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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沈从文笔下最成功的湘西女性:湘女萧萧-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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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走来走去绕到棚子打圈子。
  我就耽心这些胆子很大的小猪会有一位不知足的要钻进棚来同我算账的。替它们想,是把棚外薯皮吃完转到它妈处是合算的事,多留一刻就多有危险。
  哈,我的天!一个淡红的小嘴唇居然大大方方的从隙处进来了,总是鼻子太能干,嗅到棚内的红薯,那生客出我意料以外的用力一下还冲进一个小小脑袋来。没有思索的空处,我就做了一件事。我不知道是我的聪明还是傻,两手一下就箍到它颈项。同时我大声一喊。这小东西猛的用力向后一缩退,我手就连同退出了棚外。几几乎是快要逃脱了。天呀,真急人!夭叔叔醒了,那一群小猪窜下冈去了,我跪着在棚内,两只手用死力往内拉,一只手略松,不过是命里这猪应在我手里,我因它一缩我倒把到一只小腿膊,即时这只腿膊且为我拉进棚内了。
  “哎哟,夭叔叔,快出外去用矛子刺它,我捉着了!”
  他像还在做梦的样子,一出去就捉到那小猪两后腿,提起来用大力把猪腿两边分。
  “这样子是要逃掉的,让我来刺它!”
  猪的叫声同我的喊声一样尖锐的应山应山声音在山间回响。,各处都会听见的。
  不消说,我们是打了胜仗,这猪再不能够叫喊了。一矛两矛的刺夺,血在夭叔叔手上沿着流,他把它丢到地上去,像一个打破了的球动都不动。
  大家听到这故事,中间一个人都不敢插啄。直到野猪打死丢到地上后,小四才大大的放了一口气。
  宋妈的嘴角全是白沫子。手也捏得紧紧的。像还扯到那野猪腿子一个样。这老太是从这故事上又年青三四十岁了。
  “以后,你猜他们怎么?”宋妈还反问一句。
  大家全不声。
  “以后四伯转身时,他说是听到有小猪同人的喊叫,待看到我们的小猪,笑得口都合不拢。事情更有趣的是单单那一天他们一匹野猪打不得,真值得夭叔叔以后到处去夸张!”
  小四是听得满意到十分,只是抱着我的颈子摇。
  二嫂见宋妈那搂手忘形的样子,笑着说:
  “宋妈,看不出你那双手还捉过野猪,我还以为你只有洗衣是拿手。”
  “嗐,太太,到北方来,我这手洗衣也不成,倒只有捏饺子了。”
  大家都笑个不止。
  小四家的樱花开时,我已不敢去,只怕宋妈再无好故事,轮到我头上,就难了。
  四月在北京窄而霉斋
  本篇曾以《猎野猪的人》为篇名发表于1927年6月25日《现代评论》第6卷第133期。署名从文。


  第二章

  萧萧(1)

  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有的事情。
  唢呐后面一顶花轿,四个伕子平平稳稳的抬着,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虽穿了平时不上过身的体面红绿衣裳,也仍然是荷荷大哭。在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从母亲身边离开,且准备作他人的母亲,从此将有许多事情等待发生。像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当然十分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就哭了。
  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萧萧做媳妇就不哭。这女人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这女人还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媳妇了。
  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二岁,有一个小丈夫,年纪三岁。丈夫比她年少九岁,还在吃奶。地方规矩如此,过了门,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应作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头上,或者亲嘴,一面说,“弟弟,哪,。再来,。”在那满是肮脏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孩子于是便笑了。孩子一欢喜,会用短短的小手乱抓萧萧的头发。那是平时不大能收拾蓬蓬松松到头上的黄发。有时垂到脑后一条有红绒绳作结的小辫儿被拉,生气了,就挞那弟弟,弟弟自然的哭出声来,萧萧便也装成要哭的样子,用手指着弟弟的哭脸,说,“哪,不讲理,这可不行!”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时常到溪沟里去洗衣,搓尿片,一面还捡拾有花纹的田螺给坐到身边的丈夫玩。到了夜里睡觉,便常常做世界上人所做过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溜扒,或一时仿佛很小很轻,身子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人醒了。醒来心还只是跳。吵了隔壁的人,就骂着,“疯子,你想什么!”却不作声只是咕咕笑着。也有很好很爽快的梦,为丈夫哭醒的事。那丈夫本来晚上在自己母亲身边睡,吃奶方便,但是吃多了奶,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来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不能处置,于是萧萧轻脚轻手爬起来,眼屎朦胧,走到床边,把人抱起,给他看灯光,看星光。或者仍然的亲嘴,互相觑着,孩子气的“嗨嗨,看猫呵,”那样喊着哄着。于是丈夫笑了。慢慢的阖上眼。人睡了,放上床,站在床边看着,听远处一传一递的鸡叫,知道天快到什么时候了。于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了,虽不做梦,却可以无意中闭眼开眼,看一阵空中黄金颜色变幻无端的葵花。
  萧萧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丈夫的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这只看她半年来身体发育就可明白。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萆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长大起来了。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坐到院心,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子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禾花风翛翛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自己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
  萧萧好高,一个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经熟睡的丈夫在怀里,轻轻的轻轻的随意唱着那使自己也快要睡去的歌。
  在院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还有帮工汉子两个,散乱的坐,小板凳无一作空。
  祖父身边有烟包,在黑暗中放光。这用艾蒿作成的长火绳,是驱逐长脚蚊东西,蜷承祖父脚边,就如一条黑色长蛇。
  想起白天场上的事,那祖父开口说话:
  “听三金说前天有女学生过身。”
  大家就哄然笑了。
  这笑的意义何在?只因为大家都知道女学生没有辫子,像个尼姑,穿的衣服又像洋人,吃的,用的,……总而言之一想起来就觉得怪可笑!
  萧萧不大明白,她不笑。所以祖父又说话了。他说:

  萧萧(2)

  “萧萧,你将来也会做女学生!”
  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来。
  萧萧为人并不愚蠢,觉得这一定是不利于己的一件事情了,所以接口便说:
  “我不做女学生!”
  “不做可不行。”
  “我不做。”
  众口一声的说:“非做女学生不行!”
  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每年热天,据说放“水”假日子一到,便有三三五五女学生,由一个荒谬不经的热闹地方来,到另一个远地方去,取道从本地过身,从乡下人眼中看来,这些人皆近于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装扮如怪如神,行为也不可思议。这种人过身时,使一村人皆可以说一整天的笑话。
  祖父是当地人物,因为想起所知道的女学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所以说笑话要萧萧也去作女学生。一面听到这话就感觉一种打哈哈趣味,一面还有那被说的萧萧感觉一种惶恐,说这话的不为无意义了。
  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暖,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她们在学校,男女一处上课,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她们也做官;做县官,带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爷,小孩子叫少爷。她们自己不养牛,却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买那奶时是用铁罐子盛的。她们无事时到一个唱戏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个大庙,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洋钱来(那洋钱在乡下可买五只母鸡),买了一小方纸片儿,拿了那纸片到里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戏。她们被冤了,不赌咒,不哭。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五还好意思嫁人的。她们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们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要官罚男子的款,这笔钱她可以同官平分。她们不洗衣煮饭,有了小孩子也只化五块钱或十块钱一月,雇人专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
  总而言之,说来都希奇古怪,岂有此理。这时经祖父一为说明,听过这话的萧萧,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个样子去做那些事?不管好歹,做女学生极有趣味,因此一来却已为这乡下姑娘体念到了。
  因为听祖父说起女学生是怎样的人物,到后萧萧独自笑得特别久。笑够了时,她说:
  “祖爹,明天有女学生过路,你喊我,我要看。”
  “你看,她们捉你去作丫头。”
  “我不怕她们。”
  “她们读洋书你不怕?”
  “我不怕。”
  “她们咬人你不怕?”
  “也不怕。”
  可是这时节萧萧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为什么,在睡梦中哭了,媳妇用作母亲的声势,半哄半吓说:
  “弟弟,弟弟,不许哭,不许哭,女学生咬人来了。”
  丈夫还仍然哭着,得抱起各处走走。萧萧抱着丈夫离开了祖父,祖父同人说另外一样话去了。
  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她又觉得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梦中那匣子的形体同谷仓差不多,里面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红红的。
  因为有这样一段经过,祖父从此喊萧萧不喊“小丫头”,不喊“萧萧”,却唤作“女学生”。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
  乡下里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时时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塌,和萧萧一类人家把日子吝惜是这样的,各人皆有所得,各人皆为命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全消磨到软绸衣服精美饮料以及种种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

  萧萧(3)

  作小媳妇的萧萧,一个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还绩了细麻四斤。这时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摆到地上,很有趣味。时间到摘瓜,秋天已来了,院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萧萧在瓜旁站定,手拿木叶一束,为丈夫编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个名叫花狗,抱了萧萧的丈夫到枣树下去打枣子。小小竹杆打在枣树上,落枣满地。
  “花狗大,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虽这样喊,还不动身。到后,仿佛完全因为丈夫要枣子,花狗才不听话。萧萧于是又喊他那小丈夫:
  “弟弟,弟弟,来,不许捡了。吃多了生东西肚子痛!”
  丈夫听话,兜了一堆枣子向萧萧身边走来,请萧萧吃枣子。
  “姊姊吃,这是大的。”
  “我不吃。”
  “要吃一颗!”
  她两手那里有空!木叶帽正在制边。工夫要紧,还正要个人帮忙!
  “弟弟,把枣子喂我口里。”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枣子帮忙捏紧帽边,便于添加新木叶。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顽皮的摇动,口中唱歌。这孩子原来像一只猫,欢喜时就得捣乱。
  “弟弟,你唱的是什么。”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给我听。”
  丈夫于是就唱下去,照所记到的歌唱: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包谷树,
  娇妹缠坏后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云,
  地下埋坟坟重坟,
  娇妹洗碗碗重碗,
  娇妹床上人重人。
  丈夫唱歌中意义全不明白,唱完了就问好不好。萧萧说好,并且问从谁学来的。她知道是花狗教他的,却故意盘问他。
  “花狗大告我,他说还有好歌,长大了再教我唱。”
  听说花狗会唱歌,萧萧说:
  “花狗大,花狗大,您唱一个歌我听听。”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知道萧萧要听歌,人也快到听歌的年龄了,就给她唱“十岁娘子一岁夫。”那故事说的是妻年大,可以随便到外面作一点不规矩事情,夫年小,只知道吃奶,让他吃奶。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点儿的是萧萧,把歌听过后,萧萧装成“我全明白”那种神气,她用生气的样子,对花狗说:
  “花狗大,这个不行,这是骂人的歌!”
  花狗分辩说:“不是骂人的歌。”
  “我明白,是骂人的歌。”
  花狗难得说多话,歌已经唱过了,错了赔礼,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经有点懂事了,怕她回头告祖父,就把话支开,扯到“女学生”。他问萧萧,看不看过女学生习体操唱洋歌的事情。
  若不是花狗提起,萧萧几乎已忘却了这事情。这时又提到女学生,她问花狗近来有不有女学生过路。
  花狗一面把南瓜从棚架边抱到墙角去,告她女学生唱歌的事,这些事的来源就是萧萧的那个祖父,他在萧萧面前说了点大话,说他曾经到官路上见到四个女学生,她们都拿得有旗帜,走长路流汗喘气之中仍然唱歌,同军人所唱的一模一样。不消说,这完全是笑话。可是那故事把萧萧可乐坏了。
  花狗是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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