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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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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 

    刘心武/著  



并非开头(从一百年前,到一九八二年十二 
                        月十二日) 

        0. 这一段完全可以跳过去不读。不过读读也无妨。 

        大约一百多年前。清朝光绪皇帝载?登基不久。 
        是一个月黑夜。 
        在北京北城,离钟楼、鼓楼不远的一所贝子府中,忽然有一声凄 
    厉的惨叫。 
        贝子虽是逊于亲王、郡王、贝勒的第四等贵族,但那府第也颇为 
    轩昂华丽。值夜的仆人和巡更的更夫听见了那声转瞬即逝的惨叫,慌 
    忙行动起来,点燃了许多摇曳著红舌的蜡烛,动用了若干盏羊角提灯, 
    立即在全府中进行了紧急巡查。回廊曲折、花木蓊翳的后花园自然是 
    巡查的重点。 
        天上没有半点星光,阵阵小风掠过,厅堂檐角的「铁马」发出杂 
    遝的音响。 
        被惊动的主持家务的姨娘和府内总管,在议事厅里听取了各路仆 
    人的搜寻报告:各处门户皆无异常,整个邸宅没有发现任何侵入的人 
    和物。 
        于是,那声短暂的惨叫被怀疑为掠过府邸上空的「夜猫子」的嚎 
    声,那当然属于 「不祥之兆」,需得加倍小心——姨娘当场吩咐,天一 
    亮便到隆福寺和白云观请僧、道来府禳解。 
        一切似乎又归于正常。多燃的灯烛相继熄灭,多余的人等相继散 
    去,值夜的照常坐屋值夜,巡更的照常绕著府墙打更。 
        天上密布的紫云裂开一道缝隙,一束蛋青色的月光泻向地面。 
        贝子府渐渐现出了它的轮廓。北城的所所房屋渐渐显出了它们的 
    轮廓。高耸在北城正北端的钟楼和鼓楼,也渐渐显出了它们那雄伟的 
    轮廓。 
        鼓楼——又称谯楼——上,传来交更的阵阵鼓声,打破了这夜空 
    的寂寥。一群流萤从鼓楼的墙体下飞过。 
        这似乎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同它的前一夜一样,并且同它的 
    后一夜也将大同小异。 
        天光渐渐放亮。 
        随著天色由晶黄转为银蓝,沈睡了一夜的城市苏醒过来。鼓楼前 
的大街上店铺林立,各种招幌以独特的样式和泼辣的色彩,在微风中 
摆动著;骡拉的轿车交错而过,包著铁皮的车毂辘在石板地上轧出刺 
耳的声响;卖茶汤、豆腐脑、烤白薯的挑贩早已出动自不必说,就是 
修理匠们,也开始沿著街巷吆喝:「箍桶来!」「收拾锡拉家夥!」…… 
卖花的妇女走入胡同,娇声娇气地叫卖:「芍药花——拣样挑!」故意 
在鼻子上涂上白粉的「小什不闲」乞丐,打著小钹,伶牙俐齿地挨门 
乞讨……而最古怪的是卖鼠夹鼠药的小贩,一般是两人前后同行,手 
里举著一面方形白纸旗,上头画著老鼠窃食图,前头一位用沙哑的声 
音吆喝:「耗子夹子——夹耗子!」后头一位用粗嗄的声音相呼应:「耗 
子药!花钱不多,一治一窝!」…… 
    钟鼓楼西南不远,是有名的什刹海。所谓 「海」,其实就是浅水湖, 
一半种著荷花,一半辟为稻田。据说因为沿「海」有许多寺庙庵堂, 
所以得「什刹海」之名。「什刹海」又分前海和后海,二「海」之间, 
有一石砌小桥,因形得名,人称银锭桥。银锭桥畔,有一小户人家, 
专卖豆汁。 
    豆汁并非豆浆。将绿豆用水浸发后,磨成原汁,使之发酵,分解 
出可供制作粉丝的淀粉后,再滤出 「黑粉子」和 「麻豆腐」,最后所剩 
的一种味道酸涩的浊液,便是豆汁——未学会饮用者,特别是南方迁 
入北京的居民,往往仅啜一口便不禁作呕,然而老北京们却视它为最 
价廉物美的热饮,许多人简直是嗜之入迷。百年后的今天,北京仍有 
不少人酷爱此物,甚至有那飘洋过海侨居国外多年的北京人,虽然早 
已遍尝世上各种美味佳肴,但一旦回到北京,提出的首批愿望之一, 
便是:「真想马上喝到一碗热豆汁!」 
    话说当年银锭桥畔那家小铺,所卖豆汁极有口碑。经营者为一对 
年过半百的老实夫妇,他们的豆汁发得好、漂得净、质量醇正,而且 
经营有方,为顾客们想得极为周到。有那家道已然没落的旗人老太太, 
为了节省几个铜板,到了店铺并不买那热好的熟豆汁,而是买下生豆 
汁,用陶钵装回家再热熟了吃——店主夫妇对她们也一视同仁,笑脸 
相迎,毫不怠慢。北京人喝热豆汁时,讲究吃这么几种东西:咸菜、 
焦圈、烧饼。这家店铺的咸菜颜色正、模样俊、味道香,咸菜丝有辣 
的、不辣的、宽条的、窄条的几种,而且还供应用苤蓝切成的骰子块, 
浇上辣椒油,夏天更用冰镇,随要随取,真是粗菜细作了。那焦圈炸 
得不瘟不火,金红脆薄,夹在层次分明、芝麻粒盖面的芝麻酱烧饼中, 
就著喝那热豆汁,对嗜好者来说,真有销魂夺魄之感。 
    但就是这对卖豆汁的夫妇,前几日却惨遭不幸。 
    他们有一独生女儿,年方二八。父母钟爱此女,既不让她 「当垆」, 
更不令她制作,宠为掌上明珠,满足她的一切要求。这女儿长得十分 
美丽——自然是按当时的审美标准衡量。她有著一张鹅蛋脸,双眼细 
而长,鼻梁平塌而鼻头圆白,一张地道的樱桃小口,上唇的轮廓线呈 
明显的?形,下巴偏右侧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 
    时值丁香盛开的初夏,母亲带著女儿,从丰台姥姥家归来,临近 
什刹海时,已是夕阳落山之际。满湖新张开的绿荷,在晚风中瑟瑟抖 
动,岸柳如丝,拂在姑娘的身上,同她腰系的汗巾,以及汗巾上的槟 
榔香袋相纠缠,姑娘不由得站在湖边,娇喘微微,同母亲暂歇一时; 
好在再拐两个弯儿,便到银锭桥了。 
    不料事情坏就坏在她们娘儿俩那一歇。 
    她们所歇的地方,南边是一片栽满绿荷的湖水,北边隔著一条车 
道,是一家有名的饭馆——会贤楼。那饭馆是两层楼的格局,楼檐下 
挂著一溜黑地金字的长牌子,牌子下垂著红布条儿,大有古人所谓 「青 
旗在望」的意思。楼上楼下都是十二开间,全部是磨砖对缝的墙体, 
楼上还有宽大的绿油栏杆画廊,雅座中的贵客,可以凭栏眺望,对景 
品酌。 
    偏偏那天有一佻达男子在二楼上凭栏狂饮。他透过绿柳垂丝,一 
眼望到了那位卖豆汁夫妇的女儿。 
    那佻达男子,便是开头我们提到的那个贝子府的主人,即贝子本 
人。此人好穿青洋绉衣服,随身总带著一把铁股大摺扇,打开来扇面 
超过半圆,上面画著一只狂浪的黑蝴蝶,凌驾在一片血珠般的花丛上。 
他两手十指上起码戴著五枚戒指,其中两只是有倒须钩的铁戒指—— 
由此可知其人秉性如何。 
    当那卖豆汁夫妇的女儿在湖边心情怡悦地歇息时,她万没想到大 
祸即将临头。当天她穿著一件藕丝单衫,立在晚风中,衬著碧波绿荷, 
恰似一朵素雅的出水芙蓉。偏她频频伸出纤指,理著被晚风吹乱的鬓 
发,更显得袅娜多姿,楚楚动人。那贝子从楼上望去,顿时酥掉了半 
边身子…… 
    当那姑娘同母亲回到家中,夫妻父女还来不及叙谈时,贝子已在 
一群侍从簇拥下,闯入了他们家中。贝子自恃亮出自己的身份后,别 
说提出要纳那姑娘为妾,就是强要她进府当个「通房」大丫头,卖豆 
汁的夫妇怕也不得不屈从。 
    谁知当姑娘和母亲惊恐万分地回避后,那父亲却丝毫不为所动, 
只是严正地说:「我们高攀不上。我们夫妇二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我们只要能招进个白衣女婿,把这豆汁铺维持下去,就心满意足了。」 
    贝子和他的豪奴们悻悻然而去。 
    惨剧便发生在第二日凌晨。可怜的姑娘!她同她的父母虽然彻夜 
未眠,心存忧惧,但总还以为尚有侥幸摆脱贝子纠缠的可能;天光透 
进窗牖后,那姑娘对著一面当年价格极昂的玻璃镜子——是她家的贵 
重物品之一——正细细地进行晨妆,忽然贝子府的一群豪奴破门而入, 
二话不说,架起她就往外拖。姑娘失声哭喊起来,拼死挣扎著,父母 
亲闻声慌忙从滤豆汁的灶房中跑了过来,本能地扑上去抢救——可怜 
那父亲被豪奴一铁尺击中头部,顿时晕倒在地,母亲跌倒在门槛之内, 
大声呼救时,女儿已被豪奴们架入了马车;邻居们闻声围到了门外, 
开始还不乏挺身质询、援救之人,但为首的豪奴叉腰那么一嚷,人们 
便都敢怒而不敢言了。那豪奴嚷的是:「奉贝子爷钧命,来此搜捕逃妾! 
谁敢多管闲事,上前试试长著几个脑袋!」 
    那日午正时分,钟楼悠悠然地撞著钟,什刹海银锭桥一带,人们 
仍象往日一样地照常活动著。走过来了用一对小铜碗 (名曰「冰盏儿」) 
相击、卖酸梅汤和炒红果的小贩,又走过来了手持梭子(名曰「唤头」)、 
发出嗡嗡响声的剃头匠,还过来了一位卖「仙鹤灯」的……不远的街 
巷中——也许是烟袋斜街,或许是鸦儿胡同中,传来了墩鼓、号筒、 
唢呐、韵锣、海笛等乐器和鸣的声音,一定是哪家娶新媳妇的花轿已 
经过来了…… 
    然而那卖豆汁的夫妇却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父亲养伤卧在床上, 
虽有富于同情心的邻居前来帮忙照顾,但他一时怕难痊愈,昏迷中不 
时吐出絮絮的呓语……母亲已处于半癫狂状态,她跌坐在银锭桥头, 
一边拼出全部力气嚎啕大哭,一边时断时续地发出最严厉的诅咒…… 
    据目击者说,就在钟楼鸣钟中止不久,忽然出现了一位骑马的少 
年,他身穿一袭华美的长袍,头上戴一顶前面嵌著美玉的便帽,手里 
拿著一根镶著翡翠的马鞭,看去似乎是个书生,可是眉宇间却洋溢著 
一股雄武的英气;他在卖豆汁的那位母亲面前下了马,和蔼地问她为 
何在此恸哭。周围的人们帮著那位近乎癫狂的母亲,把事情的经过告 
诉了他。 
    那美少年听完,不禁双眉倒竖,切齿有声。人们听见他说:「老妈 
妈,不要哭了。你等著听好消息吧!」待人们回过神来时,只听见一阵 
远去的马蹄声,只留下一股异常的香气。人们几疑刚才所见的纯系幻 
觉中的人物。 
    但几天以后,便发生了开头所写的那件事——在一个月黑夜里, 
贝子府中忽然发出了一声短暂的惨叫。 
    当晚贝子府的人们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第二天天光大白以后, 
人们才发现贝子从昏死中苏醒了过来,凄厉地呻吟著——原来他的双 
 目不知被谁剜去了,脸上是两个骇人的血洞。据说在床帐上还发现了 
一张纸条,上头写著十六个字:「抉汝眸子,汝其猛省。刀光霍霍,已 
盘汝顶。」 
    到这天上午,贝子府中发生的事情便传遍了钟鼓楼、什刹海一带。 
邻居们自然争先恐后地去报告了那卖豆汁的夫妇。 
    是谁剜去了那恶贝子的双目,卖豆汁的夫妇和左近的邻居们都心 
中有数。 
    但据贝子府里所传,直到府里的人听见贝子的呻吟声,开门进去 
以前,他那居室的门窗都关合得极为严密,毫无被撬开过的痕迹,整 
个府第的所有门窗,也都如此…… 
    岁月悠悠。钟鼓楼依然雄踞著。 
    银锭桥畔那卖豆汁的夫妇,不知后来同女儿团聚没有?他们那爿 
小小的豆汁铺,百年之后,不知尚有余痕可辨否? 
    那座贝子府,据说如今成了一所中学。当师生们处在笑语喧哗的 
校园中时,有谁还会想到,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月黑夜,在那阴森森的 
府邸中,曾出过那么一桩怪事:有一位放荡无忌的贝子,在门窗密合 
的情况下,被人剜去了双目,发出过一声凄厉可怖的惨叫…… 
    这事自然成了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虽经百年,如今到钟鼓楼、 
什刹海一带去查访,还能听到老北京们的娓娓传述,当然,各自加以 
不同的作料,安排不同的结局,因而构成不同的「版本」。 
    然而,在钟鼓楼边生息不已的人们之中,象这传说中那种纯善与 
极恶的人只是极少数;呈现于钟鼓楼下的大量生活场景,也并非都是 
 「月黑杀人夜」或 「风高放火天」。因此,我现在呈献给读者的这部小 
说,竟并不循著这离奇的传说朝下发展,而将钟鼓楼下那平凡琐屑却 
蕴含更丰富的一面,向读者加以展现,想来不会使亲爱的读者们见怪 
吧? 
    往下读,读者们就会发现,这本书的内容,离你非常之近。 
    远的东西,常使我们感到神秘。近的东西,常让我们觉得平淡。 
但关键是能否有所发现。无论远近、高低、大小、上下,倘能有所发 
现,都能给我们带来收获,带来快乐。让我们试一试吧! 
    请记住,在北京城中轴线的最北端,屹立著古老的钟鼓楼。 
    鼓楼在前,红墙黄瓦。 
    钟楼在后,灰墙绿瓦。 
    鼓楼胖,钟楼瘦。 
    尽管它们现在已经不再鸣响晨钟暮鼓了,但当它们映入有心人的 
眼中时,依旧巍然地意味著悠悠流逝的时间。 
    时间流到了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一天…… 
    在钟鼓楼附近的一条胡同中,有个四合院;四合院中有个薛大娘 
——请看、请看…… 

              第一章卯(晨 5 时一 7 时)  

     1. 钟鼓楼下,有一家人要办喜事。最操心的是谁? 

    薛大娘洗漱完,用发散著香胰子气味的手,郑重其事地撕下了月 
份牌上的日历,于是,那个让她又盼又怕、又喜又忧的日子,便在新 
的一页红日历上,赫然宣布了出来: 
    对于薛大娘来说,一日二十四小时的记时法,新的一日从午夜零 
点开始的概念,虽说经过这些年子女们谈话的熏陶,也算懂得,但从 
心理习惯上来说,她还是把天光透进院落,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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