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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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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地位来说,属于低薪范畴;三、就总体文化水平来说,属于低文化 
范畴;四、就总体职业特征来说,大多属于城市服务性行业,或工业 
中技术性较差、体力劳动成分较重的范畴;五、就居住区域来说,大 
多还集中在北京城内那些还未及改造的大小胡同和大小杂院之中;六、 
就生活方式来说,相对而言还保留著较多的传统色彩;七、就其总体 
状况的稳定性而言,超过北京城的其他居民——因为不在「官场」所 
以没有「宦海浮沈」的戏剧性变化;因为不涉「文坛」一类的「名利 
场」,所以也没有多少荣辱明灭的敏锐感觉;他们离政治较远,既没有 
被当作过打击、批判的重点,也没有被当作过平反起复、落实政策的 
物件。文学艺术也很少把他们当作描写重点。有的人乾脆鄙夷地称他 
们为「小市民」,或一言以蔽之曰:芸芸众生。 
    但他们的存在及其素质,实在是强有力地影响著北京城的总体社 
会生态景观,所以倘全面致力于北京城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提高, 
就不能不研究他们、体察他们,从而引导他们、开化他们。请每一个 
 自我感觉是外在于「小市民」的「大市民」考虑一下:你的生活离得 
开「小市民」吗?你不可避免地要在商店里遇见他,在公共电汽车上 
遇见他,在人行道上遇见他,在公园里和影剧院里遇见他,在饭馆里 
和冷饮部里遇见他……一句话,你其实是离不了他。你之所以能保持 
一种「大市民」的优越感,恰恰是由于有许许多多的「小市民」在社 
会上为你以及你引以为同类的人,填补著你以及你引以为同类的人所 
不甘、不屑去填补的社会空隙——并且绝非小而无碍的空隙。 
    人们总是一再抱怨:服务行业的一些服务人员,服务态度怎么总 
是不好?工厂的一些青工,「小市民」子弟,怎么总是那么粗野、颟顸、 
放纵?通过思想教育、批评表扬、奖励惩罚乃至于「严肃处理」等等 
手段,当然也解决了不少问题,然而,人们似乎还需要从他们当中大 
多数人的社会属性和特殊文化、心智、心理、教育结构上,去进行细 
致的研究,从而摸索出一套与之相适应的教化手段来,恐怕才能更有 
效地解决问题。 
    当然,他们当中的情况又人各有异。 
    卢宝桑是怎么个情况呢? 
    卢宝桑的父亲和母亲,都属于北京城内世代的城市贫民。 
    到晚清时候,北京城内最下层的贫民大体上分布在两个区域:一 
个区域是内城的钟鼓楼一带,所谓丐帮 (乞丐集团),大体上就群集于 
此,每天白天由此向东、西、南三个方向推进,四处求乞,晚上再返 
回钟鼓楼附近的「营盘」(门洞、街檐、穿堂、窝棚);另一个区域就 
是外城的天桥一带,大桥虽然也有乞丐,但其主体却是各色耍把式的 
人物,他们不大流动,一般就居住在龙须沟、储子营一线往南的杂院 
破屋中。 
    卢宝桑还记得他的爷爷,他爷爷一九五七年才得病死去。他记得 
最清楚的一点,就是爷爷晚上有穿著鞋睡觉的习惯——等他长大了他 
才知道,那是因为当年一到冬天,乞丐们难以生存,晚上便聚集到 「火 
房子」中去过夜。所谓 「火房子」,就是摇摇欲坠的颓败官房 (当年可 
能是官府巡街的 「执金吾」们碰头的地方),房中已片物无存。乞丐们 
在房中挖一个坑,拾一些树棍点燃一堆火,围烤之后,便不分男女老 
幼地胡乱躺下一睡。因为有鞋的乞丐怕无鞋的乞丐将自己的破鞋穿走, 
所以一概穿著鞋睡觉。据说当时丐帮的帮规是:凡别的乞丐到了手、 
上了身的东西,其他乞丐如果强夺、偷拿,便要处死;但凡别的乞丐 
脱了手、离了身的东西,当面捡走、取走却都名正言顺。 
    卢宝桑的爷爷一度当过「杆头」,即「花子杆儿」。如今有出京剧 
 《豆汁记》还经常演出,戏里面那金玉奴的父亲金松,便是个 「杆头」, 
而且是个好人。所以卢宝桑由《豆汁记》而对京剧好感,又由《豆汁 
记》而对跟薛大爷他们同院的澹台智珠好感,并由此又使他那粗粝的 
灵魂中增添了一点朦胧的温柔——这且不去说它。 
    卢宝桑爷爷那一辈的乞丐,是把求乞当作一种职业的,同当年钟 
鼓楼的当铺以苛酷著名一样,当年钟鼓楼的乞丐也有「刁民难惹」的 
声威。逢到官商富民有婚嫁寿喜的红事,丐头便率先跑去 『祝贺」,门 
房、帐房倘若不予理睬,甚而驱赶叱骂,那么过不了多久,在丐头指 
挥下,众乞丐便会轮番跑去骚扰,花样叠出,直到门外来宾及闸内主 
人不堪忍受,命令门房、帐房散钱施舍,他们方会渐次收兵。 
    当年的乞丐有「软乞」、「硬乞」、「花乞」、「惨乞」诸种不同的求 
乞方式,大有京剧分生、旦、净、未、丑不同行当的意味,而同一行 
当中则又分化出不同的门类,如京剧旦行中又有正旦、青衣、花旦、 
闺门旦、泼辣旦、玩笑旦、武旦、刀马旦等等,各种行乞行当中又分 
出许多种不同的求乞花样。所谓 「软乞」,多为老弱妇女乞丐,以哀求 
哭喊达到目的,针对不同的物件,口中数来宝式地吐出诸如此类的话 
语:「太太给我两个钱,太太长寿万万年。」「乌龟上门来,老板大发财。」 
 「老爷大施恩,抱子又抱孙。」…… 「软乞」中又分 「坐乞」和 「叫街」 
两种,「叫街」在游动中有时也收起哭腔露出凶相,喊出诸如 「不给财, 
我不来,你剩下残钱买棺材!」「你不给,我不乞,看你子死急不急!」 
一类的怪话,但毕竟还属于软磨的范畴,与 「硬乞」不同。「硬乞」的 
多为青壮年男子,嘴上不一定有那么多功夫,主要靠动作、行为取得 
效果。一般又把他们的求乞方法称为 「做街」,如手执两把长刀或两块 
整砖,不断拍击裸露的胸部,使胸部红肿见血;又如口衔数枚长钉, 
手持砖头一块,当众把长钉插入头部一个肉疙瘩中,以砖头击砸,钉 
缝中鲜血迸流,凄厉可怖;再如用一条带铁钩的铁链,将铁钩剜入锁 
骨之中,拖著铁链行走,铁链尾端往往还缀著一个铁球,击地当当有 
声…… 「花乞」者是借用一些最原始的杂技手段,如舞 「莲花落」(手 
执一竹竿,每节挖几个眼孔,眼孔内贯几个制钱,边舞边乞)、打「玉 
鼓」(手持一个竹筒,一边绷著猪尿脬,以手指弹拍出变化的节奏)、 
 「点凤头」(在印堂中插一根粗针,针尖顶住一只粗碗,一面摆动一边 
求乞)、耍青蛇、拿大顶……等等。「惨乞」则是指残废乞丐的求乞, 
如 「看照壁」(下肢残缺,以烂布系著膝盖、护著臂部,坐在地上移动)、 
 「翻太岁」(手足全残,在烂泥中翻滚)、「解粮草」(残废乞丐倒卧小 
木车中,两乞丐伴前挽后)、「驮石头」(男丐背负残废女丐过市)…… 
等等。 
    同薛家同院的荀兴旺师傅,小时候也跟著母亲要过饭,但那是农 
村荒年穷苦农民临时性的谋生方式,与北京城内当年丐帮的职业性乞 
讨的生活方式,有著质的不同。实际上这两种人不仅心态不同,所呈 
现出的外在相貌往往也有很大的区别。 
    卢宝桑的父亲卢胜七,成年以后大体上属于「硬乞」的行当;北 
京解放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六岁,还没成亲,直到一九五○年被政府救 
济安置,当了蹬平板三轮车的工人,才算有了个真正能有益于社会的 
固定职业;一九五二年他奔四十岁去的时候,才娶上了卢宝桑的娘, 
而她当时也已经三十五岁了。这一对晚婚的夫妻在婚后第二年有了卢 
宝桑这么个独生子。 
    曾经在北京市内的货运事业中起过重大作用、并至今仍起著一定 
作用的平板三轮运输业,长期以来属于合作社即集体所有制性质,细 
细考察起来,其中的三轮车工人,经历纯洁的城市分民固然占一定比 
重,但也不乏两股旧社会的沈淀物:一种即是卢胜七式的贫民,贫则 
贫矣,而又并无劳动资历,大都是过去的乞丐、混混、破落户的败家 
子弟等号人物;另一种则是解放前下层军官、警察、帮闲中罪行较轻、 
民愤不大的那夥人,经过一段审查、教育,或宣布为管制分子,或免 
予法律处分,因他们与上一类人物一样,并无一技之长,所以其中一 
部分也安置到了平板三轮运输工人的队伍之中。这两种人有著若干共 
同点:缺乏劳动习惯,精于抽烟喝酒;缺乏自尊自爱,惯于谈男说女; 
贪小利却又讲义气,善挥霍却又能吃苦……当然,绝非人人都是这样, 
而随著中华人民共和国对他们的消化、改造,他们中的多数人也确在 
不断地发生著弃糟粕、增精华的可喜蜕变。 
    但是,把他们完全消化、改造为新人绝非易事,须知改造溥仪、 
改造战犯也有他较易入手的一面——他们有文化,可以作哲理性的思 
考,政治立场一旦转变,倏忽可成可爱可敬之人;改造社会沈淀物却 
有极其艰难的一面——他们没有文化,却有著一肚子垃圾,即使他们 
政治上没有问题了,他们也还可能散发出可厌可鄙的气息。 
    有一回在鼓楼边烟袋斜街里的鑫园浴池,卢胜七、薛永全、荀兴 
旺仨人恰好遇到了一块。仨人在最烫的池子里泡够了身子以后,就都 
到外头卧榻上躺著歇息。这时候如果有人注意观察他们,就会发现他 
们尽管一眼望去都不属于干部、知识份子,而属于劳动群众范畴,但 
各自在体貌、气质上,又有著明显的差异。 
    荀兴旺师傅皮肤黧黑、粗糙,但肌肉饱满、匀实、紧凑,整个体 
态给人一种粗旷而充实的美感。这主要不是因为他比他们要小上几岁, 
而是因为他是一个从小从事正常体力劳动的生产者和战斗员,开头是 
种地,后来是当解放军,最后当产业工人。 
    薛永全师傅皮肤白中透黄,体态略偏肥胖,但又处处显露出艰辛 
生活所留下的痕迹——他把两块雪白的大浴巾那么一围、一披,再往 
卧榻上那么一躺,你就是不知道他当过喇嘛,也能不由自主地联想到 
寺院中的卧佛,那形象很难说美,却也绝不丑陋,也就是说,望去还 
是顺眼的。 
    卢胜七的皮肤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土褐色,脑门上有个畸形的肉疙 
瘩,那是当年搞「硬乞」时,有意培植起来以供铁钉插入的;右胸上 
有个怪模怪样的伤疤,则是当年在「硬乞」中钩以铁钩的所在……和 
他的许多蹬平板三轮的同行一样,他们从三、四十岁才开始从事正常 
的体力劳动,因此,一方面他们不可能再根本改变早已完成发育的体 
型,另一方面他们的骨骼、肌肉系统又不得不拼命尽力为适应新的负 
荷而变形、增生,因此他们的体型大都变得格外古怪。卢永胜就是如 
此:胸肌并不发达,而腹肌紧凑,上膊精瘦而下膊粗大,腿部青筋暴 
凸,整体形象令人不禁联想起一只螳螂或蜘蛛来。 
    他们的气质就更加不同。荀兴旺要了壶茶,就用浴池的茶叶,服 
务员来冲水时,他亲切而自然地同服务员搭话;从他的表情上可以明 
白无误地看出,他觉得服务员同自己是阶级兄弟,现在人家为他服务, 
另一场合他也许就为人家服务。薛永全也要了壶茶,也买的浴池的茶 
叶,但他只将袋茶的封口撕开三分之一,倒入壶中一半茶叶,然后将 
纸袋折好,将另一半茶叶留下,以备带回家中;当服务员冲水时,他 
欠身连道 「劳驾您哪」,礼数极为周到,但多少显得有点世故。卢胜七 
可大不一样了。他是自带的茶叶,用小扁铁筒装著——待人家的茶都 
沏好了以后,他才取出那茶叶筒,连连对人家说:「用我这沏吧,用我 
这沏吧,我这是一块二一两的正庄货……」人家自然辞谢,他便把人 
家的茶壶端过来,掀开盖儿看不算,还把鼻子凑拢去闻,呲牙咧嘴地 
说:「不灵不灵,这五毛钱一两的色儿不正,味儿不纯,喝了拉嗓子眼 
儿。」评论完了把自己的茶叶筒盖子打开,硬凑到人家鼻子底下让人闻: 
 「闻闻我这是什么味儿!」他高声吆喝著催叫服务员,让人家来给他冲 
茶,人家端来了茶壶,他拉过来从壶盖检查到壶嘴,挑出了一大串毛 
病……当人家往壶里冲水时,他斜倚著,微闭著眼,分明是在享受著 
一种伺候…… 
    卢宝桑的父亲卢胜七跟薛永全、荀兴旺就这么著大不相同。 
    卢胜七一九八二年已经六十九岁了。他早已退休。他养了一只画 
眉、一只蜡嘴,为它们置备了精致而昂贵的鸟笼、食罐、罩慢等器物, 
前者养著为听鸣唱,后者养著为观衔球。卢宝桑总成不了家,跟父母 
合住,便把他那间屋的整堵墙排满了自焊的方形鱼缸,养的都是热带 
鱼,有神仙、吻嘴、蓝曼龙、虎皮、斑马、玻璃帆船、五彩金凤…… 
等许多品种,鱼缸里还栽培著玉簪、皇冠、如莲、香蕉、牛舌、菊花…… 
等各类水草。由此可见他们父子二人的物质、精神生活,毕竟与祖辈 
已有了很大的不同,但从丐头爷爷身上所渗透下来的一种乞丐心态, 
以及从父亲卢胜七身上散发出来的,『硬乞」精神,却还是不难从卢宝 
桑身上寻到烙印。 
    而卢宝桑之所以成为卢宝桑,却还不仅受熏陶于父系,也受熏陶 
于母系。 
    他母亲卢黄氏,出身于天桥——即与钟鼓楼遥相对应的南城贫民 
集团。据说从敌伪时期到解放前夕,天桥有所谓 「八大怪」,他们当中 
有:「大金牙」(拉洋片儿的,徒弟叫「小金牙」);「云里飞」(唱小戏 
的,穿戴的是纸糊的行头);「蹭油儿」(卖一种去油污的东西,边唱边 
卖);「管儿张」(用小竹笛放入鼻子里吹,能奏出各种曲调来);「王半 
仙」(同闺女一起变戏法,主要的节目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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