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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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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去地清点款项与单据,则可以显示出他们工作的庄重性、严肃性 
以及特别容易被顾客忽略的技术性,从而获得一种心理补偿(谁说我 
们的工作光是取取拿拿?)…… 
    在社会主义服务性行业中,的确有那样一些全心全意为顾客服务 
的先进人物。他们之所以先进,归根结蒂是他们对自身、对社会,能 
作一种进入哲理状态的深入思考,他们把站柜台当作献身一项伟大事 
业的光荣手段,所以他们绝不会有潘秀娅式的表现。而潘秀娅他们所 
以总不能由 「浅思维」进入 「深思维」,说到底还是因为文化水平低下。 
比如说,潘秀娅就没有三维空间的概念;她也全然不清楚中国的近代 
发展史 (且不论近代以前的历史知识);看一部电影 《巴黎圣母院》她 
觉得有趣,但故事究竟发生在哪一国的什么时代,她弄不清楚;她虽 
然在照相馆工作,但照相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感光材料究竟为什么 
有成像的能力,她至今还是稀里糊涂……看来要让她这样的市民青年 
形成社会主义觉悟,树立共产主义理想,甚至需要从普及天文知识、 
生物发展史和简要中国历史知识入手,因为归根结蒂,社会主义—— 
共产主义,是一门科学,也就是说,是一种文化,并且是一种高级的 
文化。 
    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一天,我们这个星球上的文明正在 
继续向前推进。在一些科技、生产发达的国家,电脑已经开始走向普 
及;在我们祖国,许多现代化的重点工程已进入紧张的全面施工阶段; 
北京城也在分秒不停地跑步前进,二环路上的立体交叉桥已经全部竣 
工,一座座新的建筑象春笋般拔地而起……但是,潘秀娅,这北京城 
里最平凡的一个社会成员,却以仍不能进行哲理性思考的灵魂,迈进 
了她人生中的一个新的阶段。 
    经过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的思想禁锢,一九七八年才有人公 
开呼吁在社会生活中给爱情以位置,但一九七九年便有人对爱情提出 
了很高的哲理性标准:「爱,是不能忘记的。」一九八○年,报刊上、 
银幕上出现了一股爱情热,以至于人们不是担心爱情找不到它的位置, 
而是抱怨爱情过多地占有了位置;一九八一年以后,更出现了五花八 
门的关于爱情的见解和表现,一些勇敢者甚而开始研讨起婚外爱情和 
爱情的「合理可变性」这类问题来;不少时髦青年在这愈演愈烈的时 
代潮流中,根据自己的理解选择著自己信服的理论,并大胆地付诸实 
践…… 
    但这一切对于潘秀娅这类的青年市民来说,却影响甚微。无论作 
家们的精心结撰还是评论家们的揄扬贬斥,潘秀娅都全然不知,回为 
她除了电影杂志,不看别类杂志,而看电影杂志时又主要是看图片; 
照相馆订的有报纸,她也看,但主要是看电影广告和漫画。 
    对于她来说,自从过了二十二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 「浅 
意识」就支配著她积极地行动起来。对于她来说,这件事的意义很简 
单:她要在够得著的范围内,找一个尽可能好一点的物件。她缺少想 
象力,更谈不到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情绪,她绝不具备那种看了《水晶 
鞋和玫瑰花》这部英国影片,就在入睡时把自己幻化为「灰姑娘」的 
气质。她是非常实际的。二十二岁到二十三岁这两年里,她觉得自己 
应当向知识份子这个领域冲击。尽管就知识份子这方面来说,那时候 
还呼吁著给他们 「落实政策」,但潘秀娅这样的姑娘不但早在心目中给 
他们落实了政策,而且一直企盼著能成为他们圈子中的一员。她曾在 
照相馆的那位专攻『开眼术』的小夥子身上下过功夫,勇敢到在他卧 
病在床时,提著水果去他家探望;但她不光从那小夥子的态度上看出 
来,更从小夥子父母的眼神里看出来,她那个打算是根本不可能实现 
的。她及时地知难而退。她明白了她的两个姐姐为什么到头来都嫁给 
了工人。进了二十四岁范畴以后,她频繁地通过介绍人同国营工厂的 
小夥子见面,有见过一面、两面、三面……至五、六面的,她看上别 
人而别人看不上她的不多,大半是别人愿意同她搞下去而她及时地刹 
了车——那几个小夥子不是个子太矮,便是家里负担太重;要么就是 
刚进公园便想动手动脚,让她讨厌……接近二十五岁时,她才把选择 
范围降至与她平齐的行业中。她大嫂是百货公司开 「蹦蹦车」(三轮摩 
托卡车。)的驾驶员,经常往商场运送化妆品一类的小百货,因此熟悉 
了商场卖香皂牙膏的售货员们,薛纪跃便是其中之一。他总是自觉地 
帮著卸货,显得格外憨厚、质朴。潘秀娅的大嫂再细一打听,这小夥 
子父母都是正派人,都拿著退休金,一个哥哥早独立了,家里没有别 
的杂人,又有房子可供他结婚,家庭条件可算相当不错;小夥子比潘 
秀娅大七个月,身高一米七五,脸庞长得相当水灵,跟生人说话时还 
有点爱脸红,显见脾气也不错——于是乎她便给小姑子牵上了线。潘 
秀娅在同薛纪跃逛了三次公园、到薛家去过两次以后,就明确地表了 
态:她乐意。 
    爱情!潘秀娅甚至没用这个辞汇进行过思维,在她的思维中只有 
 「物件」这个概念;「我爱你」这个简单的句子,在她同薛纪跃搞物件 
的过程中,双方也都没有使用过,他们只说过:「我乐意。」 
    她要结婚。她要成家。成家过日子。她的物件既要「拿得出去」, 
又不至于在外头瞎胡闹、在家里跟她犯别扭。这样的物件她找著了。 
就象四喇叭的答录机她置备了一样,虽然牌子软点,但毕竟属于四喇 
叭一档的。 
    今天她正式结婚了。什么「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爱情的花儿 
将结出爱情的果实」、「生活的航船啊,从今你有了两个并肩的舵 
手」……这一类的哲理思考和诗意情绪,潘秀娅一点也没有。 
    可是坐在小轿车里,她心里还是高兴的。詹丽颖的某些不恰当的 
话语固然令她不快,但那浮上来的不快,很容易被迎面而来的喜庆之 
风吹走。这不是已经开进胡同了吗?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及时地响了 
起来。七姑小声地叨唠著:「怎么就挑著一挂炮?该在大门两边一边一 
挂才对头哟!」潘秀娅既感激七姑对她的维护,也满意婆家的安排,放 
了鞭炮就好。「牌子软点,可总是四喇叭的呀!」 

           第四章午(中午 11 时一 1 时)  

                       15.北京人这样结婚。  

    新娘子到了,亲友们也差不多到齐了,于是新房中的那张折叠桌 
便被抬至了中央,并且张开了翅膀 (从方变圆),准备著承载第一次光 
荣的负荷。 
    当然,光是新房这样一个空间,一张圆桌,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薛永全老两口的住房,自然也辟为了接待室,并且把那张陈旧的八仙 
桌,也同时抬到了房间中央。 
    这并不意味著,薛家这次的婚宴仅仅是两桌的水平——因为这只 
是第一轮,所请的,大都是至亲好友,或不可缺少的人物;下午两三 
点至六七点,还将有更多的亲友来贺,其中除执意不吃者外,两边大 
约总得再各摆两桌,算上当中入席、加菜的人数和盘数,总计要达八 
桌左右。 
    参加第一轮婚宴的宾客,在新娘子到来前后己陆续光临。他们当 
中有:新娘子的「送亲姑妈」七姑;薛纪跃已故大爷的大儿子薛纪奎 
 (即薛纪徽和薛纪跃的亲堂兄);薛纪跃的大姑妈,大姑妈的二闺女和 
女婿(即薛纪跃的表姐和表姐夫)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薛纪跃二姑 
妈的大儿子 (即薛纪跃的表哥,二姑一家现在只有他在北京工作):薛 
纪跃他们售货组的组长佟师傅(一位四十多岁的瘦弱男子,薛永全认 
为他对促成这门亲事发挥了作用,特意请来参加吃头轮婚宴);介绍人 
吴淑英 (潘秀娅的大嫂,她这天并不休息,上午送完货,把 「小蹦蹦」 
暂停在薛家院门口,中午吃完婚宴,下午她还要继续上班);薛大娘原 
单位的王经理(一位五十多岁的胖汉子,因薛大娘娘家无人,特请他 
来代表薛大娘方面的亲友捧场助兴);薛永全当年的结拜兄弟殷大爷 
 (他比薛永全大五岁,但看上去还相当硬朗),他还带来个十来岁的孙 
子;当然,还有头一个莅临婚宴现场的那位卢宝桑。 
    薛大娘只觉得眼睛、耳朵、嘴巴、腿脚都不够使唤。招呼著这个, 
又迎接著那个;心里纳闷著大儿子薛纪徽为何还不到来,嘴里却大声 
呼唤著不肯来就席的对门 「詹姨」;刚对王经理的到场满脸堆笑,一瞥 
之中见到了卢宝桑又禁不住笑纹顿消……她真想清点一下究竟到了多 
少宾客,却怎么也算不准数儿,心里头真是又甜又涩、又喜又急。张 
罗中劈面遇到了孟昭英,遂发泄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就耍我一个 
人哩,你们倒挺自在——都一边呆著看热闹!」孟昭英知道她这话三分 
埋怨的老伴,七分埋怨的媳妇,其实全是冤枉。公公何尝不在那里竭 
诚待客,自己更是手脚不停地忙碌,但在这么个场合也不好同她争辩, 
便淡然一笑,继续去尽自己为嫂的义务。 
    七姑以一双锐利的眼睛,衡量著眼前的一切。来宾中有富态的领 
导干部(王经理),有文质彬彬的知识份子(薛纪跃的表姐夫),有相 
貌温厚的老实人 (薛纪跃的堂兄),这她比较满意,但那 「楞头青」(粗 
鲁的人。)(卢宝桑)是怎么回事儿?那糟老头(殷大爷)又是哪门子 
亲戚……她心中不免为侄女抱屈——头轮喜酒,怎么就来了这号人 
物?新房中摆桌子时,她执意要 「全桌全椅」,就是不能让桌子一边挨 
著床铺、以床当座儿,结果孟昭英不得不再临时去向邻居们借凳子。 
关于是铺著桌布摆席好,还是撤下桌布摆席好,她本来并无定见,但 
当薛大娘说了声 「撤下那桌布吧,那塑胶玩意儿怕烫!」她便立时假笑 
著,扬声纠正说:「不能撤!瞧那桌布上的大朵红花多喜幸,铺著摆席 
吧!」她这天原是扮演站在女家立场 「挑眼」的角色,这是北京市民婚 
嫁风俗中照例不可少的一个重要角色。她想到潘秀娅嫁了以后,她那 
个家族已无女可嫁,因此对正在扮演的这个角色格外珍视,就如一位 
向观众进行告别演出的著名演员,她既有驾轻驭熟之感,也有「美人 
迟暮」之慨。「哟——」她又发现了男家一项本不应有的疏忽,立即向 
薛永全提了出来,「这俩果盘倒挺是样儿的,可那果子能这么摆吗?」 
薛永全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立即调整五斗橱上的两个果盘——原来 
每个盘里都各有梨和苹果,无意之中竟隐含著 「离分」(梨分)的凶兆; 
调整为一盘梨一盘苹果以后,似乎便合情合理了。七姑心里也暗暗计 
算著究竟到了多少人,可人们处于流动状态,她也总得不出个准数儿 
来。 
    倒是帮著弄菜的路喜纯,冷眼旁观中统计出了第一轮两桌婚宴的 
总人数,计:主方六人 (应为七人,不过薛纪徽仍未到来),客方十三 
人;总共十九人中,成人十五人,儿童四人。 
    薛纪跃在这乱烘烘的场面中,只觉得眼花缭乱,头脑发胀,活象 
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在了水塘里,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他尽量透过 
一片聒噪的人声去捕捉答录机中传出的歌声,仿佛那是一根稻草,抓 
住它多少是个慰藉;但听来听去,不知为什么只有一句「幸福不是毛 
毛雨」粘在了心上,怎么也摆脱不开……幸福不是毛毛雨,那是什么 
呢?是瓢泼大雨?他倒宁愿是毛毛雨……唉,这时候要能一个人跑到 
什刹海去,静静地往湖边的栅栏上一靠,该有多好哇! 
    潘秀娅却怡然自得。她的利益,自有七姑予以保障。这就好比一 
个向保险公司交纳了款项的人,自然不会惧怕火灾。面对著眼前人影 
交错、欢声喧腾的局面,她仿佛是一只飞入花丛的蝴蝶,她将在不动 
脑筋的情况下尽情享受这良辰美景……特别是她想到了那只即将戴到 
腕上的瑞士雷达镀金小坤表,便不仅对丈夫,而且对公公、婆婆充满 
了前所未有的亲切感,因此对丈夫此刻的局促,公公一时的疏忽,婆 
婆的过分忙乱,也就都一概予以宽容。 
    诸位来客的心情各异。有诚心诚意来贺喜,并将全始全终地呆上 
一天的,如薛纪跃的大姑妈;有本身并无感情可言,但主人盛情难却, 
所以也就抱 「不吃白不吃」宗旨而来的,如王经理;有虽来真情祝贺, 
但患有胃溃疡症,对宴席望而生畏的,如佟师傅;有主要是冲著长辈 
而来,对薛纪跃其实非常隔膜的,如殷大爷,有一到场便感到腻烦, 
恨不能道完喜、撂下礼物就告辞,却又碍于情面,不得不坐下与宴的, 
如那位戴眼镜的表姐夫——他是薛氏姻亲中唯一的一位知识份子,「文 
革」前的大学毕业生,现在某设计院的助理工程师;当然,也有完全 
是为了足撮一顿、摆好了架式要大吃大喝到底的卢宝桑…… 
    冷盘摆上来了。新房中的一桌,当中是有红喜字的大拼盘,然后 
是四个中冷盘、四个小冷盘;薛永全老两口屋里的一桌则只有四个中 
冷盘。七姑对新房中的冷盘目验了一番,觉得大拼盘确实既喜幸,又 
漂亮,量也足,四个中冷盘是一盘肠子 (买的现成货,有蒜肠、茶肠、 
蛋清肠,切得均匀,摆得也讲究)、一盘拌粉丝 (看得出里头拌有黄爪 
丝和火腿丝)、一盘煎花生米 (颗粒大,显见原是留种用的,煎得火候 
恰到好处)、一盘卸好的德州脱骨扒鸡 (买的现成货,但看来鸡个头不 
小,颜色也正);小冷盘是炸带鱼、炸素虾、松花蛋和黄瓜番茄。七姑 
大体上是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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