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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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坐吗?」但客人一看那眼神、表情便都知趣,必答曰:「不啦,不啦。」
随著北京四合院的逐步消亡,居民楼的大量涌现,表面上看,人
们的居住空间挨得紧密了,但人们的自然联系也随之淡化,邻居之间
大有 「老死不相往来」的趋势。客人来造访时,那一扇紧闭的单元门,
便缺乏杂居的四合院院门的那种随和感,而显得冰冷无情。
且说正当薛家婚宴达到觥筹交错的高潮时,他们那个院的院门前,
来了个中年男子。他眼看就要往门里迈步了,却又抽回了脚去,接著,
他便在院门外徘徊起来。看见有人骑车过来了,他生怕别人看出他的
窘态,遂装作不过是偶然路过那里的样子,徐徐朝胡同另一边走去,
但走了一段,却又折了回来……
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但衣衫整洁,戴一顶蓝呢鸭舌帽,一
望而知,是个知识份子。
他叫庞其杉,是院里张奇林所领导的那个局所属技术情报站的新
任站长。为了确定庞其杉是否适宜担任这个职务,前些时张奇林他们
局党组有过一次很激烈的争论。
庞其杉一九六三年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今年四十二岁。他一毕
业就分配到这个系统从事技术情报工作。他专业外语水平颇高,工作
也一贯认真负责,又正当精力最充沛的壮年期,提拔他为技术情报站
站长,本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但他这人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单位里
有一种普遍的反应,说他不爱搭理人。比如,人家在楼道里、甬路上
跟他 「狭路相逢」,他老远就把眼皮顺下去,及至临近了,不管人家跟
他打没打招呼,他竟含含糊糊地低著头跟人家错肩而去;又比如,局
里召开某种会议,他去得略早,坐在了那里,别人后去了,坐在他旁
边,会议还没开始,按说可以随便聊聊,他却绝不主动同人搭话,别
人和他谈话,他只是有问必答而已,显得非常冷淡。因此,他在单位
里毫无人望可言,甚至传达室的工友也讨厌他——他在取信时总是默
默而进,取完信又默默而出,难得露出一点笑容。因为他不爱搭理人,
有人判定他狂妄自大,有人认为他清高过头,总之是思想意识方面存
在问题。他早在一九六三年就向党支部递交过入党申请书,自然党支
部从未考虑过发展他的问题。没想到到了一九八二年,新调整好的局
领导班子作出的首批决定之一,便是提拔庞其杉为情报站站长。情报
站一共十一个人,只有三个党员——一位是体弱多病的秦大姐,解放
初期的大学毕业生,只懂俄语;另外两位都还不到三十岁,一个是当
「工农兵学员」时入的党,一个是参军时入的党,他们的外语水平都
比较差,老实说,干这个技术情报工作原比较勉强——总不能单因为
他们是党员,就提拔他们当站长吧?由于情报站党员一贯少,所以向
来是同其他科室的党员合组一个支部,新的局党委酝酿技术情报站新
站长人选时,支部里争论也很激烈,有的支委提出这样的问题:「提庞
其杉当站长,是不是意味著我们不久也得把他发展进来呢?他够条件
吗?」秦大姐倒总为他辩护:「庞其杉多年来一直还是有入党要求的,
过去我们帮助他不够,今后可以改进我们的工作嘛——就算他还不够
入党的条件,他担任情报站站长还是合适的。我五十出头了,身体又
不好,又只懂得俄文,局限性比较大。庞其杉不仅英文很好,法文、
德文方面的资料也能处理,他这些年看的原版书很多,对我们这个领
域的发展状况和趋向有鸟瞰能力。所以,我认为我们还是应当把他推
到站长的岗位上去。」当局党组听到不少尖锐的反对意见,张奇林也犹
豫不决时,他找秦大姐长谈了一次。两人冷静地分析庞其杉的问题,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秦大姐沈吟地说:「情报站的人员调进调出,流
动性大,自组建后一直没挪动的,仔细想来也就是我和庞其杉两人。
据我多年的观察,庞其杉的这种性格,的确有他那知识份子家庭给他
打下的烙印——反正我凭知识吃饭,用不著为什么人折腰,所以清高、
孤傲;此外,也有他个人生活道路上一些遭遇的因素,比如,我恍惚
听说他在大学时有过一次失恋,痛苦得险些自杀。这些人生的变故可
能也促使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内向、冷化。可是,有一个情况我必须向
您指出:庞其杉一旦同你相熟了,他也会变得非常活泼健谈,而且使
你出乎意料地感到他非常坦率、非常热心……打个比方说,他好比是
一块硬糖,扔到一个水杯里以后,他不会马上溶化,他在很长一段时
间里,只能向最靠近他的一些地方,飘散出他的甜味……这个比方不
那么准确,但很能说明问题:他的可溶性未必很小,但他的溶解过程
却只能是缓慢的、渐进的。除了这种理智的分析,我有时对他的性格
还有一种朴素的感性的认识——那很简单,就是我觉得他之所以不爱
搭理人,特别是不爱搭理刚刚调进我们情报站的人,不爱搭理外科室
的人,不爱搭理不相熟的人,只不过是他感到特别不好意思罢了……
从心理学角度上看,是不是有那么一种人——他们未必有多么深刻的
道德品质上的原因,而仅仅是出于一种无法排遣的羞涩,从而不能同
周围的人融洽相处?」张奇林后来把秦大姐这番话介绍给了党组的其
他同志,反应是摇头、哂笑和漠然。弄得张奇林也疑惑起来:能象秦
大姐那么去分析一个干部吗?……
张奇林的女儿张秀藻,有时会在全家看电视剧时,忽然问张奇林:
「爸爸,在你们党委里头,你是改革派还是保守派呢?」——提出这
样的问题并不奇怪,因为在反映当代社会生活的电视剧里,几乎照例
总有那么两、三种类型化的干部——除了 「改革派」和 「保守派」,往
往还少不了 「糊涂派」(或叫「和稀泥派」)。张奇林遇到这类问题,往
往总是微微一笑,所答非所问地说:「没那么简单啊。」是的,生活本
身并不象某些电视剧表现得那么简单。不过张奇林并不想批评任何一
部电视剧,他也几乎从未完整地看过一部电视剧。他倒想看,但他没
有那个时间——即使回到了家中,难得暂时地坐到电视机前,也难免
不是电话便是人来,把他又引回到繁忙的工作中去。
关于庞其杉是否适宜提拔为技术情报站长的争论,新党委的成员
们恰恰是出于改革心切,才决定加倍重视技术情报站的工作,才为站
长人选的问题展开了那么激烈的争论。这场争论直到十月份才宣告结
束,庞其杉的任命终于被确定下来。
任命宣布以后,出现了微妙的情况:情报站内部的反应——无论
持赞同还是持保留态度——倒都并不强烈,而局里的其他部门,又尤
其是一些党员同志,却普遍认为这是局里的新领导班子择人不善,他
们甚至在机关食堂里吃饭时也议论这件事说:「看吧,情报站这下非乱
套不行!」可是一个来月过去了,情报站却不但没有出现混乱,反而比
以往更能发挥作用。在一次全局大会上,由情报站向大家介绍国外科
技发展最新趋向,庞其杉作为一个「穿针引线」的主持者,先致开场
白,又在每一位元情报站同志介绍情况前后作引入性与过渡性的发言,
最后再作总结发言,使一些颇为深奥、新奇的资讯,舒舒服服、清清
楚楚地输入到大家的脑中。散场后,一些原来对庞其杉持有不良印象
的人,开始发出这样的感叹:「原来他也不是总那么死眉瞪眼……」
可庞其杉在走廊上遇见了人,仍旧不能主动打招呼。就在前几天,
在走廊上远远看见了张奇林,张奇林刚想主动招呼他,他呢,却突然
拐进厕所里去了——显然,他不但改不了不爱搭理人的毛病,而且,
也依然害怕别人仅仅出于礼貌来搭理他。
现在,他出现在了张奇林所住的院子门外。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古
怪。他已这么大个人了,为什么还不能战胜那连他自己也憎恶的、莫
名其妙的羞涩感?正是为了跟自己这种根深蒂固的羞涩感搏斗,这天
早上他才故意从家里骑车到机关去,故意钻进传达室里去取信,并且
满心满意想用一个微笑、一句随和的话,使传达室的祁大爷多少改变
一点对他的固有印象。但祁大爷受够了他的冷淡,怎知他今天内心里
的省悟?见他进去了,连眼皮也不?他一下,管自去干别的,他只好仍
旧默默地把自己的信取走,又默默地出得屋去……在他上楼去情报站
时 (他也确实需要到情报站取一本外文小册子),在楼梯上迎面遇上了
行政处处长老傅。老傅主动同他打了个招呼,他先是习惯性地把眼光
一挪,随即,他痛恨自己的劣根性难移,又拼足力气将眼光运回到老
傅身上,老傅这时已同他错肩,内心里已经浮起了「这个庞其杉呀,
真是没治……」的想法,庞其杉却终于从口中呐出了 「老傅!」的招呼,
并且更直望著老傅的脸说:「您、您星期天还来、来……?」老傅倒被
庞其杉的这种 「反常」状态弄得吃了一惊,略一定神,遂对他说:「我
有事呀!今天张局长不是出国吗?我要送他去机场。原来今天一早就
出发的,现在改成下午两点到他家去接他了。我再落实一下小车和司
机的事。你怎么也来啦?」庞其杉心头这才松弛一点,涨红了脸说:
「我、我来取本书。」要不是老傅知道他性格古怪,见了他那表情,非
以为是遇上了贼不可,庞其杉为了进一步同自己的羞涩搏斗,便有意
又同老傅攀谈了几句。他才知道张奇林这回要去一个月左右,第一站
先到西德,然后到法国,再到美国,最后经香港回到北京。
庞其杉从办公室里取出了那本小册子,慢慢往楼下走的时候,心
中忽然跳出了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应当赶快去找一趟张奇林——趁他
还没有前往机场的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那必要性究竟是在于他将
提出的一项请求,还是在于他对自己性格弱点进行一次强攻。
庞其杉骑车到了鼓楼附近,把车存在了鼓楼前路西的百货商场门
口。他进到商场,一顿瞎转,为的是稳定自己的情绪,鼓足去拜访张
奇林的决心。他偶然从商场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不禁愧疚、
自卑得无以复加。他想:如果我是一个女性,或者是一个瘦弱、纤秀
型的男子,那么,我的这种羞涩症也许还能让别人理解,并且自己内
心也不至于这样痛苦;可是,我却有著这样一个躯壳:粗矮的身材,
微凸的肚子,脸上——怎么说呢?按最冷静、最客观的描述,也只能
称为 「块块横肉饱胀」,是的,一点也不错,尤其眼下的那两块,甚至
可以取下来,当作文学家笔下的 「横肉」标本,而存入 「文学博物馆」
一类的地方;谁能理解,谁能相信呢?——这么一个粗笨的躯壳中,
竟依附著如此羞赧的一个灵魂!……他在一阵战栗中离开了那面镜子,
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他想到就在前两天,当他在走廊上远远看到张
奇林时,还身不由己地一下子拐进了厕所,可是在厕所里他又劈面遇
上了另一位同志,人家已往外走,似乎向他点了点头,他呢,惶惑中
照例把头一低,擦身而过,往里而去了……
「这是一种病态。」他对自己下判断说,「这就是病。」可是至少在
他们局的合同医院里,并没有治疗他这病症的部门。他曾从外文书刊
中查找过有关的资料,用以同自己对比衡量,但那除了增添烦恼,并
无什么好处——心理症状这个东西,似乎最难以自疗,而必须求助于
真正有水平的心理医师的耐心排解,方能消除。说来也怪,他这种病
态的羞赧心理,一到家中,一迈进门槛之内,便不复发作,同爱人,
同孩子,同来访的至亲好友,他有说有笑,甚至还很有几分幽默;但
一走出家门,特别是一来到半生不熟的人们中间,总不免「故态复
萌」……
当秦大姐先有意透露给他、随即张奇林在机关找他当面说明,他
将被任命为技术情报站站长时,他主要是什么心情呢?谁也猜不透—
—大吃一惊?受宠若惊?无动于衷?惶惑不安?都不是!他在心里对
自己说:「的的确确,我最合适。我知道该怎么部署下一阶段的工作。
该给我这种支配权。我能使我们这个情报站以最快的速度获取世界上
有关的最新资讯,并且及时地加以分析整理,提供给上面用以决策。
我能。」他的确能。当他在站里布置任务、指导年轻同志、检查大家工
作、组织资料分析、审阅情报资料清样时,他并不羞涩;然而一离开
具体的业务,进入到一般的人与人交往活动中,他便手足无措了。人
们对此并不能予以谅解,因此反过来影响著他对站内同志的业务领导,
以及同局里其他部门的协调;他感受到了,所以他决心矫正自己性格
上的畸态,然而,难。
他出了百货商场,在存车处旁边发了一会儿楞,决定就把自行车
存在那里,徒步走到张奇林家去。他是担任站长以后,才知道张奇林
家庭住址的。他给张奇林往家里发过一封信,提出关于增加情报站编
制的问题,张奇林曾大感惊异——不是他那封信的内容,而是他写信
的举动。因为,情报站和张奇林的办公室就在同一座楼中,他完全可
以去找张奇林面谈,并且,无论是办公室还是家中,张奇林都有电话,
他也无妨打个电话,可是他不,他写信。庞其杉就是这么个人,他宁
愿写信,而尽量避免面谈,甚至避免打电话——他那大学时期的爱情
悲剧,至少从表面现象上看,便是由他这种令人难以理喻的古怪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