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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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至少从表面现象上看,便是由他这种令人难以理喻的古怪行为
造成的。
但是今天庞其杉决定同自己的病态心理搏斗。他知难而进。他终
于走到了张奇林家的院门前。那院门旁停著一辆三轮摩托卡。这算什
么心理反应?仅仅那么一辆并无生命的三轮摩托卡,便使他突然又羞
涩起来——他想,这里面毕竟有著与自己完全陌生的生活,他能镗进
去而不显得古怪吗?而且,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烹调气息——他下意
识地看看手表,啊,已经十一点多,既未经预约,又临近午饭时间,
他这样闯到张奇林面前,岂不是太突兀、太失礼吗?
他都要迈进门去了,又退了出来;他在门口、在胡同中,徘徊了
一阵。他看见一个健壮的汉子,从那院门里突然走了出来,不知为什
么,显得怒气冲冲,步子踏得很重,双腿倒换得很快地从他身边掠了
过去。那是院里澹台智珠的丈夫李铠。庞其杉自然不认识他。可是李
铠的出现和远去,却使庞其杉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显然,人们到处生
活,到处的人们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独特的喜、怒、哀、乐,心理上处
于不平衡状态的又何尝是自己一人呢?原不必那样自怨自艾。他这才
又鼓起勇气朝院门走去。他这才发现院门两边贴著喜字,而且院门前
地下布满鞭炮的纸屑。迈进大门以后,他的心一下子沈静无比——他
想:我来找老张原是有重要的事啊,的的确确,那件事是重要的,非
常重要。
17.局长接待了不速之客,并接到一封告发信。
「于大夫!有人找你们老张!」
于大夫听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嚷,心里好不自在。
甩著嗓门嚷的是詹丽颖。庞其杉进得院子以后,判定张奇林不会
住在外院,走进里院,发现闹嚷嚷的,有一家人正在办喜事,一时也
搞不清这里院都有些什么人家,张奇林究竟是居于其中,还是还有第
三进院落……他便向恰好在院中穿行的詹丽颖打听,詹丽颖指给他屋
门的同时,就那么嚷了起来。
于大夫巴不得快些搬进楼房,原因之一,便是可以避免这种让人
「一找一个准儿」的搅扰。她已经叮嘱了张奇林,一定从国外带回电
子门铃和窥视镜来,一旦搬进楼房中的新居,他们的第一件事,便是
装上那两样必不可少的东西。那时候,自然也不会有詹丽颖式的吆唤
传入耳中了。
尽管于大夫隔著门玻璃已经看见了走拢的庞其杉,她还是没有主
动把门打开;直到庞其杉停在门前用手指弯敲了敲门玻璃,她才把门
拉开,上下打量著这位初访者问:「你找谁?」
庞其杉脸红了,但他背光站著,于大夫并没有发觉,也没有听出
他的声音很不自然:「我找张奇林同志……老张……我们张局长……」
于大夫用尽可能和婉的语气说:「真不巧,他马上就要出发,参加
一个代表团,到国外去……」
「我知道,我知道。」庞其杉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于大夫听了不大
高兴,觉得这人未免浮躁。其实庞其杉是在拼命地鼓舞自己——无论
如何,这回要坦然自若,要达到目的……他甚而一下子提高了声调:
「我知道他下午就飞走。我找他……是有件要紧的事。真的,很要
紧……」
于大夫冷笑了。来找老张的人,每一个照例都说自己有要紧的事,
她见得多了,其实,有的不过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还有的来
谈什么「第三者介人」问题、离婚问题……往往把老张弄得精疲力竭
而毫无收益。眼前的这位为何而来?看样子,所谓 「很要紧」的事情,
无非是职称问题、工资问题、调动问题……于是她淡然地说:「老张一
会儿就出发了。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跟别的局领导去说吧。」
于大夫简直就要把门关上了,老张却从屋里走了出来,并一直走
到了门前。他从于大夫肩膀上望过去,认出果真是庞其杉后,不禁惊
喜交加地说:「啊,是其杉啊!我听声音象你,果然是你!请进请进!」
于大夫这才让开,并且把客人交给张奇林,自己拐进了厨房中。
女儿张秀藻正在厨房中下面条,问母亲:「谁呀?」于大夫叹口气说:
「谁晓得?你看,有人消息就那么灵通,飞机晚飞半天,也不放过你
爸爸,还往我们这儿找。」张秀藻问:「这时候来,留他吃饭吗?」于
大夫叹出更重的一口气:「唉,我们两个先吃吧。留不留,看一会儿的
形势。」
形势是明朗的——朝著必然留饭的方向稳步发展。
张奇林非常想知道,这个素来不能主动搭理人、宁愿写信也不愿
打电话和面谈,并且前几天还在迎面相逢时拐入厕所的知识份子,怎
么这时候突然找到了自己家中?对于局里来的人,张奇林一贯总是单
刀直人地问:「怎么啦?有什么事吗?」但面对著庞其杉,他却压抑住
了直接询问他「你有什么事?」的冲动,只是主动给他泡茶,并且先
同他闲扯:「你注意到了吧?我们院子今天格外热闹——有人办喜事。
新郎官和新娘子都穿著西装,打扮得很漂亮的……」
庞其杉本等著「你有什么事?」这句问话,没想到落座之后,张
奇林仿佛并不以他的突然造访为怪,反把他当作常客似的,扯上了闲
篇。庞其杉最不善于应付的,就是这种场面。他在沙发上挺直著脊背,
双掌紧贴,插入并紧的双腿之中,望著对面的张奇林,一时竟不知该
说句什么才好。
张奇林继续以随随便便的语气同他闲聊,以解除他那不必要的局
促:「外面不算冷吧?北京今年怕又有一个暖冬……我这屋安的是所谓
『土暖气』,我爱人、女儿她们张罗著弄的,好象效果还好。你要觉得
热,就把短大衣脱掉吧……」
「还好,不热……」庞其杉内心里仿佛有两个「我」。一个「我」
指著另一个「我」,嘲笑说:「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难道你是一个
小偷,遇上了警察吗?」另一个「我」双手抱肩,仿佛衣衫单薄,不
胜寒冷,蜷缩在一处墙角,为自己辩护说:「我确实是无辜的,我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
张奇林望著庞其杉,在心里不禁感叹道:理解一个人,该有多么
难哪!要有一把什么样的钥匙,才能打开庞其杉那性格之锁呢?说实
在的,多半就是由于这位庞其杉的刺激,他才到局图书资料室去借了
两本书: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一本介绍国外「行为科学」的;可是直
到现在,他还都只翻过一下前言和目录而已——实在是没有时间……
啊,对了,张奇林在心里对自己说:「对庞其杉这样的人,还是应该直
截了当地同他谈论他的专业,在那个天地里,他的心理状态才会是最
明澈、通畅的……」于是,他便主动跟庞其杉说:「你们最近一期《情
报资料》上,关于国外 S.P。方面研制动向的材料,我感到非常有意思。
今天下午我随部里一个团飞法兰克福,我们在西德小作停留,然后经
巴黎去美国,到了美国,我一定争取去见识一下你们材料里介绍的那
种最新系列……」
果然,一听这话,庞其杉眼睛陡地亮了,他立即接过话碴说:「其
实,根据阿尔温·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那本书里的分析,我们这
份材料里所介绍的 S.P。系列,依然属于人类 『第二次文明浪潮』范畴
中的东西—— 固然,它可能是 S。P。在这个范畴中所达到的一个巅峰;
但所谓人类文明的 『第三次浪潮』,将改变一切大规模、标准化的系列
生产,而导致部分定制或完全定制的『短期』性生产……」
「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张奇林不由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我
正想向你这样的内行请教。最近我刚看了两份部里提供的文摘,一份
是美国学者米多斯等人执笔写成的、罗马俱乐部的研究报告《增长的
极限》,一份就是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我的直感是,米多斯他们
所敲的警钟我们不能充耳不闻,但他们的悲观主义是站不住脚的;托
夫勒的论述具有雄辩性,很有吸引力,很值得我们参考,但是,他有
些论述未免武断,尤其是谈到第三世界发展的部分……听秦大姐说,
这两本书你都读过原文版,你能不能把托夫勒对西方出现的所谓『小
企业爆炸』的评价,先扼要地给我介绍一下?因为我读的那份文摘,
这部分恰恰过于简单……」
庞其杉手也从腿缝中抽出来了,背也靠到沙发上了。他无拘无束
地侃侃而谈起来:「我很难冷静地介绍他的观点,因为,我认为他对西
方『小企业爆炸』的论述,是再偏颇不过的。首先他的前提就不那么
站得住脚——最近我看到一个关于美国企业状况的资料,不错,一九
五○年,美国的新企业才有九万三千个,而一九八○年却有六十万个;
不过,这些小企业在爆炸性产生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成批倒闭,一般
来说,一年内就要倒闭百分之三十,两年内要倒闭百分之五十,五年
内倒闭率竟高达百分之八十……所以,我认为西方『小企业』的生灭
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经济现象,很难轻率地作出评价……啊,我这样讲
不符合您的要求了。好吧,我先来客观地介绍一下托夫勒有关的观
点……」
他们就这样,越谈越投机、越谈越融洽了。当张秀藻把煮好的面
条端上饭桌、于大夫走过去招呼他们吃面时,他们双方竟都已达到所
谓「谈笑凤生」的精神状态。
可是一旦从那样的交谈领域里退出,并且面临著被邀与主人同桌
吃饭这样的处境,庞其杉立刻又变得惶惑无措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
笨拙地辞谢著:「不用不用,我不饿、不饿……」
张奇林力劝他吃面,甚而至于去牵他的胳膊,他却死活不吃。但
他这时却突然意识到,他之所以来这里的那最重要的目的,竟仍未能
落实。是必须落实的时候了!于是他凭藉著刚才交谈中形成的、尚未
大量消退的心理顺势,大声地对张奇林说:「张局长,我来找您,实在
是为了这么件事——我从外文期刊的广告上看到,今年美国新出版了
一本比托夫勒《第三次浪潮》更轰动的书,我问过了几个图书馆,他
们都还没有进这本书。您这回去美国,最好先弄到一本——这本书是
美国社会预测学家约翰·奈斯比特写的,书名的中文含义是《大趋势
——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新方向》……」说到这儿,他便从口袋中取
出钢笔和一个小本,俯身在饭桌上,把那著者和书名的英文原文写了
出来;写完了,撕下那张纸递给张奇林,便边告辞边往外走。张奇林
怎么也留不住他,只好把他送出去,送到院中时,张奇林还不住地说:
「你看你,吃了面再走嘛,有什么关系呢?局里常有同志来,赶上什
么就随便吃点什么……」可是庞其杉竟一径走到院门外了,张奇林只
好同他握手告别:「我一定想办法弄到奈斯比特的书。欢迎你以后常来。
回国后见!」庞其杉同张奇林握别后,头也不回地快步朝胡同外走去,
心里忽然非常轻松,又非常充实……
张奇林转身回屋时,恰好遇上从偏院里出来的荀磊。荀磊一见他
就笑了:「真巧!张叔叔,我正要去您家——」
张奇林忙说:「去吧去吧,今天秀藻在家,你们年轻人正好一块儿
谈谈。」
荀磊却说:「我们家来客了。要不是有客来,我早给您送去了——」
说著,递给张奇林一封信。
给张奇林的信件,一般总是寄到机关;给于大夫的一般也总是寄
到医院;张秀藻现在也从学校那里收信。所以,这边的邮递员难得给
他家送信——因为院里并没有信箱,邮递员来了,循例在门洞里大喊
一声:「信——」(或者「报纸——!」)于是要么是荀家,要么是澹台
家,便出来个人,先接过去,然后义务地送往各家。
张奇林接过那封信,心里不禁有些纳闷,谁来的呢?除了前不久
曾收到过一封刚送走的那位庞其杉的来信,他不记得近年来有谁往这
个院里给他写过信。
张奇林回到家中,拆开那封信,一边吃肉末挂面,一边看信,只
见信上写著:
张局长:
知道您很忙,但不得不打搅您。您局行政处处长傅善读,在分配
统建房屋的过程中,用巧妙的「倒空」手段,卡掉了您局中年知识份
子的居住面积,为并非您局的所谓 「名画家」洛玑山提供了一套住房,
此事不知是得您默许,还是他真地把您蒙在了鼓中?不过,有一点我
们是很清楚的,就是您家的客厅中,现在也挂著洛玑山请您「雅正」
的「杰作」——所画山水人物固然很美,但同样的构图,这位洛玑山
起码已重复过十次;而该人用他的「名画」行贿所得的住房,据我们
所知已有三处之多。恳盼您能以爱党之心,克服藏画之癖——自己洗
手洗澡,并明察傅善读的所作所为,我们除向部纪律检查委员会揭露
此事外,特再专门写信给您,希望您能以党性自律!
出于某种您能够理解的原因,我们在给部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信中,
列举了具体证据,并署上了真实姓名,而给您的这封信,有关部分却
暂付阙如。请相信我们的善意,并请海涵。
致
敬礼!
两个外单位群众
1982 年 12 月 11 日
看完一遍,张奇林又看一遍。面条吃不下去了,他不由得朝壁上
所挂的那幅画望去——那幅装裱得颇为精致的国画,画的是晚唐诗人
于濍 《山村晓思》的诗意,上面有画家草书的原诗:「开门省禾黍,邻
翁水头住。今朝南涧波,昨夜西川雨。牧童披短蓑,腰笛期烟渚。」后
面是措辞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