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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30部分

小说: [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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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广场的诗词在那几天里不仅以几何级数增加著,而且迅速溢出了单 
纯悼念周总理的范畴,开始有越来越露骨地抨击江青、张春桥之流的 
文字——有的出于激愤难遏,已完全谈不到是诗词,而成为赤裸裸的 
诅咒。按系统下达了上面的指示——不要再到天安门广场去。葛尊志 
是出于怯懦?出于麻木?他不再去。慕樱是出于勇敢?出于激愤?她 
照常去。在这场人民悼念周总理的活动被镇压的前两天,慕樱在天安 
门广场的人丛中遇到了齐壮思。她点头招呼了他。他便也点头招呼了 
她。他们不即不离地在广场上转了一周。后来,齐壮思顺著东单方向 
走去,慕樱尾随著他。当齐壮思拐进正义路街心绿地时,慕樱快步撵 
上了他。齐壮思微笑地望著慕樱,两眼闪著锐利的光,仿佛要穿透她 
的心肺。 
    慕樱把自己抄录的一整册天安门诗词递到他的手中,对他说:「我 
知道您怕有人专门盯著您,您活动不象我这么方便——您没抄,我差 
不多好的全抄了,您拿回家看去吧!」 
    齐壮思接过了她的那个红皮笔记本,坐到旁边的石凳上,从怀里 
取出老花镜戴上,立即展读起来。她听见他喃喃地赞叹说:「人民!人 
民!」 
    可是齐壮思没有读完,便把那个本子还给了她,对她说:「谢谢你 
——你留著吧。我儿孙们也抄了,也会给我看的。」 
    齐壮思摘下眼镜,收进怀里,沈思著。 
    慕樱问他:「可是他们眼里根本没有人民——人民又能怎么样 
呢?」 
    齐壮思站起来,依旧沈默著。后来她才理解,正义路边上就是公 
安部。 
    齐壮思继续朝东单走去,她随他朝前走,齐壮思终于打开了话匣 
子。他给她讲哲学,讲历史唯物主义。他的话言简意赅,鞭辟入里, 
虽然没有实指,却句句都有最具体的针对性。末了他对她说:「不管出 
现多少艰难曲折,归根到底,决定历史发展趋向的,还是人心的向背。 
春天到了,花总要开的。」 
    她怀著昂奋的心情回到家里,葛尊志正在擦他的皮鞋,满屋子弥 
漫著一股浓烈的鞋油气味。那双皮鞋是他们结婚时购置的,全牛皮, 
三接头,葛尊志几乎每个星期总要细心地擦拭一番——不管是穿了, 
还是没穿。明明已经擦得很光很亮,葛尊志却还要一再地用一块不知 
从哪儿找来的麂皮,细细地一分一分地挪动著揉擦。这情景往日慕樱 
都能忍受,这天却突然觉得触目惊心,她不由得一进门就责备他:「你 
怎么搞的?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干吗?——你知道天安门广场那儿有多 
少人在忧国忧民,在勇敢抗争吗?你怎么这么麻木,这么庸俗!」葛尊 
志仍旧耐心地擦拭著,淡然地说:「我怎么不知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不是已经通知不让去了吗?你也少去惹麻烦吧!」慕樱激动得一把从他 
手中抢过了皮鞋,猛地朝屋角拽去…… 
    但是他们没有就那么破裂。个人生活在接踵而来的大起大落、大 
转大折的社会变化中匆匆流逝…… 
    回顾这以后的那段生活,慕樱越发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同许多人 
抨击她道德上堕落相反,她觉得她自己在感情上已完全成熟。 
    如今她不相信简单的直线式的因果论。一个人是不可能事先拟定 
好一个既定目标,然后沿著一条直线达到目标的。人们所达到的目标, 
往往并非他的初衷。决定一个人命运走向的,往往是一批复杂的矩阵 
因素。混乱中产生出秩序,不自觉中升华出悟性。 
    粉碎「四人帮」以后,一个炎热的夏日,她匆匆地到王府井大街 
  「中央普兰德」洗染店去取一套衣服。隔著玻璃门,她忽然在人丛中 
看见了那位英雄,以及他和她的已经长大的儿子,还有一位肥硕的妇 
女——从三个人一同前行的姿态上,不难判断出她是何人——慕樱心 
里一阵悸动。多少往事涌回了心头。她热爱过那位英雄,那位独眼、 
跛腿的英雄。现在他戴著一副墨镜,似乎干缩、伛偻了,走路也更加 
吃力。她回想起那张使她认识他的报纸,那个历史性的中午,以及那 
棵大桑树和桑葚在报纸上染出的殷紫的印迹。他们两个谁捉弄了谁 
呢?……她更久久地注视著她的儿子,我的天,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 
吧?她竟会有那么大的一个儿子!……都说她心狠,她自己也承认: 
她似乎缺乏妇女应有的天性——母爱,然而缺乏并不等于没有。她望 
著那五官酷似英雄的儿子,眼里涌出了泪水。 
    又有一天,已经入秋了,那时候盒式录音带刚刚流行,街上常有 
年轻人提著答录机,哇啦哇啦地一路响过来。邓丽君的流行曲,「阿波 
罗」的电子乐,气声演唱法,电子震荡形成的蛙音……构成了那一阶 
段的特定气氛。就在那样一种气氛中,慕樱在前门外新大北照相馆门 
口遇上了多年不见的金鹂鸣。金鹂鸣首先尖叫起来,然后搂住她在人 
行道上转了一圈。她心里一阵内疚,金鹂鸣为她受过处分,而且影响 
到后来的分配——可是她还没有开口说出致歉的话,金鹂鸣却已经挽 
住她的胳膊滔滔不绝地同她叙起了旧来。金鹂鸣把她拉到了 「老正兴」 
饭馆,登上二楼,点了两个上海风味的名菜,同她边吃边聊。原来金 
鹂鸣现在根本不认为当年出现的事态是灾难与不幸——她笑嘻嘻地 
说:「对于我来说,他们是把鱼儿扔进了水里!」金鹂鸣毕业后被分到 
了一个部里的医务室当大夫,这虽然断绝了她医学事业上的前程,却 
使她获得了相对的清闲与舒适。现在她就要调回上海,与她的爱人和 
孩子团聚——而且,她父亲,一位上海知名的工商业者,政策得到了 
落实,她家将重新享有一栋花园洋房,并且已经领到了一大笔「退 
赔」……她对现实心满意足。她邀请慕樱到上海去玩,全家都去,就 
住到她们家中,她将在著名的「红房子」西餐馆,请慕樱全家吃蕃茄 
葡国鸡与法式烤大虾。她们快活地回忆起大学生活中那些有趣的细节, 
回忆到那件紫罗兰色的布拉吉,以及金鹂鸣拉著她跑到楼门口去照大 
镜子的场面……唉,生活啊生活,倘若当年没有那一些偶然的、琐屑 
的事件,慕樱的性格、心理、情思、向往……是不是会朝著另外的方 
向发展、变化呢?谁能说清!谁能? 
    这次重逢的结果,是金鹂鸣帮慕樱调到了那个部里的医务室,由 
她取代了金鹂鸣的角色。慕樱去报到不久,齐壮思便被任命为那个部 
的负责人之一。 
    现在指责慕樱的人,把她形容为一个阴谋家,硬说她之所以 「混」 
入部医务室,是勾引齐壮思的计策之一。实际上确实不是那么回事。 
然而,慕樱却也认为,就算她确实是冲著齐壮思而去的,又怎么样呢? 
    一天,晚饭后,女儿到胡同里跟小朋友跳「猴皮筋」去了,慕樱 
本著上述原则,冷静地招呼葛尊志说:「你坐下,我要好好地跟你谈一 
谈。」 
    葛尊志正在收拾碗筷,不经意地说:「谈什么?再说吧——我先把 
碗洗了。」 
       「你搁下,一会儿我来洗。」慕樱的表情声调令葛尊志吃了一惊, 
 「你坐下,我觉得不能不直截了当地跟你谈谈了……」 
    葛尊志坐到她对面,事到临头竟然还懵懵懂懂。 
    慕樱觉得她自己心里充满了最圣洁最高尚的悟性。她平静而庄重 
地对葛尊志说:「我不爱你了。我曾经爱过你,我感谢你承受过我也许 
是过分热烈的爱,而且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作出的重大牺牲。可是, 
我现在不爱你了,一点爱情也没有了——」 
    葛尊志瞪圆了眼睛。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令他目眩神昏。 
       「我知道你听见了我这些话,心里一定会很痛苦。可是我要是向 
你隐瞒这一切,那我就是不道德的……」 
    葛尊志嚷了起来:「你怎么回事?我怎么你啦?」 
    慕樱冷静到残酷的地步,继续往下说:「我们都应该冷静地面对现 
实。现实就是这样:我不爱你了,我爱上了另一个人,非常、非常热 
烈地爱上了另一个人……」 
       「你怎么可以?!」葛尊志仿佛被她当胸刺进了一刀,「你怎么干 
得出来?!你——」 
       「现在不是可以不可以的问题,而是面对著这个事实,我们应该 
怎么办?……」 
    葛尊志粗暴地大吼一声:「婊子!」他的脸先涨得通红,尔后变得 
煞白煞白,他激动地拍著桌子问:「他是谁?什么人?」 
    她便冷静地告诉他,是齐壮思。她扼要地把从几年前初次接触起, 
她对齐壮思的爱情的萌生、发展和达到炽烈的过程,讲了一遍。 
    葛尊志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象发疟疾般浑身打颤。这几年他感 
觉到了她对他的情意的衰退,包括她在他怀抱中的性冷感,但是他万 
没有想到她是在另外爱著一位部长级干部! 
       「你跟他……上过床啦?」葛尊志瞪视著慕樱,喘著粗气问。 
    慕樱却从容不迫地回答说:「还没有。我甚至还没有正式向他表示。 
可是我相信他会爱我,你不要那么激动。你要懂得,我对他的爱,主 
要是一种精神上的爱,超出了一般的情欲,超出了生儿育女,安家过 
日子……」 
    葛尊志不等她说完,便伸出手去,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并且 
咬牙切齿地咒骂她:「不要脸!贱货!」 
    她高姿态地冷笑著,立即站起来收拾手提箱。葛尊志突然扑在桌 
上痛哭失声。 
    邻居们闻声赶来,乱哄哄地询问著、劝说著。慕樱觉得这些芸芸 
众生何足道哉,只是坐著冷笑。葛尊志被人扶著靠到沙发上,只是一 
阵阵咬牙,羞于如实讲出刚才所发生的事。女儿突然回到家里,看到 
这意外的景象,「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慕樱把女儿揽过去。当她抚摸 
著女儿头发时,心忽然软了下来———多亏了女儿这根线的维系,她 
当天没有出走。当晚她支开折叠床,睡在了厨房。第二天她委托同院 
的一位大妈多多看顾女儿,提著手提箱进驻了部里的医务室。 
    她在生活中又一次破釜沈舟。这一次她更坚决、更果敢也更无畏。 
当晚她敲响了齐壮思的家门。齐壮思新搬进那一套住房不久。他十年 
前就逝去了妻子。他的大女儿一家同他合住。保姆来开的门,慕樱被 
直接引进了齐壮思的房间,其余的人都没有注意她——几乎每天晚上 
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人来找齐壮思,他们无法也无必要一一加以注意。 
    齐壮思对于她的到来,略略有些吃惊。但他心里还是欢迎的。齐 
壮思一上任就发现慕樱调到了部机关的医务室工作,他去取过药,随 
便地坐著聊过十分钟、一刻钟——主要是了解她本人以及她所听到的 
关于部党组工作的反应,也兼及一些临时想到的话题,如窗台上的蟹 
爪莲为什么开得不旺?慕樱家里都养了些什么花?等等。有一回部里 
在外地召开一个大型的会议,他点名让慕樱带著医疗箱也去了。慕樱 
几乎每天都要到他住房中为他量一次血压——当然也为别的老同志 
量,但给他量完后,慕樱总要多坐上一会儿,他也喜欢她多坐上一会 
儿。他觉得她提出的一些意见、建议颇有见地;她欢欣地捕捉著他言 
谈话语中那些闪光的哲理……她已经如疑如醉地爱上了他。他呢?他 
在搞改革,他的精神承载著太重的负荷,他没有时间和精力恋爱…… 
因此也就没有察觉出她那蘑菇云般升腾膨胀的爱情。 
    然而齐壮思是一个七情六欲都很健全的人,他是一员 「儒将」。他 
的文化修养很高。那晚慕樱走进他的屋子时,他正坐在案前鉴赏邮票! 
    慕樱难忘那晚陡然闪进她眼廉的镜头:微俯的头颅、浓密的灰发、 
宽阔的前额、斜柄长方形的放大镜、闪光的镊子、摊开的集邮册…… 
    他请她坐,很自然地请她看他的藏票——她才知道,他早在解放 
区时就集邮,直到一九六六年上半年以前,大体上没有中断过。但 「文 
革」中抄家时把他的集邮册也一起抄走了,粉碎了「四人帮」后他已 
将此事淡忘,前些天却突然辗转归还了他的四大本集邮册,这天晚上 
他还是第一次忙中偷闲地「重温旧梦」。 
     「小慕你运气真好。你一来就赶上了眼福,」齐壮思慈蔼地对她说, 
 「我这里有的收藏,海内外的集邮迷们都是巴不得坐飞机来望上一眼 
的……」 
    慕樱本已觉得齐壮思代表著一个更广阔、更深邃、更丰富、更诱 
人的世界,在这集邮册面前,她更坚定了这样的信念:她必须进入这 
个世界、享用这个世界…… 
    她本聪慧,又有爱情作为海绵,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问答谈话 
之中,她便吸收了大量的集邮知识。 
    她明白了什么叫盖销票、大全张、小本票、四联票、对开票、小 
型张、首日封、实际封…… 
    齐壮思原来藏有数张光绪四年中国第一次发行的邮票——「大龙 
票」,现在集邮册里没有了。显然,是检查者认为「反动」抽出销毁了…… 
她很快理解了齐壮思为什么会频频叹息。 
    她翻过一通以后,便懂得了什么叫专题集邮——齐壮思所列的专 
题真有意思,首先,有「艰辛的历程」,用一张张各个解放区的邮票, 
配合以解放后发行的涉及革命历程和革命圣地的邮票,展示了从太平 
天国起义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全过程;其次,有:『壮丽山河」、 
 「艺术瑰宝」、「体育之光」、「五彩缤纷」…… 
    她一页页翻著,一枚枚赏著,竟忘了所为何来。 
    电话铃响了。齐壮思拿起电话,他几分钟后便回到了改革的潮峰 
之中,搁下电话,他问慕樱:「你来,有什么事吗?」 
       「我要离婚了——」慕樱对他说。 
    齐壮思不解地望著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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