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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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都不稀奇,最有趣的是「蝴蝶送饭」——它附在大风筝
之上,大风筝放起老高以后,把它挂在风筝线上,能眼见著自动升上
去,上去老高了,拴著线香头的小爆竹一响,绷线震断,它那翅膀便
能一合,「嗤溜」滑将下来——你说巧也不巧?……
他们又回忆到当年「荷花市场」上售卖的几种灯:「荷花灯」,并
不真用荷花制作,而是用高粱秸破蔑,圈成一个小西瓜大的圆圈,上
面贴一圈用粉纸剪好压凹的花瓣,下面再贴一圈用绿纸剪成的六七寸
长的流苏,中间点上一支小蜡烛,孩子们入夜后用一根小棍挑著,边
玩边唱:「荷花灯,荷花灯,今儿个点了明儿个扔……」他们小时都点
过,也都扔过的;「荷叶灯」,用真荷叶一张,当中插蜡烛,点上举过
头玩;「河灯」,用一小块厚厚的圆木头,周围糊一圈纸,中间放一个
泥捏的小油灯盏,点上后,搁进什刹海,任其漂流;最令人难忘的是
「蒿子灯」,拔一棵青蒿,把许多点燃的线香头一一系在青蒿的枝叶间,
手举根部,摇来摇去,在昔日昏暗的庭院里、胡同中,点点红星晃动
著,袅袅香烟飘散著,引出正当青春年少的他们多少非分的幻想!……
「啊,二位说时,不就是当年『雨来散』里的玩意儿吗?」一位
一手提著鸟笼、一手揉著核桃、身板比他们硬朗的主儿,听他俩聊得
起劲,凑过来搭话。
「雨来散」?对!当年的「荷花市场」逢上下雨,自然散摊,所
以确有「雨来散」的俗称。海老太太和胡爷爷一听见「雨来散」这仨
字儿,心中顿时充满了无限的怅惘。「荷花市场」逢雨便散,人生呢?
缘分呢?……唉唉,往事真不堪回首!
那过来插话的,便是卢宝桑的父亲卢胜七。他比胡爷爷和海老太
太要小十来岁,对于他来说,「荷花市场」实在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他记得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在轿行里等著当随行的执事——他们
丐帮中的小夥子常去干这个,当然轮不到他们打伞、打扇,只能是在
执事行列的尾部打打旗。旗有几种:青龙旗、白虎旗、朱雀旗、玄武
旗;他受雇时只能是打那绣著龟身蛇尾的「玄武神」的玄武旗,走在
最后。那年夏天他天天去轿行等候,天天落空,也不知怎么搞的,那
年夏天阔主儿们都不娶媳妇!于是他头一回跟著父辈去「荷花市场」
搞「硬乞」。他把一个大铁钩子钩迸锁骨,拖著个坠铁球的铁链,从堤
南走到堤北,竟然只有人指点观看,而并无人施舍一枚铜板!从那以
后他就恨上了什刹海,每从湖边过,他总忍不住要往湖里啐一口痰!
现在他听见胡爷爷和海老太太坐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地赞美「荷花市
场」,心中好不以为然,点出那「荷花市场」不过是「雨来散」之后,
他又把右掌心的核桃揉得哗啦哗啦乱响,大声地说:「当年那什刹海有
什么好的!别看海心里有那么点荷花装样子,海边上堆著多大一圈垃
圾杂物?那住海边的人家,有的还见天地往里倒屎尿盆子,那股子味
儿!打那里头窜出来的蝇子蚊子就别提有多少了!你们二位岁数都比
我大,该比我早看见过『鼓楼冒烟儿』?……」
胡爷爷和海老太太一听,一齐点头呼应:「可不是,有一回这鼓楼
顶上蹿起一丈多高的 『黑烟』,街面上的人都当是里头著火了,嚷的嚷,
跑的跑……」「是有那么档子事儿!后来不是把那消防队都叫来了吗?
消防队的人爬上去一细看,咳,闹了半天,哪是什么 『黑烟』,是成团
的蚊子搅成了那么个『通天柱』!」
「瞧,那时候咱们这块儿有多埋汰(脏、丑。)!说那路面是『无
风香炉灰,有雨墨盒子』,真是一点也不假!」卢胜七突然焕发出一种
忆苦思甜的热情,指著斜对面街上的店铺说,「要是当年,甭说别的字
型大小了,就那『泰麟菜蔬商店』,那『和成楼生熟肉铺』,咱们敢进
去吗?」
海老太太接上去说:「敢情!自打日本人来了以后,那物价就光见
涨不见落!我还记得日本人来了以后印的那票子,一边有个孔夫子像,
一边有条龙,瞅著就跟豆纸(手纸。)似的,『毛』得厉害!……」胡
爷爷抢著说:「可不!那是『华北准备银行』的票子,外号『小被窝』
嘛。当年大夥不都这么说吗:『孔子拜天坛,十块当一元!』……再后
来那国民党的『法币』,就更不能提了,日本投降以后,『光复』的头
一年,一百块 『法币』还能买俩鸡子儿,过了没两年,一百块 『法币』
合算只能买上一个煤球儿!那是些什么日子啊!……」
说到这儿,恰好一辆长车身的 8 路公共汽车从他们面前的街道上
驶过,海老太太便见景生情地接著进行新旧对比:「那时候打咱们这块
儿出门有多难!都到民国多少年了,这街上才有了当当车(当当
(音?a??)车:当年北京人对有轨电车的称呼。),那司机一边开车一
边踩铃儿,当当地响,真吵人!……」胡爷爷跟上去说:「可不,我记
得司机踩出的那调调是: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没错吧?
那当当车的车票倒不算贵,可左等右等,等得你脑门流油儿了,它才
开过来;这也不怪它,铺的是单轨嘛,每到一站,这边的车先开到拐
出的『耳朵』(一小段复轨。)上去候著,等那边的车开过来,错过去
了,才能再从『耳朵』上拐出来,接碴儿朝前开……那车厢后头,时
不时还总吊著几个蹭车的,瞅著真悬乎!那时候有话嘛—— 『人力车,
坐不起;当当车,等不起。』哪象今天这样,公共汽车、无轨电车好几
路,车又大,来得又勤,想去西单、王府井、天安门、动物园……上
车走人,多省事儿!……」说到这儿,胡爷爷脸朝著卢胜七,兴奋地
问:「你说是不?」
卢胜七却忽然沈默。因为胡爷爷关于当当车的话语,勾起了他最
不愉快的思绪——远不仅仅是不愉快,说实在的,那是他最大的耻辱,
也是他最大的困惑,并且还是他最大的恐惧……三十六年前,他曾被
国民党特务所收买,就在这鼓楼的前头,去追打那些进行「反饥饿、
反内战」游行的青年学生,而所获得的代价,不过是每打一个学生得
到一个馒头……当游行队伍被冲散以后,有一个留长发的大学生跳到
正在行驶的当当车后踏板上,一手Jm 著车门,一手散发传单。卢胜七
在打红了眼的情况下,竟疯狂地冲向当当车,伸手去拉拽那大学生,
企图把他拉下车来;没想到那大学生竟伸腿踢他,拼死抵抗,他便上
去抱住那大学生的腿,生把那大学生从车上扯了下来;两人滚倒在地,
扭作了一团,在几秒钟里,他俩的脸离得那么样地近,两人的眼珠几
乎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显然,他俩从此谁也忘不了谁了……可是
后来也不知怎么一来,那大学生被人救走,卢胜七倒挨了几脚,疼得
钻心——救护大学生的,好象倒并非是参加游行示威的人,而是几个
路过的壮工。卢胜七站起身来骂了一阵,啐了一阵唾沫,便晃著肩膀
领馒头去了。
解放后,卢胜七隐瞒了他这段丑恶的历史,直到「文化大革命」
当中,才被揭发出来。他确实是知罪认罪,他明白了,那当年散发传
单的共产党人,不怕流血牺牲地同国民党英勇斗争,正是为了使他那
样的乞丐不再过那不象人样的生活……可是他很快又陷于惊诧与困
惑。有一天大街上开过某国家机关游斗「走资派」的大卡车,那最后
一辆卡车上有个挂黑牌的 「黑爪牙」,那模样,似乎分明便是当年同他
滚作一团的那个共产党大学生!这是怎么回事呢?当年国民党特务花
一个馒头代价让他去打的人,怎么今天反倒被共产党自己 「打倒在地,
还踏上一万只脚」了呢?……
又过了几年,「四人帮」倒台了,卢胜七偶然去亲戚薛永全家串门,
在垂花门那儿,他恰巧同住北房的张奇林打了个照面,张奇林倒没什
么反应,他心里可怦怦乱跳——他觉得那人恰恰就是当年Jm 著当当车
车门散传单的那位,也就是前几年让人给挂著黑牌子当「黑爪牙」游
街的那位……他假作无意地问了一下薛永全,薛永全告诉他,人家眼
下是国务院的正局级干部,说不定过两天就升副部长、部长!卢胜七
那天没敢喝酒,背上直冒冷汗,出了薛家的屋,低著头一溜烟地快步
窜出了院子,从此再不敢去那院串门……可他回家后几次细细回忆,
又觉得跟薛永全住同院的那位张局长,似乎并不是当年那个同自己扭
成一团的大学生,因为那大学生眉心有个如同黄豆般大的黑痦子,而
张局长眉心却分明平平整整、乾乾净净……
卢胜七的突然沈默,使胡爷爷和海老太太的谈兴受挫。吹来一阵
小风,带来阵阵寒意。卢胜七晃著鸟笼,揉著核桃,踱了开去。胡爷
爷和海老太太朝下棋的那一群望去,那一群倒还丝毫没有散摊的意思。
当天的《北京晚报》已经开始发卖,他们有人已经买到了 《北京晚报》,
并且已经根据晚报四版上的「星期棋局」《步步为营,稳健入杀》,摆
上了林宏敏对邹正伟的残局,一步步地进行著复验……而那位前区商
业局的吴局长,则正同身边的一位白髯老人同猜晚报三版上的「口字
谜」。他很快便猜出 「一字四个口,五谷样样有」是 「田」字,但让 「奇
形怪状一个口,口字隐约藏里头」给难住了……
既然人家都没有走,海老太太也舍不得这就回家。太阳眼瞅著失
去了那最后的火力,寒意一秒一秒地扩散著,她望著眼前的大街,只
见依然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不禁想起早年的一首「京华竹枝词」:
暮鼓晨钟不断敲,
苦心婆口总徒劳。
满城人竟功名热,
犹向迷津乱渡桥。
她既然熟记这首 「竹枝词」,想必是已 「看破红尘」,达到「顿悟」
境界了吧?其实不然……
胡爷爷尤其不愿回家,他是能在这鼓楼根多捱一会儿便要多捱一
会儿。见海老太太吁出一口气来,他怕她这就要起身离去,便立刻找
出个话碴来搭讪:「您那个院儿,许快给落实政策了吧?」
海老太太叫他这么一问,心里得到很大满足,遂庄重地点头说:
「可不。中央有精神嘛。中央圣明啊!如今的中央,事事讲个『理』
字,能不拥护吗?……」
其实,海老太太并非那个四合院的房主。胡爷爷不清楚这一点,
仅仅根据前些时海老太太的某种口气,以及她那特殊的气派,便作出
了这样的估计。他已经几次把她当作那四合院的房主同她对话,她竟
默认了,并且渐渐地形成一种心理状态,就仿佛她真是那四合院的房
主似的。
海老太太父系祖上,据说属满族正白旗中赫舍里氏一支,当年也
确是一个既富且贵的大家族。但自从她十来岁以后,她那个大家庭便
处于迅速地分崩离析、潦倒没落之中。她出阁以后,夫家原是蒙军旗,
公公和丈夫都在蒙藏院里挂职,倒还过了两三年小康生活;但因为后
来公公去世,丈夫随即被蒙藏院裁员,去参与一桩投机生意又蚀了本,
家道便一天天衰落下去;后来丈夫仅凭著家传的一本 《麻衣相术》,在
什刹海、后门桥一带摆摊给人测字相面,勉强维持生计;不想日占时
期丈夫又一命呜呼,她未曾生育,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她只好
自谋生路——先到辅仁大学附属女子中学的女生宿舍当了几年传达,
又到一个私立托儿所当了几年保育员。解放后那私立托儿所一直存在
到一九五二年,才被政府接管。后来,她又转到另一个托儿所干了几
年,才从那托儿所退休。她的一生基本上是清寒的,哪里来的房产呢?
她现在所住的四合院,不过是当年她娘家堂兄弟一度拥有过的房产罢
了。但解放后没几年,那堂兄弟也就将那所院子卖给了房管局,因为
她同原来的房主有那么一种亲戚关系,又因为她是该院中居住历史最
长的住户,长期形成由她代收代缴全院房租水电费的习惯,房管局有
什么事也总是先找她联系,院里有什么事需同房管局打交道也总是由
她出面;因而久而久之,人们总模模糊糊地觉得她似乎便是这所四合
院的房主,逢到这几年北京市开始著手落实私房政策,不仅外院的胡
爷爷,就是同院的某些住户,也以为海老太太属于应得到落实政策的
房主之一。
海老太太很喜欢人们这样看待她。比如此刻胡爷爷那样发问,她
回答时,心里便充满一种自豪和喜悦。不过,她避免使用直接肯定的
词句,因为她曾经捅过漏子,险些触犯法律,她不想越过 「雷池」,去
重蹈覆辙……
那是一九五二年,正当她所在的那个托儿所由私立转为公立的前
夕,有一天她按著报纸上登的文章,向孩子们讲志愿军的英雄故事,
讲著讲著,讲到一位英雄的牺牲,她因为确实感动,哭了起来。几个
大孩子跟著哭了,有一个伶俐的小姑娘便走拢她膝前问她:「海阿姨,
您干嘛哭了?」她便说:「我想著那当妈的,知道她儿子牺牲了,心里
该多难过啊!」这话被那小姑娘传给了家长,传走了样:「我们海阿姨
的儿子牺牲了,她心里难过!」家长觉得这事不能没有表示,送孩子时,
便找到托儿所所长说:「你们这儿海阿姨的儿子,是个最可爱的人,最
近不幸牺牲了,我们知道了心里非常难过,我们要当面向海阿姨表示
我们的慰问!」托儿所所长是位民主人士,一位善良的老太太,她开头
有点疑惑:「海阿姨不是无儿无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