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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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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慰问!」托儿所所长是位民主人士,一位善良的老太太,她开头 
有点疑惑:「海阿姨不是无儿无女吗?」可后来一想,海阿姨来所后工 
作任劳任怨,人是很本分的,可能旧社会里她有过私生子,怕说出来 
找不著工作,所以以前隐瞒了;如今新社会了,这不但不能算什么问 
题,反倒说明海阿姨的身世格外令人同情;更何况她还将唯一的儿子, 
贡献给了伟大的抗美援朝事业……于是所长立即领著那家长去慰问海 
阿姨,别的一些家长闻知也纷纷涌了上去。开头,海阿姨支吾否认, 
所长认为她是出于羞涩和谦逊,越发慰问得动情而恳挚,后来,海阿 
姨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慰问…… 
    事情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家长们纷纷送来慰问信、慰问品乃至于 
成束的鲜花。附近的小学校闻讯来请海阿姨去作报告,「哪怕讲一点海 
叔叔小时候的最小最小的小故事也成。」海阿姨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竟 
在自己心中迅速地塑造出了一个烈士儿子来。他随自己姓,叫海京生, 
他从小热爱劳动,是非分明,有一年冬天他路过什刹海,见一个小朋 
友掉进了冰窟窿,他便毫不犹豫地跑去救出了那小朋友来……开头, 
海阿姨的讲述还仅仅象冬天的枯树,并且她上台后总是显得非常紧张; 
后来,她的讲述变得枝繁叶茂,并且「台风」也越来越轻松自如,她 
常常率先被自己的讲述所感动,泣不成声……结果,连她自己也坚信 
确有过海京生这么一个嫡亲的儿子。 
    报社来了位元记者,采访了她。随即关于英雄母亲和英雄儿子的 
报道见了报,还配发了她的照片。报道发表一周以后,便飞来了上千 
封信,无数的中小学生争先恐后地向她表示:「海妈妈,您失去了一个 
海京生,您却能得到千万个海京生!我们都是您的儿子!向英雄的妈 
妈致敬!」她在信堆面前既感到幸福,也感到恐惧…… 
    于是有关的部门里爆发了一场争论。有人拿著报纸,发出了疑问: 
这位英雄所在的部队,究竟是什么番号?为什么竟至今不将英雄牺牲 
的通知,寄给我们这个有关的部门?难道他们只注意通知家属,而忽 
略了向我们上报吗?也有人作出判断:肯定是我们工作中出现了疏忽 
和差错,弄丢了有关的通知单和材料,我们应当立即给海阿姨补发 「烈 
士家属证明书」,并向她赔礼道歉……有人主张立即去找海阿姨当面问 
个清楚,有人认为那样做会导致侮辱烈属的后果,触犯众怒…… 
    足足过了三个月,经过有关部门的仔细调查,才作出了最后的判 
断:并无海京生烈士其人,这位海阿姨是个骗子。怎么办呢?诉诸法 
律,以示儆戒?还是批评教育,以观后效?研究的结果,是认为这位 
海阿姨除了满足自身的虚荣心,似乎并无其他企图,而且她的种种表 
现,也并未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倒是倘若当众揭发出她来,反会使 
群众(特别是中小学生)思想混乱,所以,最后便决定将此事「静悄 
悄地解决」。 
    有关部门正式找海阿姨谈话。头一个来钟头里,她怎么也绕不过 
弯儿来,看样子她确实不是 「负隅顽抗」,她是被自己心造的幻影控制 
住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倾诉著对她那「海京生」的母爱与悼念…… 
后来她才渐渐回到现实。当她终于弄明白她确实并没有什么 「海京生」 
以后,她突然既不哭也不笑了,而是疑疑地发呆。 
    她被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并从那个托儿所调到了远在另一城区的 
另一托儿所。她在那一托儿所中渐渐恢复了往昔的正常面目,并渐渐 
地被人们所忘怀,那「海京生」在她心目中也渐渐淡化成一股轻烟。 
    她再不敢那样大胆妄为地自娱了。但在一定的限度内,她仍然渴 
求著人们对她产生一种高于她本人实际情况的估计,她仍然时时坠入 
令她聊以自满的种种想象中。 
    在北京的胡同杂院里,具有海老太太这种心态的人物,为数不算 
太少。 
    海老太太退休以后,一个人生活十分寂寞,于是从娘家最小的亲 
弟弟那里,过继了海西宾为孙。海西宾四岁来到海老太太身边,如今 
已经二十四岁。海老太太打小对他溺爱,他从中学毕业,分到园林局 
当工人以后,虽说至今月月一发下工资,必及时送到海老太太手中, 
对海老太太不可谓不孝顺,但能够当面点出海老太太吹牛撒谎的,也 
就是海西宾一人。海老太太有时想起西宾的不留情面,未免暗自伤心。 
比如头几年海老太太的一对旧藤椅坏了,修理吧太费钱,扔了吧她又 
舍不得,便让海西宾把它吊到院门的门洞上方,海西宾对奶奶的支使, 
一般总是服从,奶奶让吊,他便搭个人字梯去吊。他在梯子上干活, 
奶奶在梯子下张望,这时住东偏院的荀大嫂路过,不由得问:「嗨,这 
椅子要不能使了,处理了算啦!您吊在这儿存著它干嘛呀?」海老太 
太使郑重其事地说:「这椅子哪能随意处理呀?您知道谁来坐过吗?康 
大姐坐过!」荀大嫂因为常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一听这话不免惊 
奇:「哟!康大姐来过咱们院呀?什么时候来的?我们家怎么一点信儿 
也没有?」荀大嫂自然是把康大姐理解为全国妇联主席康克清同志, 
海老太太要的也是这个效果——其实,来过她家,坐过这藤椅的康大 
姐,只不过是海西宾他们单位的工会主席。当时海西宾忙著干活,没 
注意这个话碴,谁知几天以后,院里便传开了——尤其是詹丽颖,她 
到水管子那儿接水,逢人便议论说:「康克清康大姐来过咱们院,看望 
过海奶奶,看起来,海奶奶这个人不简单呢!」并且直接询问过海西宾: 
 「你奶奶当年是不是参加过革命?后来一定挨了错误路线的棒子吧? 
原来跟我一个命啊——现在也彻底平反了吧?康大姐打算怎么安排她 
呢?」海西宾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声明说:「哪里哪里!根本没那 
么回事儿!」回到家里,他便批评海老太太说:「奶,您瞎造些个什么 
舆论啊!一个人往脸上贴金,能好看么?我看咱们实实在在地过日子, 
比什么都强!您要再胡编这号瞎话,我可就跟您分开过了——我害不 
起这份臊!」海老太太吓得缩起肩膀,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说:「我 
也没说啥啊,是他们在那儿猜度……西宾呀,你可不能跟我这么说话, 
我把你拉扯大,容易吗?」说著便掏手绢,抹眼泪,海西宾不得不又 
安慰她:「您别再瞎吹就行。您想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我能离开您吗? 
就是个邻居,我也该照顾您呀……」 
    这天正当海老太太和胡爷爷在鼓楼根下舍不得离开时,海西宾从 
外头骑车回家,路过那块儿,他刹住车踩著马路牙子,招呼二位老人 
说,「奶!胡爷爷!太阳没劲了,还不家里歇著去!」海老太太说:「这 
就家去!」胡爷爷也笑著点头:「就家去,就家去。」 
    海西宾骑车走了,胡爷爷望著他那肩宽腰细的背影,艳羡地对海 
老太太说:「您真有福呀!西宾这孩子多懂礼!连我也沾上了他的孝 
心……」他想到自己的儿子儿媳妇,他们也曾带著孩子,逛完公园或 
是商场,打这鼓楼根附近走过,可他们要么根本就不拿眼皮儿夹他; 
要么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根本不搭理;孙子倘若想叫他,儿子儿媳 
妇便会赶紧把孙子拉走,显然是怕周围的人们发觉,他这个糟老头子 
同他们那油光水滑的一家有著那么个关系。唉,如今这样的儿孙也不 
算稀奇,倒是海西宾那样的难得!可海西宾要跟上一辈的人物比,那 
孝心也还是淡多了……胡爷爷想到这里,禁不住对海老太太说:「要说 
孝子,你们院的荀兴旺,那可真是个大孝子。他没搬到你们院的时候, 
我就见过他。那是解放初,我在他们工厂门口的小饭铺烧火。每月荀 
兴旺他们厂里开支那天的晌午,他老娘总站在我们饭铺门口,等荀兴 
旺出来;荀兴旺拿著工资出来以后,立时就把他老娘领进饭铺,给他 
老娘叫上几个肉菜,再要上两个雪白的大花卷儿,坐在一边,瞅著他 
老娘吃——他自己不吃,他在工厂食堂吃窝头咸菜;老娘吃完了,他 
给完了钱,再留下自个儿抽叶子烟的钱,就把那剩下的所有的钱,都 
交给他老娘;他老娘把那钱用土帕子包起来,揣在怀里,稍歇一会儿, 
他就搀著他老娘,往家里去……我问过他:『你干嘛月月让你娘到我们 
这儿来吃上一顿?』他说:『你不知道,小时候娘牵著我讨口的时候, 
我就立下了这个誓,如今我月月能见著娘吃上一顿好的,心里头舒 
服!』……您瞧瞧!象荀兴旺这号孝子,如今好找么?」 
    海老太太听罢也赞叹道:「跟那戏台上演的,也差不离儿啊!」说 
著站起身来,提起了马扎,用 「知足长乐」的口气说:「如今不指望荀 
兴旺那样的啦,能象我们西宾对我,也就凑合!」 
    胡爷爷也站起身来,拾起小板凳,恋恋不舍地望著昏黄的夕阳, 
企图多少再延缓山下归去的速度,哺哺地续接著海西宾这个话题叨唠 
著:「敢情!你们西宾可有出息。有出息哇!中学一毕业就有了个好工 
作不是?一工作就见上了『中央首长』不是?……」 
    海老太太听到这话,未免不快。不错,海西宾一九七五年中学一 
毕业就到了园林局,没工作儿个月他就见著过一次江青,那时候海老 
太太确实跟胡爷爷显摆过……可如今胡爷爷干嘛提起这档子事呢?真 
是哪壶不开提溜哪壶!海老太太便道了声 「明儿个见!」管自转身朝家 
里走去…… 

       27.「哪里哪里」。江青也是本书中的一个角色。 

    在单位里,大夥都管海西宾叫「哪里哪里」。 
    这外号的来历,便同他与江青的一次接触有关。 
    海西宾那一茬的孩子,中学是在「文革」中上的。当时强调「教 
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所以初中、高中都压缩成了两年,统共四年 
的中学生活里,因为:『不但要学文,还要学工、学农、学军,批判资 
产阶级」,所以正经在课堂里上课的时间,归里包堆也就半年。当时实 
行春季入学、春季毕业。一九七五年春节前,海西宾糊里糊涂地就高 
中毕业了,因为他算独生子女,所以没有上山下乡,而且很快地分到 
了工作——他被分配到园林局系统,一开头,是在某公园里当花工。 
    那所公园那时虽然久已不对一般群众开放,但某些获有特权的人 
物,却可以随时进入游览,因此公园内的花木设施,保养维护得倒比 
以往更加精心。就是小卖部,也时时货源充足,天天窗明几净。 
    那年五月中旬一天的下午,公园领导接到电话通知,说「中央首 
长」过一会儿便要莅临公园游览,让他们赶紧准备一下。电话里虽然 
没说那「中央首长」是谁,公园领导却只当是江青要来——因为倘若 
能让江青满意,那么其他任何「中央首长」都不至于皱眉了——他立 
即进行了紧急动员,人们随即手忙脚乱地进行准备……公园里顿时充 
满了一种紧张而惶恐的气氛。 
    海西宾原是花木组的,可是小卖部那天当班的售货员脸上正发「青 
春豆」,公园领导便临时把五官端正、白净斯文的海西宾换到了柜台里 
头——领导估计江青至多不过是从小卖部门前过一过,不会去买东西, 
所以觉得柜台里头安排个俊俏的小夥子就行;对于海西宾并无售货经 
验这一点,他当时完全忽略。 
    来的果然是江青。 
    不知为什么,那一天江青的心情似乎特别愉快。她当天的日程里, 
本来并无到这公园游览一项,只是因为在她下午的两个活动专案之间, 
尚有一些富裕的时间,并且在从头一个活动地点奔赴后一个活动地点 
的途中,恰好要路过这个公园,所以她兴之所至,嘱咐下面为她安排 
好这样一次小小的随喜。 
    那一天气候宜人,杨柳依依,芍药灿灿,蝴蝶知趣地上下飞舞, 
小鸟活泼地叽喳鸣啭。江青在公园领导陪同下闲庭信步,面带微笑, 
言谈蔼然。转过芍药圃,穿过紫藤架,前面有株小叶枫,公园领导一 
见,心里 「咯登」一声,额上顿时冒汗——那树上有一大杈全然枯萎, 
还缀著些头年秋天的枯叶,花木组的人竟没有将它及时锯去,现在赫 
然映入了江青眼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江青果然止步凝视,脸上的笑纹渐次消止。公园领导觉得全身血 
液变为了沥青,脚底下仿佛是个吸人的泥潭……偏这时一只小鸟落在 
了附近,啼叫得格外婉转清脆! 
    江青微偏著头,凝视著那小叶枫的树冠,足足有两秒钟之久…… 
最后,公园领导听见江青这样说:「满树翠绿,衬著一杈枯叶,倒显得 
分外别致。」 
    公园领导如获大赦,激动得喉头抽动,晕晕乎乎地过了好一阵, 
才发觉自己已经随著江青折回。路过小卖部,江青忽然兴致勃勃地走 
进去,一直走到柜台前面。柜台里放著各式各样的点心,江青低头望 
望——谁也解释不清,可那分明是真的——她忽然高兴地说:「这些点 
心很可爱!多少钱一斤?」 
    海西宾当时不满十七岁,他倒不象公园领导那么 「怵上」。他站在 
那里原不过是摆样子的,点心他一次也没卖过,所以江青这么问他, 
他便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多少钱一斤,标签上都写著呢。」 
    海西宾这话一出口,公园领导几乎立即晕死。江青听了这么一句 
回答,果然生气,她训斥海西宾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顾客呢?亏 
得今天来的是我,还认得字。要是农村来的贫下中农呢?你让人家看 
标签,行吗?」 
    海西宾脸红了,象面对著老师,他惭愧地点头。江青看到他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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