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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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你没见上我几次就说你 「愿意」!……七姑走了,生是给逼走的
——十六道菜刚上到十二道,就把汤端上来了,准是事先跟那大师傅
串通好的!那是个什么大师傅啊!「大茶壶」的儿子!恶心!还有那个
什么宝桑,真现眼!没准确实给我买了块雷达表,没准真让他给偷走
了。你说我怎么就那么倒楣!薛家净是这号亲戚!将来还得了吗?动
不动就来足撮一顿!谁供得起?还顺手牵羊!那个什么殷大爷也够呛,
阴阳怪气的,会点穴!说是薛纪跃他爹当年的把兄弟,我看准也是个
喇嘛!我真嫁到个喇嘛庙里来了!妈呀!这可怎么得了啊……
想到这里,潘秀娅爽性捂脸痛哭起来。
詹丽颖搂住她,摇晃著她,劝慰她说:「咳!你遇上的这些个事算
得了什么?一点小小的误会!一点小小的损失!你们这些年轻人,身
在福中不知福!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才惨呢!打成了 『右』!那什么滋
味?下放!劳改!批斗!检查!……你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快别流
『自来水儿』了,听你詹姨的话,洗洗脸,整整头,抻抻衣服,喷喷
香水,高高兴兴,活活泼泼,重上喜宴!……」
詹丽颖的话语并不能解除潘秀娅心中的疑虑,但她的一片热心肠
毕竟还是能给人温暖的,潘秀娅在她的臂弯中稍趋平静……这时小竹
突然跑了进来:「詹姥姥,您在这儿!我爷爷替您盖了戳子——您的电
报!」说著递给她一个薄薄的封套。
詹丽颖双眉一耸,接过来顾不上道谢,立即拆开看那电文,只见
有六个字:
兄病速来惠娟
惠娟是她爱人的亲妹妹。詹丽颖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立即置新娘
于不顾,也不跟那大姑解释一声,捏著电报便头也不回地奔回了自己
家中。她坐到自家床上,又把电文看了两遍,发了半分钟楞,便猛地
倒在床上,把枕巾扯过来,下意识地把枕巾一角塞进嘴里嚼著。
「兄病速来」!什么病?难道……她忽然想到年初爱人来探亲,她
煮好元宵给他吃,他曾说过:「咽起来觉得自己是只北京填鸭……」他
的食管是不是那时候就有了问题?而且他明显地日渐消瘦!……太可
怕了!她整天都干了些什么啊!为别人的事瞎忙!却偏偏对自己的爱
人掉以了轻心!她还觉得别人都是悲剧性人物哩——嵇志满可怜,慕
樱孤单,薛家失窃,新娘子委屈,韩一潭优柔寡断,澹台智珠力不从
心……可闹了半天最大的悲剧是在自己身上!偏偏在这政治上得到彻
底解放、事业上出现发展前景、家庭即将团圆的时刻,袭来了阴森森
的病魔!这袭击一定急促而猛烈,否则不会由惠娟署名来电——啊!
会不会已经……!人们在那种情况下,总还要仅仅说 「病」而不说……
的!
詹丽颖猛地坐了起来,她把那封电报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心乱如
麻。她该怎么办?啊,她必须立即行动,刻不容缓!
对了,她得立刻去打电话——往四川打长途,找惠娟,找爱人单
位的领导……她还得立刻给本单位领导打电话请假。她不能等到明天,
她今天就该搭晚车走;要么,她就该立即去弄到一张明天或后天的飞
机票……
她急匆匆地跑出了屋子,刚往垂花门冲了几步,又突然扭回身,
朝张奇林家奔去;奔到门前她就使劲地用手指头弯敲门上的玻璃,还
一边叫著:「于大夫!我用用您家的电话!」她突然发现了门上的锁—
—原来唯一留在家中的张秀藻刚刚出去——她急恼之中不禁把那门锁
用力地拨弄了一下。她又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刚出垂花门,一个瘦
小的男人迎著她说:「詹姨,您瞧这是什么事儿——打了水不管回水,
水管子冻上了,我们可怎么办?」她一反常态,听也不要听,绕过对
方身子,一径冲出了院门。出了院门,扑面一阵冷风,她才意识到忘
记了戴围脖,并且没有锁屋门,但她并不转去,而是义无返顾地奔向
了公用电话……
在詹丽颖离开了新娘子以后,薛纪徽才进那屋去,同新娘子见了
面。他诚恳地说:「让你受委屈了!我们确实有不周到的地方,尤其是
我,不该现在才来……可是,小潘,时间长了你就明白,我们一家子
都是实秤人,不会亏待你的……咱们团结起来,实实在在地过日子,
不好吗?表丢了,咱们可以再买一块;谁得罪了谁,咱们可以赔礼道
歉……遇事干嘛往窄处想呢?生活的路,宽得很嘛!小潘,世上没有
十全十美的人和事,没有现成的幸福,全靠想得开,靠相互谅解,靠
争取,靠奋斗……唉,我也说不好,反正,你心领就是了!……」
潘秀娅毕竟是个本性淳朴的人,她对生活,对人和事,本无过分
的苛求,听了大伯子这番恳挚的话语,她停止了抽噎。
孟昭英端了一碟鹌鹑蛋进来,连筷子一起递到潘秀娅手中,对她
说:「吃吧。外院荀大婶送给咱们家的。特为你煮的。吃了补精神。要
嫌淡,我给你拿盐去!」
薛纪徽和潘秀娅都抬眼望著孟昭英,两个人心里都挺感动。薛纪
徽更觉得孟昭英心地仁厚。她仅仅是冲自己最贴心的丈夫发泄心中郁
结的浊气,在其他人面前,她还是竭诚地尽她的义务。难道他今后不
该加倍地怜爱她么?……
小院中的生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住在同詹丽颖一墙之隔的那间
东屋的小两口回来了。两个人都是街道工厂的工人,身材都瘦小单薄。
在这个四合院里,他们的收入最少,负担却最重——他们每月得分别
给双方的老人五块钱,此外,他们的儿子才三岁多,平时搁在姥姥那
儿,因此还得多给姥姥三十块钱。他们象许多类似的北京市民一样,
过著一种把每一分钱都算计得极其精细的生活。他们屋里只安了一个
六瓦的小日光灯,而且尽量做到能不开就不开。他们绝对不吃零食,
从未见过他家来过客人,更不消说从未请人来他家吃过哪怕是一碗炸
酱面。
每月他家的电表顶多只走一个字,逢到海西宾来收水电费,他们
一听说因为总电表中有多出的度数,需得各家均摊补齐,便会一遍又
一遍地诅咒 「偷电的耗子」;因为除了张奇林家,其余各家都合用一个
水龙头,由一个水表显示总用量,他们在用水上倒不那么节约;但是
倘若别的人家洗衣服用水量大了,或者冬天放完水不及时回水,使水
管上冻,不得不在烧热管子的过程中浪费掉一部分自来水,因而使得
各家水费均摊额上升时,他们也总要久久地生气、抗议、痛心……
这天他们上完早班,拿著工会发的电影票到圆恩寺电影院看完《真
没有想到》和《心灵的呼声》两部短片,回到家里,便分头张罗家务
——男的叫梁福民,他提著水桶去水管那儿接水;女的叫郝玉兰,她
坐在小厨房里,把入冬前买来的储存白菜,耐心地一棵棵倒腾著重新
码过。他们小厨房里有一口水缸,能盛四桶水,为怕万一上冻把缸撑
破,每天他们只往里面盛两桶水;他们储存了一百斤一级菜、二百斤
二级菜,为了保证能吃一冬,他们逢到晴和的日子,便耐心地把一棵
棵白菜都拿到院里晾晒,并且每隔三两天,郝玉兰都要把它们重码一
遍,不但绝不允许那白菜「烧心」,就是菜帮子,也尽量不让它坏掉……
他们生活上的节俭,主要集中在吃上,同许许多多的北京市民一样,
他们具有所谓 「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精神」;他们穿得并不坏,屋里的家
具和床上用品也并不比别家逊色,而且也购置了十二寸黑白电视机—
—尽管一般情况下他们并不使用它,只在有特别好的节目和把儿子接
回来时,开上那么一阵;平日晚上他们宁愿骑车去厂里看俱乐部的彩
色电视——至于对他们的儿子,他们花钱却相当大方,让儿子穿戴得
漂漂亮亮自不必说,偶尔还买回昂贵的广柑和巴拿马香蕉,让孩子得
意地站在院心里美滋滋地享受……两个月前他们有过一次壮举:带孩
子去香山看了一次红叶,据郝玉兰对詹丽颖说,他们光吃冷饮就花了
八毛钱!回来时他们一家三口全都红光满面,对生活感到十二万分的
满足。
但是这天他们却陷入了烦恼。梁福民在水管子那儿提水,水管子
竟冻住了!显然,这是因为薛家这天用水量极大,一大早便将水井下
的阀门打开,因为要随接随用,又仗恃著中午比较暖和,便一直没有
关掉阀门回水,谁想下午四点钟一过,气温一分一秒地迅速往零度下
降,待梁福民来接水时,便出了问题!
梁福民跑回厨房,对郝玉兰说:「水管子上冻了。我可没精神去烧
开它。凑合著用缸里的剩水吧!」郝玉兰生气地说:「缸里只剩个底儿,
烧了开水就焖不了米饭,哪能凑合?都是薛家自私,光顾他们方便!
今儿个他们也不知用了几吨水,下月咱们还得为他们掏水钱!甭跟他
们客气,找他们家去!让他们把水管子给烧开!」
梁福民抹不开面子,光是怄气,并不动窝。他叹口气说:「今儿个
也不知是怎么的了,水管子上了冻,我跟詹姨说,她那么个热心人,
忽然比那水管子还冷,根本不搭理我,扭头走人了……」郝玉兰便停
止码白菜,站起身来,气恼地说:「敢情他们各家刚才家里都有人,都
把水提足了,所以不著急……你这个 『杵窝子』(在家里气壮,出了家
门在社会上懦弱无能的人。),你不敢去找,我去!」说著拍拍围裙,甩
著手走出小厨房。刚迈出去,恰可好薛大娘从新房出来,郝玉兰气呼
呼地冲著薛大娘说:「嘿!你们家得负责啊!你们光顾自个儿得用,打
开水管子不给回水,这会儿冻得梆梆硬,让我们到哪儿接水去?」
薛大娘这天遇上的窝心事本已一大笸箩,新房中所接待的第三茬
客人酒饭都已消耗到一半,可新娘子还没露面,客人们不免七嘴八舌,
纷纷要求新娘子「下凡」一见。薛大娘脸上堆笑,心中叫苦,正出得
新房,要去那边屋里撞撞大运——看新娘子是否已经回心转意,能够
重返新房把局面应付下来,不曾想刚迈出门坎,斜刺里却杀出了个郝
玉兰!
薛大娘一楞。闯入她眼廉的郝玉兰,瘦小乾枯,小鼻子小眼,本
不标致,再加上怒容满面,双手叉腰,出言不逊,顿使她从胃里泛出
一股秽气。薛大娘在这天里本是立誓任凭什么海鬼夜叉来捣乱,也一
律要好言好语相待的,在郝玉兰这突然袭击面前,却一时失去了控制。
特别是她想到院里别家对跃子的喜事都送了像样的礼品:张局长和于
大夫他们是一个自动压水的热水瓶,海老太太和海西宾他们是一个带
哨嘴的搪瓷「叫壶」,詹丽颖和慕樱合送的是一套香港出的化妆用品,
澹台智珠家送的是一个白瓷观音,韩编辑和葛老师送的是一听上海金
鸡饼乾,荀师傅家送的不止一样,最值钱的是一盏有机玻璃座子的台
灯……唯独梁福民和郝玉兰,只拿了一卷一九八三年的电影挂历来敷
衍——薛大娘知道,那挂历是他们厂子里发给他们的……
薛大娘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不能不吐出来。她用训斥晚辈的口吻
对郝玉兰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没瞅见我们家正在办红喜吗?什么
事儿不能好好地商量?干嘛那么横鼻子竖眼的?」
郝玉兰却觉得是薛大娘亏待了她家。她不知道,她跟梁福民清晨
五点半骑车去上班以后,薛大娘也曾捧著喜糖来找过他们,见门锁著,
只得退回,还曾跟孟昭英说:「小梁小郝他们有小小子,得多给他们点
喜糖,下午他们回来,我要忘了你给我补上!」……郝玉兰此刻面对著
愠怒的薛大娘,心想你们家办红喜有什么了不起!抠门儿大仙!得了
我们一份崭新的挂历,连张糖纸也没让我们见著!稀罕你呢!咱们 「人
穷志不短」,喜糖不要你的,上了冻的水管子可得给咱们乖乖地烧开!
两个邻居便在那么个心理背景下,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地争吵起来。
海老太太闻声赶来劝架。她站到薛大娘和郝玉兰当中,倚老卖老
地说:「都给我少说两句吧!再往下你一嘴我一嘴的,跟当年护国寺庙
会里头 『年儿』耍把式、『仓儿』说相声差不离啦!当年 『天元堂』的
『黑驴张』卖眼药,也没象你们这么吆喝过!成啦成啦,薛大妹子你
该忙活什么快忙活去吧!小玉兰你这嘴也真太不饶人,什么不得了的
事儿,值当你脸上这么白一块红一块的!不就是要打水吗?走,我带
你去于大夫家,先跟她那儿打两桶……啊,锁门了,那也用不著犯难,
让福民到我那儿先匀一桶去使,不就结啦!……」
薛纪徽和孟昭英闻声出了屋,薛大娘转身劈面见著孟昭英,一腔
怒气和幽怨又冲著媳妇发泄起来:「啊,我跟这当院让人踩咕,你倒一
边躲著受用去了!你把那水管子一打开就撒手走人,连眼皮儿也不往
那边夹一下,眼下水管子冻上了,你算痛快了吧?什么时候公鸡下蛋,
石头开花,你许才能生出个良心来!」
薛大娘气头上把话撂得这么重,薛纪徽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儿,他
想孟昭英这下还不得跟婆婆锅铲对汤瓢地大干一场。连海老太太和郝
玉兰也惊呆了。几个人都禁不住把目光集中到孟昭英身上……
孟昭英本也一股气顶到了脑门上,可她看到婆婆那满脸抖动的皱
纹,看到婆婆耳边那在寒风中抖动的几根白发,心中忽然闪电般划过
一个念头:二、三十年后,我也不就这样了吗?谁也不容易啊!可怜
婆婆一大早起来就跑出跑进,可遇上的净是窝心的事!……想到这儿,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不但并不针锋相对地还击,反而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