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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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也挂得有谁家坐破了可还舍不得扔的旧藤椅,这就让小院的这个「咽
喉地带」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味道。
张秀藻端著盛炸油饼和豆沙包的小竹笸箩,在门洞里迎面遇上了
荀磊。荀磊不知为什么一手拿著斜放著小刷子的浆糊碗,另一手提著
两张大纸,他是要张贴什么呢?
瞬间,张秀藻只觉得自己喉头发涩,心脏的跳动明显地失去了均
匀。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她严厉地命令自己,倘若 「狭路相逢」,见到
荀磊,只能是微微扬起下巴,淡然地点一下头,然后不动声色地擦身
而过。但因为她家住在里院最后面的北房中,而荀磊却住在过了这门
洞的右首偏院中,再加上她平日在清华大学水利系上学,只有星期天
才回来 (有时连星期天也不回来),所以,她实践这种自我命令的机会,
这几个月里也仅仅三次而已——现在自然可以增添一次;但正当她扬
起了下巴,就要以全副的矜持向荀磊微微点头时,荀磊却笑吟吟地、
热情地对她说:「你能帮帮我吗?」
显然,荀磊是要她帮著去张贴那样东西。荀磊的这一句问话,使
张秀藻积蓄已久的自尊和高傲顿然动摇。在相视沈默的两秒钟里,她
清楚地看出了荀磊眼睛里充满著纯洁、真挚而又善良、聪慧的光芒—
—这眼光对她来说真是勾魂摄魄,令她心醉神迷;在她所处的生活环
境里,象荀磊这种年龄的小夥子们,确实还没有哪一个具有这样两扇
使她觉得格外可钦可爱的 「心灵窗户」。难道她可以面对著这样的两扇
窗户,冷淡地说出拒绝的话么?
张秀藻的嘴唇抖动著,几乎就要吐出「好吧」两个字了,荀磊却
快活地笑著道歉说:「啊,对不起!瞧我……你还拿著早点呢!快给家
里送去吧,我一个人也能贴……」
张秀藻简直伤心极了。她手里为什么要捧著那么个小笸箩呢?荀
磊刚才为什么没看见它,而现在才在一瞥之中注意到呢!难道她不能
把小笸箩暂时放到大门边的石座上吗?那石座子上原来有一对小狮
子,在一九六六年的夏天,被胡同里的「红卫兵」极其艰苦地用凿子
凿掉了……是的,她或许就应当那么做,去帮助荀磊一起贴他手里拿
的东西……可是荀磊现在却歉然地对她笑著,放弃了他原来的请求,
并且斜过了身子,绅士风度十足地给她让路……
张秀藻克制住自己,微微扬起下巴,以再明显不过的冷淡姿态,
朝荀磊轻轻一点头,斜签著身子穿过了门洞……
如果她的心里绷著一百条弦,那么现在每一条弦都在颤动著,而
且并非和谐的颤动……她想立刻寻找一个角落,坐下来,用双手捧住
腮,一个人静静地安抚自己的心弦,使它们重归于和谐……
但她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刚进垂花门,那薛师傅家为办婚事所
搭的苫布棚,便触目惊心地扑进她的眼睛。固然这苫布棚昨天她一回
家便见到了,刚才出院去买早点时也经过了它的旁边,但那些时候它
还没有生命。此刻就不一样了,薛师傅正弯著腰在苫布棚外生一个煤
球炉——显然,今天他们需要不止一个火——苫布棚里正传出紧张的
剁肉的声音,并且飘出了一种混杂的令她气闷的气味……
也不知怎么,薛大娘就站到她面前,满脸客气地问:「秀藻呀,你
爸今天一大早又要出门哇?」
张秀藻没有心思对薛大娘笑,但她父母从小就给予了她那样的教
养——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使主动来搭话的人扫兴,她便强颜欢笑地
对薛大娘说:「是呀,吃完这早点,估计送他去飞机场的汽车也就该到
了。薛大娘,您家大喜呀!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您尽管说!」
薛大娘把一大把高级杂拌糖撒到了张秀藻手里的小笸箩中,诚心
诚意地说:「你爸你妈都有公事,我们纪跃就不去打搅他们啦。这点糖,
意思意思吧……」
张秀藻赶紧说,「谢谢啦!哟,这糖挺高级呀,您给得太多啦!」
薛大娘抿嘴一笑,大声地说:「唉,过几年你还我们的时候,不得
更高级呀!咱们先说在头里——到时候你就给这么点儿,我们还不干
呢!」
张秀藻实在笑不出来了。薛大娘当然是百分之一百的善意,但她
受不了,受不了!荀磊的面容身姿在她眼前浮动著。她办事的时候?
她跟谁去办事呢?
「瞧您说的!」张秀藻勉强地应付著。
薛大娘没有看出她的心思,笑著转身朝别处去了。张秀藻赶紧朝
家里走去。她需要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来,一个人呆著……
但是她回到家里,仍然不能实现她的愿望。
张秀藻家住著这个四合院尽里边的三间大北房。房外有相当宽阔
的廊子,一部分也就改造成了她家的厨房。她父亲张奇林今年五十五
岁,解放前上大学时参加了地下党,一九四八年从北平到了解放区;
一九四九年随著解放军进了城,后来被安排到国务院一个部里工作,
先当副科长、科长,「文化大革命」前升到副处长;「文化大革命」中
部长被打成「叛徒」,他算部长的「黑爪牙」,也受到冲击,下放到干
校养了六年猪;粉碎「四人帮」后回到原机关,被任命为处长,前不
久又被提升为一个局的正局长。七七年他们全家从干校回北京时,因
为原来的宿舍早已被别人占了,住了很长时间的招待所,直到七九年
机关行政处才把他家安排到了这个院里。据行政处处长老傅说,他费
了老大的劲,绕了好几个弯儿,才用属于他们机关的四间较小的平房,
从房管部门手里倒换出了这么三间大北房。他们刚住进去时,也真满
意。张秀藻的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外地工作,在北京的就只是张奇
林夫妇和张秀藻三个人,三间合起来有五十多平方米的细灰顶、花砖
地大北房,他们住著当然宽松舒适。回想起在干校时,先是三人分别
编在不同连队住集体宿舍,十八个人一间屋子,开始几个月睡的还是
地铺;后来虽然准许全家合住了,也只是一间很小的简易平房,跟今
天的情况比较起来,那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了。
但住了一阵以后,便感觉到这住房有个极大的缺陷——没有自家
专用的厕听。要上厕所,还得出院子去上斜对过的公厕。行政处及时
地给他们家安装了电话,引进了自来水管,也一直打算给他们修个专
用厕所,但勘查了一番以后,发现从他们屋里到廊子中的任何位置,
都很难顺利地安装出一条通向胡同外暗沟的排粪管道,这事便搁置起
来了。于是乎从去年起,张秀藻的妈妈向老傅提出了换住新居民区单
元房的要求。老傅手里也确实掌握著一些统建分下来的这种住房,加
以今年张奇林升为正局长,老傅来看望时,更明确表示:下一批统建
统分房下来,一定马上给他们换上两套两间的单元——当然,格局层
次都必定是最好的。
对这件事,张奇林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张秀藻的妈妈于咏芝却
越来越急迫。她是个医生,院里人都管她叫于大夫。她近来常向张奇
林提起搬家的事。头天晚上,张秀藻从西郊回来,吃完晚饭,一家人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当荧光屏上出现了新住宅区的景象时,于大
夫忍不住又提起这事说:「老傅也不知道说话算不算数。」
张奇林笑笑说:「他对我说话一向算数,不过,依我想,我们换个
三间的单元也就可以了。」
于大夫不以为然:「局级干部配备四间,这是规定嘛。」
张奇林仍然笑笑说:「土规定。」
于大夫争辩了:「这规定不算过分嘛。你们局除了你,有几个局级
干部没住上四间?」
张奇林并非争论,而是发表感想说:「平房好啊。我们这平房比楼
房住著舒服。」
于大夫点出主题:「可厕所呢?天天上公共厕所,多不卫生!」
张奇林仍旧微笑著:「院里的老住户,一向就这么上厕所,我看他
们都比咱们结实啊!」
于大夫有点急了:「那么说,你不搬了是不是?我可住不下去了,
没有厕所不说,洗澡也不方便啊!」
张奇林全身松弛地倚在沙发上,眼睛望著电视萤幕,还是不紧不
慢地说:「干校的公共厕所多简陋,我们不是照样过了六年了吗?至于
洗澡……」
于大夫不等他说完,便欠起身子来,急躁地说:「话怎么能这么说
呢?那是迫不得已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洗澡,可以到洗澡堂去
洗。可你知道吗?现在洗澡堂晚上都权充旅店,净是些跑单帮的买卖
人在那儿过夜,他们有的有虱子,虱子掉在卧榻上,谁顾得上杀灭?
他们刚走,澡堂就开始接待洗澡的人了!我们女部情况还好一点,据
说男部简直不象样子!」
张奇林一边听著一边微微点头,表示并不反对她的议论。但忽然
笑容变得更明显了,他想起了头年夏天的一个小镜头:晚上他去厕所
小便,还没走进去就听见哗哗的水响,进去一看,原来薛家老大光著
身子,从厕所的水龙头那儿接出根皮管子来,在给自己冲澡……看到
这情景他感触很多,觉得自己真该更努力地工作,来更快地改善北京
广大市民的生活条件——虽然他的工作只能间接地起到这一作用;此
刻他眼前晃动著薛家老大那结实的身躯,以及那湿淋淋的快活的面容,
忍不住笑了,便对爱人说:「上公共厕所、公共澡堂,弊病再多,总还
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接触群众、接触社会。关起单元门来自己什么
都解决了,好处再多,也总还有一个弊病,容易脱离群众、脱离社会。」
于大夫摇头说:「你以为你住进单元房,电话铃响的次数就会减少
吗?敲门的就会减少吗?而且到那儿找你也许更方便。你瞧著吧,甭
说茶叶,光开水我们也供应不上的!」
张奇林点头,同意她的估计,但解释说:「我说的接触群众、接触
社会,主要不是指接触本单位的群众,处理本单位的事情,而是说接
触象咱们院里的这些邻居,接触咱们钟鼓楼这一带的社会。这虽然同
我们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可接触一下和完全不接触,到底不一样啊。
它至少可以丰富我们的见闻,丰富我们的思想,促使我们不是从一点
上,也不是从一条线、一个平面上观察、考虑问题,而是立体地去观
察、考虑问题……」
于大夫把脊背靠回到了沙发背上,这次是她微微点头了。张秀藻
在一旁听到这儿,才插话说:「爸,那要是明天傅叔叔来电话,让咱们
搬到单元楼去,咱们该怎么办呢?」
张奇林笑笑说:「那就搬过去吧。」
张秀藻忍不住问:「咦,那您刚才说的接触群众、接触社会的问题,
可怎么解决呀?」
张奇林坦然地说:「关键毕竟还不是住在哪儿。关键是自己本身要
有这个要求。搬走了,一是可以回这儿来串门,二是可以在那里结识
新的邻居、建立新的社会关系嘛!」
全家的认识渐趋统一,大家心情都舒畅起来,只是于大夫还忍不
住对张奇林说:「你说是这么说,到时候你忙个手脚朝天,哪还有回这
儿来串门的工夫?只怕你在那儿也结识不了几个新邻居!」
电视机前的这场谈话,很能代表张秀藻他们家的家庭气氛。这种
家庭气氛的控制器掌握在爸爸张奇林的手中。他总是那么冷静、理智,
却又不让人感到过分僵硬和缺乏人情。即使在「文化大革命」受冲击
最厉害的时候,他至少在外部形态上没有露出一点惊慌失措。张秀藻
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她才七岁,不懂得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她和妈
妈,还有哥哥、姐姐,有一天都被「勒令」到一个广场上去参加批斗
会,先是揪出部长和一些副部长、局长、副局长来,然后就揪「黑爪
牙」,里面就有她爸爸。她被那场面吓坏了,因为每个 「黑帮」都被剃
了光头、挂上了大黑牌,并被 「喷气式」地撅著,象她爸爸那样的 「黑
爪牙」,当晚还是许可回家的。妈妈见他回来,光流眼泪,不敢多说话。
哥哥姐姐被迫表示 「划清界限」,搬到学校住去了。这天晚上楼里发生
了大骚动,有个被揪的「黑爪牙」想不开,自杀了。第二天爸爸去部
里以前,全楼已经都知道了这自杀的事。妈妈望著爸爸,惊怕担忧得
至于哆嗦起来。爸爸却冷静地对妈妈宣布说:「我不会。」只有那么三
个字——张秀藻至今回忆起来,那神态语音还清清楚楚。接著,他问
张秀藻:「你还有多少块糖?」张秀藻那时有个糖罐,她便打开盖子,
数了数说:「二十六块。」爸爸弯下腰,摸著她的头说:「这糖,都留给
爸爸吃吧。一天一块。」张秀藻把糖罐捧得高高地说:「干吗一块?爸
爸你吃吧,一天多少块都行。吃完了,咱们再买呀!」妈妈听著只是擦
眼泪,爸爸却冷静到极点地说:「咱们家以后没钱买糖了。这糖给我留
著。我需要,你要藏好,我回来了你喂我。一天一块都太浪费了。你
今天要做一件事,把糖纸全剥了,扔了,把每块糖全用小刀切成两半。
这样,我就能一个半月里全有糖吃了。」说完,他坦然地走了。他每天
晚上回来,俯首让张秀藻欠起脚,喂他那半块糖吃……他没有自杀,
没有神经错乱,没有沮丧,没有妥协。等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当他们
搬进这三间北房以后,当二十寸的日立牌彩色电视机运到的头一天,
他们全家——不止三口,因为哥哥、嫂子正巧回来探亲——坐在电视
机前的沙发上,当电视中恰好出现了糖果的画面时,张秀藻不由得引
动爸爸去回忆:「爸,您还记得那时候,您白天挨斗,晚上回来,我喂
您吃糖的情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