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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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坐飞机,而是坐火车回来;火车车窗提供给他的,不知要比飞机
舷窗能提供给他的,超过多少倍!何况他们去的时候,已经坐过了飞
机……他说他记了一本《乘火车回国日记》,真想向他借来看看!」爸
爸妈妈都说:「那你就去借吧!」
第二个星期日,她便去荀磊家借,荀磊爽快地借给了她。她当晚
便读了。后来又带到学校,每晚偷偷重读一部分。她惊讶地发现,虽
然他们以前并不认识,而且各自的生活经历也有那么多的差别,可他
们对生活的看法,却有著那么多相通的地方……她把那本日记压在枕
下,头一次体验到失眠的滋味,一颗少女的心,在胸腔里被爱慕和向
往煎熬著……
又一个星期日,她去荀磊家还那本日记,发现荀磊的小屋里还有
另一个人,那是一位同她年龄相仿的少女,高高的额头(北京叫「奔
儿头」),深深的眼窝,油黑的大眼仁,鲜红的厚嘴唇,个子不高,体
态轻盈,头上梳著时下已经不多见的短辫,穿著一件质地、样式一看
就不同于国货的衬衫;头一眼望去,张秀藻心里本能的反应是:啊,
华侨,要么外籍华人,他们搞外事活动的人,所以有这种人来往……
可稍一冷静,她就看出那少女同荀磊的关系很不一般,同时心里也就
清醒了:荀磊即使已经分了具体工作,也不会把工作物件引到家里来
啊……
「我来给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冯婉姝,这位是我的邻居张
秀藻。」分明是荀磊的声音,响在了耳边。
张秀藻同冯婉姝的手握到了一起。当双方把手松开以后,张秀藻
觉得脚下的地在往下陷,而头上的屋顶变成了一股烟。她知道一切都
绝望了:她仅仅是邻居,而人家才是朋友!
张秀藻心海里波涛翻涌,张奇林竟然一点也没有发觉。他让她帮
著整理书橱。在这样一个清晨,当她走进右边屋里时,怎能不勾起她
头一回见到荀磊的回忆,那是怎样清晰的一幅似乎可摸可触的图画啊:
荀磊就站在那个位置,手里正翻著一本英文书,而窗外的阳光,正斜
射进来,铺到了他的肩头……
「秀藻,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妈妈看出来点苗头。但她仅仅
是从生理的角度进行观察。
「不,没有。没。」张秀藻挺起胸脯,勇敢地走到了书橱前,镇静
地问爸爸:「咱们从哪边开始?」
第二章辰(上午7 时一9 时)
6.一位令人厌烦的热心人。
「哟,你们这味儿可不对呀!」
随著声音,一个人走进了薛家的苫棚。
路喜纯正在弄凉菜,薛大娘正在火上炒米。薛大娘一听这话音,
心里头就「咯登」一下,老大的不自在。她头也不回,一边使劲用锅
铲翻米,一边敷衍地招呼著:「他詹姨起来啦?」
被叫作「他詹姨」的,是一位四十八岁的妇女,名叫詹丽颖,住
在这个四合院里院的两间东屋里,她家恰好同薛家屋对屋。她其实是
一个非常值得同情的人——在她的生活道路上,遭遇过那么多不公正
的打击,乃至于一般人难以忍受的惩罚——可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
在,同情她的人总是不多。为什么呢?……
按说人家薛家办喜事,薛大娘又是个相当讲究吉利的老人,你到
人家那边去,头一句话无论如何不该是 「你们这味儿可不对」,可詹丽
颖想不到这一点。她绝对是善意的,并且,愿意以一切方式来帮忙操
弄,可她就那么个做派——这星期日的早晨她睡了个懒觉,刚刚起床,
洗了脸,漱了口,拿把梳子正在梳头。也许因为心情特别好的缘故吧,
她的嗅觉似乎比任何时候都灵敏——闻出对过的炒米似乎散发出了焦
糊的气味,使立即跑过去,仍旧用梳子梳著头,甩著嗓门建议说:「快
往里头洒点醋!快呀!」
正拌凉菜的路喜纯,瞟了这位詹姨一眼,心想真是越外行越敢支
嘴,不过他搞不清薛家同这位元詹姨的关系,所以,一时便没有张嘴
发话。
薛大娘被詹丽颖的几嗓子弄得慌了手脚。詹丽颖光咋唬还不算,
还把头直伸到锅上来嗅,一边嗅还一边继续梳她的头发,薛大娘厌恶
得恨不能用锅铲敲她两下——她那头屑不知掉进了锅里多少,有这么
管闲事的吗?
詹丽颖却一点没有觉察出别人对她的厌恶——她一生就吃亏在总
不能及时体察出这一点,而及时抑制自己的言行——她把梳子往头发
上一插,自己抄起案上的醋瓶子,揪开瓶盖就要往锅里倒醋。
「别倒别倒,」路喜纯不得不站过来干预了,他从詹丽颖手里夺过
醋瓶子,解释说,「倒醋可解不了这味儿。等一会进锅蒸的时候,拌一
点辣椒末、洒一点酒,味儿自然就正了。」
他本以为把醋瓶子这么一夺,对方非生气不可,谁知那詹姨跟他
脸对脸以后,却忽然瞪圆眼睛,嘻开嘴巴,满面笑容地惊呼起来:「咦,
你不是嵇志满教过的那个学生吗?」
路喜纯倒给她弄得一楞。冷静地一想,对了,在嵇老师宿舍里,
见过这位妇女。原来她也住在这个院里。嵇老师那么个稳稳当当的人,
怎么会有这么个咋咋唬唬的朋友呢?何况还是个女的!
薛大娘见詹姨同这位请来掌勺的小师傅拉上了近乎,心里更不受
用。她有意用炒勺重重地敲打著锅边,提醒著詹丽颖不要碍别人的事。
詹丽颖却浑然不觉,甩著嗓门同路喜纯问答了几句以后,才仿佛忽然
想起什么来似的,管自跑回自家屋里去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詹丽颖那边合上了门,薛大娘便问路喜纯。
「咳,就见过一回,您这街坊可真够各(「各」,在这里读?e,不
象一般人那么正常,称为 「各」。)的!」路喜纯可不觉得认识这位元詹
姨光彩。
「她呀,怎么说呢?真不招人喜欢,」薛大娘忍不住压低声音对路
喜纯说,「她当过右派!」
在薛大娘心目当中,尽管新政策几乎已经给当年所有的,『右派分
子」都改正了,她还是觉得戴过「右派」帽子是桩丢人的事。路喜纯
却一听 「她当过右派」,反而对这位詹姨生出了几分敬重。近年来的小
说、电影、电视剧等文艺作品当中所出现的「右派」形象,几乎都是
些品质高尚、才学超群的人物,因此给了路喜纯这一茬人这样的感受
——戴过「右派」帽子,实在是一桩光荣的事。这位詹姨,别看咋咋
唬唬的,说不定倒是个女中豪杰呢!难怪嵇老师肯同她交朋友……
詹丽颖的确当过 「右派」。她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呢?是象一九五八
年到一九六六年之间那些文艺作品所写的那样,曾经时刻企盼著台湾
的蒋介石「反攻大陆」吗?是象「文化大革命」期间的那些文艺作品
所写的那样,曾经同「走资派」勾结在一起,对抗过「革命造反派」
对「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冲击吗?抑或是象一九七七年某些文艺
作品所写的那样,曾经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操纵著名为 「革命造反派」
实为「四人帮」的爪牙们,向被诬为「走资派」而实际上是革命的老
干部夺权吗?要不,就象近年来那些文艺作品所写的那样,曾经为捍
卫真理而遭受了沈重打击,但在人民群众的关怀和支持下经受住了二
十多年的磨难,终于使那颗忠于革命、挚爱祖国的心得到了大家的承
认和景仰吗?
她全然不是那么个情况。
「反右」期间,她已从大学毕业,分到了设计院当技术员。她的
专业水平在设计院中至少属于中上之列,工作态度总的来说也无可挑
剔,然而她这人的性格实在不讨人喜欢。
她哑嗓子、大嗓门,说话惊惊咋咋。这倒罢了,头一条她最爱夸
张,什么事情经她嘴里一说,不夸张十倍以上绝不罢休。比如她就曾
经在设计院的工休时间甩著嗓门大声宣布:「嘿,知道吗?党委办公室
新来了个副主任,是位部长夫人,个子那个矮啊——真叫『三寸丁谷
树皮』,北京土话叫 『地出溜』……」即使真是这样,她这种谈吐也是
不礼貌的表现,更何况当人们都看到这位副主任以后,发现人家只不
过是个子稍矮而已,体态还是自成比例的,并且也并非部长夫人,而
是一位副局长的夫人。你想当同志们再听詹丽颖报道类似消息时,能
不怀疑吗?当他们耳边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詹丽颖的这种聒噪时,
能不厌烦吗?
再一条她不懂得理解别人、体贴别人。固然她从未有意去伤害过
别人,但她说出的话,总在无意之间让别人难以忍受。她会没心没肺
地对一位为自己发胖而感到羞赧的女同事大声地宣布:「哟,你又长膘
啦?你爱人净弄什么好的给你吃,把你揣得这么肥啊?」这还不算什
么,人家刚死去了丈夫,正在悲痛之中,她却把这档子事忘了,非拽
人家去看电影,还是部外国喜剧片,人家说不想去,她便嘻嘻哈哈地
揉著人家肩膀说:「装什么假正经哟!谁不想开开心,乐一乐?你不去,
我可要 『拉娘配』啦!」弄得人家只好跟她撂下脸来;她恍然以后,也
并不道歉,只是歪歪嘴,便又缠另一位去了。在这类小事中,她究竟
得罪了多少人,连她自己也算不清。
最要命的一条是她不懂好歹。任性起来,不仅跟争吵的物件闹个
天翻地覆,去从中劝和的人,包括那明明是站在她一边维护她的人,
她也一概不认,有时反而把那本是向著她的人,激怒得成为了她最主
要的争吵者。比如有回在食堂打饭,她跟盛菜的一位女炊事员争吵了
起来。她本是占理的——她指出菜里有条青虫,严辞批评了食堂,要
求给她另盛别的莱,而那位女炊事员只把她碗中的青虫挑出去完事,
强辞夺理地为食堂辩护——这时那位曾被她讥为「三寸丁谷树皮」的
副主任,正好排队排在她后面,为了支持她对食堂的批评,便站拢售
菜的窗口,对那位元炊事员说:「小詹的批评虽然态度急躁了一点,可
你们食堂的工作确实——」话没说完,反倒被詹丽颖气呼呼地截断了:
「我态度急躁?我倒犯错误了?我就该心平气和地把那条虫子吞进肚
子去吗?他们熬出一锅虫子你们也不管是不是?倒怪我急躁了?那条
虫子要盛在你碗里,你要不比我急躁才怪!……」那位副主任开始还
耐心地对她说:「小詹同志,你冷静一点嘛。你对食堂的批评,我是支
持的嘛……」可詹丽颖居然又截断她的话,又气势汹汹地发泄了一通
火气,弄得那位副主任也脸红气粗起来:「詹丽颖同志,我们饭后再谈
好不好?后面的同志还等著打菜呢!」詹丽颖竟把搪瓷碗里的菜往地上
一泼,气冲冲地扭身跑出了食堂。旁观者们对她是怎么个印象,她连
想也没想。
「反右」运动起来了。她难免有些按当时的标准衡量算是错误的
言论,这些言论属于可划「右派」可不划「右派」之列,在衡定她是
否属于「右派分子」的天平上,如果根据她出身并不算坏和她工作中
表现尚属努力,撤下一个砝码,她便偏到了「不划」一边,但最后却
因为她上述的性格弱点在人们心目中形成的恶感,反给她加上了一个
砝码,于是她便偏到了 「应划」一边。当在设计室召开了她的批判会,
并宣布她为 「右派分子」时,她才头一回失去了大嗓门和任性的劲头,
变得象个石头人一般。划「右」以后她当了一段时间的晒图员,后来
便被送往农村劳动改造。临去农村的时候,那位办公室副主任找她个
别谈话。她问:「我该怎么改造呢?我究竟主要该改造什么呢?」副主
任见她眼里噙著泪水,动了恻隐之心,见屋里没有别人,便诚恳地对
她说:「你怕主要是个修养问题。你太缺乏修养了。你吃的就是这个亏。」
说完,便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本刘少奇同志的《论共产党员的修
养》,递给了她。她惶恐地接了过来,心想,我是反动派了,人家还让
我看共产党员该怎么修养,以前真不该对人家那样……心里一感动,
她便放开嗓子痛哭起来,这一哭倒把那副主任吓坏了,忙过去把办公
室门打开,好让从走廊上路过的人看见和听见自己是怎样在同詹丽颖
谈话;当詹丽颖放纵完自己的感情,听到那副主任已经变换了诚恳的
劝谕口气,而是冷冰冰地在训斥自己时,不由得纳闷,刚才不是还那
样吗?怎么……
詹丽颖从此经受了二十多年的改造。她干过最粗笨的活,忍受过
最粗鄙的侮辱,被人们当面无数次地训斥批判,也被人们背后无数次
地戳脊梁骨;她写过铺开来大概能绕北京城一周的该写和不该写、真
诚和半真诚乃至虚伪的检查;她对社会和人生都有了更接近于正确和
更趋向于深刻的认识,然而她的性格却变化不大——这真是一件万分
遗憾的事。后来接收她的各个单位,只要求她改造思想,而并不要求
她改造性格。在她后来的生活道路上,竟再没有遇上过象那位矮个子
的办公室副主任式的人物,现在回想起来,唯有那位副主任看透了她
究竟吃的是什么亏。
更糟糕的是,倘若说过去的境遇多少总能使她对自己的性格弱点
无形中有所抑制,那么,四年前她那「右派」问题的彻底平反,反倒
使她固有的性格弱点更加放纵地显现出来。正象当年在设计院定她成
为「右派」时,很少有人同情她一样,当她因落实政策而重新回到那
所设计院时,也很少有人对她表现出抚慰和亲近。那唯一的一位比较
能理解她和帮助她的副主任,不幸已在「文化大革命」中逝世。在她
的生活历程中,再获得那样的一位上级或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