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绝代奇才-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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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李先生”也不答言,呵呵笑了两声,朝着施耐庵打了一躬,说道:“耐庵居士名闻遐迩,在下渴慕得紧,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施耐庵见此人素不相识,见面竟然如睹故人,心下不觉诧异,连忙问道:“谬奖,谬奖!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李先生”正欲答话,虬髯县令在一旁察言观色,心中又是一惊:瞧这书吏的口气,敢莫也是绿林道上的人物?他眼珠儿转了两转,故意作态喝道:“好你个姓李的三家村学究,堂堂县衙的六案孔目,却不道你与这钦犯乃是一路,俺今日一并将你拿了去讨赏!”
“李先生”又是呵呵一笑,对虬髯县令说道:“多承大人抬爱,在下少刻自然还你一个公道!”说毕,对那小厮吩咐道:
“小三子,还不与县太爷夫人松绑!”
那小厮闻声即动,趋前数步,对施耐庵唱了个喏,伸手便要去解那妇人的绑缚。
施耐庵连忙拦住,对那“李先生”道:“眼下险恶丛生,虎狼窥伺,此乃晚生不得已设下的脱身之计,怎肯听你轻易坏了大事!”
“李先生”呵呵大笑道:“耐庵居士差矣!倘若年兄不健忘,大概记得那‘回风返雨’那四句偈语罢?要不是在下命小三子送年兄这条计策,只怕你早已落入那董大鹏之手了!”
施耐庵听了犹自不信,那小厮却笑嘻嘻地踅了过来,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施耐庵心下忖道:这小厮朴直诚笃,看来此事不假,不过,“李先生”既为官府吏员,不去相帮董大鹏、公孙玄捉拿自己,却暗赠偈语让自己脱却险境,实在令人费解;区区一介官府小吏,这心机韬略远逾常人,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他正自暗暗纳罕,只听得那“李先生”又道:“耐庵年兄请看,此刻这长清县内,早已风消雨歇,鸡犬不惊,那董大鹏已然率着人马往西追你去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就请为县令夫人释缚罢!”
施耐庵侧耳一听,四周那喧嚣呼喝之声已然消歇,长清城里果然万籁俱寂,他舒了口气,还剑入鞘。那小厮立时便走到床头,扯出那妇人嘴里破布,解开她缚着手脚的麻绳,将“县令夫人”放了起来。那妇人此时鬓乱钗横,衣裙不整,一时间痛定思痛,竟自伏在床棂上“嘤嘤”啜泣起来。
虬髯县令见此情状,神思不属地走到床前,一边抚慰着妻子,一边默默思忖,少顷,他忽然回过头来,脸上的踌躇之色已然变成一种恳求的神情,喃喃说道:“李先生,施相公,你们若是绿林中人,请高抬贵手,远走高飞罢!好教俺安安稳稳地做县令,各自相安罢!”
那“李先生”微微一笑,走过来夺下他手中长刀,正色说道:“县尊大人休要着急,今日之事,全由在下一手策划,在下已然备了薄酒一杯,请施家年兄、‘县太爷’,还有‘诰命夫人’一同入席。”说毕,朝那小厮点点头。
小厮转身踅出屋门,立时提进来一只青篾食盒,忙不迭地收拾桌椅,摆布杯箸,不消片刻,便设下了一席便宴。
此时,施耐庵、虬髯县令心下狐疑,既摸不透这“李先生”的身份来历,又不知他此刻铺排宴席是何用意。一时间心下惴惴,仿佛赴“鸿门宴”般坐到席面上。
待到众人坐定,“李先生”忽然站起身来,为在坐三人斟满一杯酒,然后举杯说道:“今日之事,在下身负三罪:一是劝县尊大人设灯会猜谜,引出一场大乱;二是命小三子激得耐庵年兄现身灯篷,几乎落入官兵之手;三是设了条‘回风返雨’拙计,令县尊夫人受了许多惊吓。在下请三位先陪我喝下这杯‘谢罪酒’。”
众人见他说得诚恳,都把杯中酒喝了。“李先生”点点头,脸色忽地变得凝重,撚着颔下长髯说道:“耐庵年兄、县尊大人!今日之事,翻云覆雨,扑朔迷离,此刻,在下料想诸位必然是满腹疑团。这一番变故,决非为了区区一场灯会,其中却是大有来历!”
说毕,他又干了一杯酒,望着施耐庵、虬髯县令急不可耐的神情,从容言道:“此刻,在下便要将那泼天大的来历详细奉告!”
“李先生”这番话说得极其庄重,施耐庵等人不觉悚然动容,大家的杯箸都停在了半空,屏息静气,听他说出那“泼天大的来历”来。
“李先生”略顿一顿,又道:“不过,万事纷纭繁复,须寻草蛇灰线。在下于叙说原委之前,先请诸位见识见识在下庐山真面目!”说毕,长身而起,仰头厉啸一声,紧接双肩一耸,一个“凤点头”甩脱了头上博士帽,“唰唰”两声褪下身上淡青长袍,霎时便换了一副形貌:只见他头扎逍遥巾,身着窄袖密绊侠士袍,腰束二指宽英雄板带,适才那温文尔雅、唯唯诺诺的书办气息早已不见,活脱脱一个叱咤风云的豪客模样。
众人见状齐齐一惊。那虬髯县令呐呐问道:“三个月前在沧州道上,俺收留了你这个用三百两纹银买来的六案孔目,今天你如何变成这等形象,你、你、你究竟是何人?”
“李先生”呵呵一笑,说道:“县尊大人差矣!在下哪里是什么落第举子,诸位倘不知定远百室先生李善长,也该听说过滁州大营‘赛萧何’的大名!”
这一句话不打紧,立时将在座众人吓了一跳,大家一齐站了起来,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面前这个“李先生”。施耐庵率先问道:“久仰久仰,先生原来便是滁州红巾军大营那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纸檄文吓走十万元兵的李百室先生?”
虬髯县令也呐呐地说道:“足下就是那会掐算阴阳、呼风唤雨的李、李、李善长?”
李善长捺须微笑道:“二位休听那些藉藉人言,在下哪里有如此神通?不过躬逢乱世,明白去从,投身义军,为抗元大业聊尽绵薄罢了!”
这李善长一经抖露身份,施耐庵心下已自明白今日发生在这区区小邑的变故大有来头,不觉脱口问道:“百室先生不在那滁州大营燮理军机,与元朝大军在疆场上一决雌雄,却要乔作书办小吏,注目僻野县治,其中蹊跷委实令人不解,还请一一明示。”
李善长点点头道:“此事曲折虽多,其实,事故缘起,却恰恰应在你们二位身上!”
施耐庵茫然问道:“晚生偶然路过长清,与先生亦是邂逅相遇,与今日之事有何瓜葛?”
李善长微微一笑,立时掐着指头,说出一番话来:
“约莫半年前,各路抗元义军节节取胜,元廷江山风雨飘摇,元顺帝妥欢帖木儿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从黑龙江边、大青山下调集数十万蒙古铁骑,直逼淮河、饮马江汉,企图一举剿灭各路义军。一时间强弱易势,义军仓促之际遭了许多挫折。于是,红巾军统帅、小明王韩林儿便在颍州召集各路义军首领,开了一个群雄大会。
“大会期间,各路枭雄竞陈机谋、共商大计。有的讲:欲要扭转劣势,对抗强敌,只有各路义军汇于一处,集百万人马与元兵决一死战;有人则曰:元兵器械精良,训练有素,聚众决战必败无疑,只能暂避锋芒,退居山寨草泽,静待时机,再图大举;一时议论纷纭,莫衷一是。只有乌桥大营首领刘福通献上一策,道是目下之计,最可行的便是一边在战场上与元军周旋,一边多派有识之士,奔走天下,弘扬义军纲领,宣讲造反宗旨,让举国百姓一心向着义军,动摇元廷统治根基。谁知他一番话说出,不仅无人响应,反而召来冷嘲热讽,说这主意不过是腐儒之论,刘福通一怒之下,不等散会,便拂袖退出了会场。
“他这番话却惊动了一位英雄。此人名不见经传,位不过元帅,尽管未能参与义军最高机密,却也在会间听到了刘福通的宏论,不觉拍案叫绝,连夜备下三牲酒醴,到刘大龙头住处晋见求教,二人惺惺相惜,彻夜长谈之后,事后那位英雄便抄下了两联绝世警句,挂在床头,作为座右之铭!”
施耐庵听到此处,连忙问道:“好一个卓识睿见的英雄,不知他抄下的是两联什么样的警句?”
李善长转过头来,对着施耐庵投过一瞥,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两联警句,正是耐庵居士你当年在乌桥大营窗下的绝世名言:‘剑与笔两绝,唤醒举世人!’”
在座众人听了,不觉肃然起敬,齐齐向施耐庵看去:只见他此刻眉目耸动,双颚微抖,两只深陷的眸子里游走着一点星火,凝神注视着充满无物之物的虚空,嘴唇蠕蠕而动,喃喃自语道:“嗟呼!草泽之中,竟有潜龙,此君难得,此君难得!”
李善长点点头道:“耐庵居士言之有理,此人的确是当世难得的俊才!颍州大会之后,他便身体力行,倾心搜罗贤达,接纳豪杰,只要一听说哪里有见识卓绝之士,立即舟车奔驰,虚怀请教,行军布阵、营务倥偬之际,也不忘交接英雄,倚门候教。一时声名大著,普天下豪侠之士风景云从。什么青田刘伯温,丽水叶景渊,浦江宋濂,濠州徐达,还有那傅友德、常遇春、李文忠、胡大海一流豪杰,纷纷投身麾下,甘效驰驱。就是这个俊才,半年之内,承天道、拥人心、除苛政、倡屯田,令浙右、淮西数十州县百姓归心,军威赫赫,不几日,连克全椒、来安、凤阳、定远,令元廷兵将闻风丧胆,从群雄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元廷真正的心腹大患!”
施耐庵听到此处,禁不住频频点头。那虬髯县令听着听着,不觉眉目耸动,虬髯微抖,时而搔着头皮,时而搓着双手,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态。他一回头,目光忽然遇上了他那“诰命夫人”的眼神,两人对视一阵,那妇人隐隐投过来一瞥诡秘的目光,虬髯县令早已会意,立时沉下脸来,拍案叫道:“唗!此地是朝廷衙门,本人乃朝廷命官,你这叛贼党羽好大狗胆,竟敢胡言乱语,为流贼乱臣涂脂抹粉,俺饶不了你!”
李善长呵呵笑道:“好一个忠心报主的县尊大人!在下既是反叛朝廷的乱臣贼子,那么,大人在那沧州道上聘在下作六案孔目,先便有一个窝藏乱党、招降纳叛之罪!大人敢出头告发么?”
虬髯县令一听,立时咽住。闷闷地倒在坐椅之上,嘴里兀自嗫嚅道:“这、这、这个,那、那么,请李先生休再说了。
免得下官招灾惹祸,累及妻孥!”
李善长笑道:“县尊大人稍安勿躁!为了让你不再首鼠两端,死心塌地听完事情原委,在下索性点破你的行藏!”说毕,又饮了一杯酒,从容说道:
“其实,适才俺两桩事还只讲了一桩,三月之前,俺谈到的那位义军首领率兵攻打元兵固守的滁州,怎奈那城池墙厚壕深,固若金汤,连日猛攻,不仅未曾夺下坚城,反而折损了不少将士。那首领立即聚众商议,策划破城良谋。好在他营内谋士众多,耳目甚广,立时便有人献计,说是当今天下有一奇人,身怀无穷绝技,真是艺赛公输,技惊鬼神,尤其善造红衣大炮,任他金城汤池、高墙坚垒,只须用了他造的大炮,自是摧枯拉朽,应手而破。其时在下正要北上,顺便在齐鲁一带仔细打听,也是天公庇佑,不出数日,在下便查出了此人!”
施耐庵听得入港,不觉问道:“善长兄真好手段,竟然找到此等奇人,不知他现在何处?”
李善长拈须微笑,转过头来,朝那虬髯县令点点头,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县尊大人便是那鬼斧神工的巧匠!”
他这两句话一说出,众人又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几颗头仿佛被人牵着,齐齐向那虬髯县令投来诧异迷惘的目光。紧接着又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只道这“百室先生”说得走嘴,信口雌黄,指鹿为马,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施耐庵望了望虬髯县令那副尊容,也自忍俊不禁:分明一个鄙陋不堪的昏官,却道他是一个技惊鬼神的绝世奇人。
那虬髯县令此时却默默无语,脸上露出一种鄙夷不屑的冷笑,良久,方才呵呵大笑起来,笑毕,对李善长道:“百室先生也太抬举俺了,倘若真有那鬼斧神工的本事,俺早去拓土开疆,搏一个封妻荫子了,何必在此做一个芝麻芥子般的七品官呢?”
李善长从容说道:“县尊大人未免太古板,在下言已及此,彼此底细,已是心照不宣,何苦讳莫如深?足下未免缺些嵚奇磊落的襟怀了罢!”
虬髯县令摇头冷笑:“什么底细?什么心照不宣?俺的确不明白先生之言!”
李善长听毕眉头一皱,旋即长身而起,走到虬髯县令面前,瞠目凝视一阵,厉声说道:“元标兄!虎伏龙潜十余年,今日也该露出真面目了!”说话间,袍袖抖处,早扯出一幅白绫裱的挂轴来,只见那白绫上画着一座雄奇的山寨,山寨下水际滩头排着千军万马,居中乃是画一个虬髯汉子,顶盔贯甲,正手挥令旗号令兵士,揿动那无数的轰天大炮。虬髯县令听李善长叫一声“元标兄”,眉头便是轻轻一抖,及至见他展开画幅,立时便呼地站了起来,一双铜铃般的眸子里波诡云谲,幻化着难以捉摸的奇彩,久久地凝视着那画上的一山一水、一人一物、一草一木,半晌不言不动,仿佛一个入定的老僧。
李善长徐徐言道:“元标兄,两百年前的这幕情景,想必你魂牵梦萦,两百年前乃祖的遗容,想必你也刻骨铭心!我李善长谬称‘赛萧何’,作事向来不敢孟浪。敢于只身求聘为长清县长吏,没有十足的把握,岂肯冒这风险!”说着,他又抖一抖手中画幅说道:“三个月前,在下循踪觅迹,踏破铁鞋,终于寻到元标兄老家东平府八里桥,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五百两白花花的纹银,从你的老母手中诓来了这幅祖传珍物,打听到足下改名换姓,以一个阿腾铁木儿的假名字换得个七品县令,在这小小长清县掩人耳目。于是在下稍稍弄了点玄虚,扮作落第举子,在那沧州道上与你并辔同行,以三百两银子换来的官诰和胸中才学骗得你的信任,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