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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知堂书话-下-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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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由他拿去译述。译稿完成之后,想查阅一遍,再设法发表,可是搁在寒斋
的壁厨里已是两年,一直未曾校阅,这回因为把希腊神话暂时中止,想拿这
书来补白,看了几节,先行发表,读者如能在这里看到一点近代日本儿童生
活的情景,因而对于本国的儿童生活也感到兴趣,加以思量,总是有益的事,
鄙人屡次三番将《银茶匙》拿出来介绍的本愿也可以算是达到了。写《银茶
匙》的中氏我仍是佩服尊敬,但是中日事变以后仿佛见过他的好些诗,我不
能不表示可惜。这些事固然可以不论,不过我既然介绍推重,这里不得不表
明一个界限,我是佩服中氏所著的《银茶匙》一书,若是诗人的中氏,则非
鄙人之所知矣。

民国三十四年一月十五日,知堂记于北京。

□1945年 
1月刊《艺文杂志》1、2期合刊,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江都二色

我颇喜欢玩具,但翻阅中国旧书,不免怅然,因为很难得看见这种纪载。
《通俗编》卷三十一戏具条下引《潜夫论》云:

或作泥车瓦狗诸戏弄之具,以巧诈小儿,皆无益也。
我们可以知道汉朝小儿有泥车瓦狗等玩具,觉得有意思,但其正论殊令人读
了不快。偶阅黄生著《字诂》,其“橅尘”一条中有云:

东方朔与公孙弘书(见《北堂书钞》)何必橅尘而游,垂发齐年,偃伏以自数哉。
橅与模同,今小儿以碎碗底,(方音督)为范,抟土成饼,即此戏也。
又《义府》卷上《毁瓦画墁》一条中云:

《孟子》,毁瓦画墁。如今人以瓦片画墙壁为戏,盖指画墁所用乃毁裂之瓦耳。
不意在训诂考据书中说及儿童游戏之事,黄君可谓有风趣的人了。吾乡陶石
梁著《小柴桑喃喃录》,卷上引《大智度论》云:

菩萨作是念,众生易度耳。所谓者何?众生所着皆是虚诳无实。譬如人有一子,喜

不净中戏,聚土为谷,以草木为鸟兽,而生爱着,人有夺者,嗔恚啼哭。其父知已,此子

今虽爱着,此事易离耳,小大自休。何以故?此物非真故。
经论所言自是甚深法理,就譬喻言亦正不恶,此父可谓解人。龙树造论,童
寿译文,乃有如此妙趣,在支那撰述中竟不可得,此又令我怃然也。小大自
休,这是对于儿童的多么深厚的了解,能够这样懂得情理,这才知道小儿的
游戏并非玩物丧志,听童话也并不会就变成痴子到老去找猫狗说话,只可惜
中国人太是讲道统正宗,只管叉手谈道学做制艺,升官发财蓄妾,此外什么
都不看在眼里、著述充屋栋,却使我们隔教人失望,想找寻一点资料都不容
易得。讲到儿童事情的文章,整篇的我只见过赵与时著《宾退录》卷六所记
唐路德延的《孩儿诗》五十韵,里边有些描写得颇好,如第三十一联云;

折竹装泥燕,添丝放纸鸢。
又第四十六联云:

垒柴为屋木,和土作盘筵。

这所说的是玩具及游戏,所以我觉得特别有趣味,在民国十二年曾想编
一本小书,就题名曰《土之盘筵》。但是,别的整篇就已难得见到,不要说
整本的书了。手头有一本书,不过不是中国的,未免很是可惜。书名曰《江
都二色》,日本安永二年刊,这是西历一七七三年,清乾隆三十八年癸巳,
在中国正是大开《四库全书》馆,删改皇侃《论语疏》的时候,日本却是江
户平民文学的烂熟期,浮世绘与狂歌发达到极顶,乃迸发而成此玩具图咏一
卷。大正十三年(一九二四)稀书复制会有重刊本,昭和五年(一九三○)
乡土玩具普及会又有模刻并加注释,均只二十六图,及后米山堂得完本复刻,
始见全书,共有五十四图,有权与太郎著《日本玩具史》,后编第五篇中悉
收入。我所有的一册是乡土玩具普及会本,亦即有坂氏所刊,木刻着色,《玩
具史》中则只是铜板耳。书有蜀山人序,北尾重政画图,木室卯云作歌,每
图题狂歌一首,大抵玩具两件,故名二色,江都者江户也。全书所绘大约总
在九十件以上,是一部很好的玩具图集,狂歌只算是附属品,却也别有他的
趣味。这勉强可以说是一种打油诗,他的特色是在利用音义双关的文字,写
成正宗的和歌的形式,却使琐屑的崇高化或是庄严的滑稽化,引起破颜一笑,
讥刺讽谏倒尚在其次。这与言语文字有密切的关系,好的狂歌是不能移译的,
因为他的生命寄托在文字的身体里,不像志异书里所说的魂灵可以离开躯壳


存在,所以知道士夺舍这些把戏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事。全书第五十三图是一
个猴子与狮子头,所题狂歌虽猥亵而颇妙,但是不能转译,并不为猥亵,实
因双关语无可设法也。第五二图绘今川土制玩具,钟楼与茶炉各一,歌意可
以译述,然而原本不大好,盖老实的连咏二物,便不免有点像中国的诗钟了,
原歌云:。。 

Yamadera no iriai no kane o hazuseshiwa


Hana chirasazi tochaya no kufu ka?
意云,把山寺的晚钟卸了,让花不要散的,是茶店的主意么。有坂君注释云:

“花散则客不来。钟楼相近的樱花每因撞钟的回响而散落。故茶亭中人
想了法子将钟卸下了。”这种土制玩具中国也并不是没有,十年前看护国寺
庙会,曾买过好些,大抵是厨房用具,制作得很精巧,也有桥亭房屋之类,
不过像是盆景中物,所以我不大喜欢。过了几年之后,这些小锅小缸之属却
不见了,我只惋惜从前所买的一副也已经给小孩拿去玩都弄破了。没有人纪
录,更没有人来绘图题诗。我们如要谈及,只能靠自己的见闻和记忆,宛如
未有文字的民族一样。不,他们无文字却还有图画,如洞窟中所留遗的野象
野牛的壁画,我们因为怕得玩物丧志,连这个也放下了。耳食之徒五体投地
的致敬于《钦定四库全书》,那里就是在存目里也找不出一册《江都二色》
来,等是东方文化,却于此很分出高下来了,北尾、木室二公不但知道小大
自休,还觉得大了也无妨耍子,此正是极大见识极大风致,万非耳食之徒所
能及其一根汗毛者也。

日本现时研究玩具的人很多,但其中当以有坂君为最重要。寒斋藏书甚
少,所得有坂君著作约有十种,今依年代列举如此:

甲,《尾志矢风里》(Oshaburi),玩具图录,已出四册。一,东北篇,
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六)。二,古代篇,同上。三,东京篇,昭和二年(一
九二七)。四,东海道篇,昭和四年(一九二九)。尾志矢风里,汉字当写
作“御舐”,据《大言海》云:东京婴儿玩具名,以木作,形小,中略细,
两端成球形,乳婴便吮其球也,按此长寸许,形如哑铃,今多用胶质制,不
及木雕远矣。

乙,《玩具绘本》,已也五册。一《手习草纸》,昭和二年。二,《绘
双六》。三,《御雏样》。四,《犬子》,均同上。五,《子守呗》,昭和
三年。手习草纸此言习字本,书中所收皆为天神像,即营原道真,世传司文
之神也。绘双六,略如中国的升官图,有种种花样。雏为上巳女儿节所供养
的人像,并备家具装饰。子守呗即抚儿歌,玩具皆作少女负儿状。

丙,《伏见人形》,昭和四年。

丁,《玩具叶奈志》,已出三册。一,《今户人形》,二,《御祭》,
三,《招手猫》,皆昭和五年。此书性质与《玩具绘本》相同,叶奈志写汉
文作“话”字也,伏见、今户皆地名。祭即神社祭赛。猫常“洗脸”,举手
抚其面,狐鼬等亦能屈堂当眼上,向后回顾,商家辄范土作猫招手状,以发
利市,谓能招集顾客也,今所集者皆此类玩具。

戊,《日本雏祭考》,昭和六年。

己,《乡土玩具种种相》,同上。

庚,《日本玩具史》前后编,昭和六至七年。

辛,《日本玩具史篇》,昭和九年,雄山阁所出《玩具丛书》八册之一。
同丛书中尚有《世界玩具史篇》一册,亦有坂君所撰,唯此系翻译贾克孙


(N。Jackson)夫人原著,故今未列入。有坂君又译德人格勒倍耳(K。Grober)
原著为《泰西玩具图史》,大约昭和六年顷刊行,我因已有原书英文本,故
未曾搜集。

壬,《乡土玩具大成》,第一卷,东京篇,昭和十年。全书共三卷,第
二、三卷尚未出。

癸,《爱玩》,昭和十年。这本名《爱玩家名鉴》,凡集录玩具研究或
搜集家约三百人,可以知道乡土玩具运动的大势,有坂君编并为之序。此外
有坂君又曾编刊杂志《乡土玩具》及《人形人》,皆由建设社出版。建设社
主人坂上君与其时编辑员佐佐木君皆日本新村旧人,民国廿三年秋我往东京
游玩,二君来访,因以佐佐木君绍介,八月一日曾访有坂君于南品川。其玩
具藏名“苏民塔”在建筑中,外部尚未落成,内如小舍,有两层,列大小玩
具都满,不及细看,目不给亦日不给也。在塔中坐谈小半日,同行的川内君
记录其语,曾登入《乡土玩具》第二卷中,愧不能有所贡献,如有坂君问中
国有何玩具书,我心里只记着《江都二色》,却无以奉答,只能老实说道没
有。这“没有”自《四库全书》时代起直至现在都有效,不能不令人恧然,
但在正统派或反而傲然亦未可知。苏民故事据古书说,有苏民将来者,家贫,
值素盏呜尊求宿,欣然款待,尊教以作茅轮,疫时佩之可免,其后人民多署
门曰苏民将来子孙,近世或有寺院削木作八角形,大略如塔,题字如上,售
之以辟疾病。有坂君之塔即模其形,据云恐本于生殖崇拜,殆或然欤。《爱
玩》卷首有此塔照相,每面题字有“苏民将来子孙人也”等约略可见。有坂
君生于明治廿九年丙申(一八九六),在《爱玩》中自称是不惜与乡土玩具
情死的男子,生计别有所在,却以普及乡土玩具为其天赋之职业,自己介绍
得很得要领。日本又有清水晴风、西泽笛、亩川崎巨泉诸人亦有名,均为玩
具画家,唯所作画集价值极贵,寒斋不克收藏,故亦遂不能有所介绍也。
(廿六年一月十七日于北平苦茶庵)

□1937年 
2月《青年界》11卷 
2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凡人崇拜

日本现代散文家有几个是我所佩服的,户川秋骨即是其一。据《日本文
学大辞典》上说,秋骨本名明三,生于明治三年(一八七○),专攻英文学,
在庆应大学为教授。又云:

在其所专门的英文学上既为一方之权威,在随笔方面亦以有异色的幽默与讽刺闻
名。以随笔集《文鸟》及其他改编而成的《乐天地狱》(昭和四年即一九二九)中,他的
代表作品大抵集录在内。

但是我最初读了佩服的却是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四)出版的一册《凡人崇拜》,
那时我还买了一本送给友人。这样买了书送人的事只有几次,此外有滨田陵
的《桥与塔》,木下周太等的《昆虫写真生态》二册,又有早川孝太郎的《野
猪与鹿与狸》,不过买来搁了好久还没有送掉,因为趣味稍偏不易找到同志
也。

秋骨(户川君今老矣,计年已六十有七,大前年在东京曾得一见,致倾
倒之意,于此当称秋骨先生,庶与本怀相合,唯为行文便利计,又据颜师古
说举字以相崇尚,故今仍简称字。)的文章的特色是幽默与讽刺,这有些是
英文学的影响,但是也不尽如是。他精通英文学,虽然口头常说不喜欢英文
与英文学,其实他的随笔显然有英国气,不过这并不是他所最赏识的阑姆,
远一点像斯威夫德,近的像柏忒勒(Butler)或萧伯讷吧,——自然,这是
文学外行人的推测之词,未必会说得对,总之他的幽默里实在多是文化批评,
比一般文人论客所说往往要更为公正而且辛辣。昭和十年(一九三五)所出
随笔集《自画像》的自序中云:

我曾经被人家说过,你总之是一个列倍拉列拉列斯忒(自由主义者)吧。近来听说
列倍拉列斯忒是很没有威势了,可是不论如何,我是以一个列倍斯忒为光荣的。从我自己
说来毫无这些麻烦的想头,若是旁观者这样的说,那么就是如此也说不定。注重个性咧,
赶不上时势咧,或者就是如此也未可知吧。赶不上时势什么都没有关系,我只以是一个列
倍拉列斯忒即自由主义者的事衷心认为光荣的。

又被一个旁观者说过,说是摩拉列斯忒。你到底是一个摩拉列斯忒,这是或人说的
话。我向来是很讨厌摩拉列斯忒的。摩拉列斯忒,换句话说就是道德家。阿呀,这样的东
西真是万不敢领教,我平常总是这么想。可是人家说,你说万不敢领教这便正是摩拉列斯
忒的证据。被人家这样说来,那么正是如此也未可定。。。假如这是天性,没有法子,除
了死心塌地承受以外更无办法。那么这就是说天成的道德家了,如此一说的确又是可以感
谢的事。但是此刻现在谁也不见得肯把我去当作思想善导的前辈吧。若是不能成为思想善
导家那样重要而且有钱赚的人,即使是道德家,也是很无聊的。总之是讨厌的事。那么摩
拉列斯忒还是讨厌的,不过虽是讨厌而既然是天性,则又不得不死心塌地耳。

因为他是自由主义者,是真的道德家,所以所写的文章如他自己所说多是叫
道德家听了厌恶,正人君子看了皱眉的东西,这一点在日本别家的随笔是不
大多见的,我所佩服的也特别在此。专制,武断及其附属,都是他所不喜欢
的,为他的攻击的目标。讽刺是短命的,因为目标倒了的时候他的力量也就
减少,但幽默却是长命的,虽然不见得会不死,虽然在法西斯势力下也会暂
时假死。《自画像》的一篇小文中有云:

“特别最近说是什么非常时了,要装着怪正经的脸才算不错,很有点儿
可笑。而且又还乱七八糟的在助成杀伐的风气。大抵凶手这种人物都是忘却
了这笑的,而受别人的刃的也大都是缺少这幽默的人。”秋骨的文章里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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