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4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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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妈妈道,你来得正好,不然我想来想去也还是会去找你。净墨道,什么事?叶妈妈道,丛碧的官司,律师说了好几次要证据,可是我整不了丛碧的东西,一进她的房间就只会哭,一直哭到昏天黑地。净墨道,那我来整理她的遗物,对律师有用的东西我会放在一边。叶妈妈道,你真的不忌讳吗?净墨勉强笑道,我没事。叶妈妈又说了一遍,早知道,就跟你一块好好过日子。
净墨在丛碧的房间里坐了好一会儿,他想,爱情为什么没有生死呢?如果爱情也会死去,那人是不是会轻松很多呢?
自分手之后,净墨始终都在跟自己做斗争,他希望能把跟丛碧在一起的短暂的感情之事放下,但他好像根本做不到,尽管他表面上还是那么散淡和不羁,但他一直都能感觉到内心深处那种不弃不离的隐痛,以至于听说丛碧过世的消息时,整杯的热咖啡打翻在自己手上,可他既没感到烫,也没感到痛。
净墨打开丛碧的抽屉,他翻来翻去,除了那些女孩子常用的香水和首饰之类,他翻到了许多丛碧和庄世博的照片,照片上的叶丛碧看上去就是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另外,在一本日记本上,丛碧详细叙说了自己坠入爱河的甜蜜和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当然也有相当的篇幅记录了庄世博的犹豫和为难,其中几则日记有字句模糊的地方,显然是被泪水打湿的。
这时已是深夜,净墨对纸上的丛碧说道,你若有什么冤屈,一定记得托梦给我,我会给你讨回公道。约摸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净墨伏在案前睡着了,可惜一觉无梦。
早上,净墨决定直接去上班,就在丛碧家中洗了脸,吃了叶妈妈做的早饭。他把一个纸包交给叶妈妈,道,这些东西你就不要看了,省得伤心,直接交给律师好了。叶妈妈答应之后,一直把净墨送出家门好远,说道,你若有空,就来陪我坐坐,省得我一个人总是瞎想。净墨离去之后一直不敢回头,生怕自己落下泪来。
过了几天,让净墨感到意外的是,丛碧真的给他托梦了,梦中的丛碧嘴角总是挂着一丝幸福的笑意,丛碧说道,净墨,你不必为我操心,我走的那天的确是因为喝了太极素玉羹,这个汤是用荠菜、鲜笋和香菇磨成粉末制成的,所以能形成太极图案,荠菜是阴,鲜笋是阳,香菇是调味用的,否则汤味不会那么清甜,我一时疏忽,并没有吃出笋味来。病情发作的时候,也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我那时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了,到了医院又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医生?自己能不能用药?总之这件事还是怪我自己太不小心了。
净墨在梦中道,我心痛就心痛在你的无谓的痴情,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替别人说话?丛碧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对我好?可是净墨,好,从来就不是相爱的理由啊。净墨无奈道,你我已是阴阳相隔,总不见得你托梦给我就是为了说这些?丛碧道,当然不是,我真有事要拜托你呢。
净墨道,什么事?丛碧道,就是那个胡川,你千万要阻止他,他还是要害我,我最后悔的就是这辈子认识了这个人。
一觉醒来,净墨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想,人都不在了,胡川还有什么好折腾的呢?但是不久,他就在报纸的娱乐版上发现了一则影视动态,这篇报道说,有一个神秘的投资人,号称手上有叶丛碧的身世,所以他即将投资的电视剧便是以叶丛碧为原形的自传体式的故事,故事本身非常的离奇,好看,已有多家电视台态度积极,冲他摇橄榄枝,提出要与他合作。
净墨给胡川打了一个电话,道,我们见个面吧,我有事找你。胡川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事,所以也不用见了。净墨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事?胡川道,无非让我积德行善,不要赚死人身上的钱,但是我天生就是一个无良商人,商人是什么?那就是见到钱如同苍蝇见到血。净墨道,可是你并不缺钱啊。胡川道,钱是不缺,但是没有地位,这个社会现在最受欢迎的人是房地产商和影视投资人,我现在手上有敲门砖,我干吗不摇身一变?以前我买叶丛碧的身世,只是我喜欢她逼她就范,哪里想到现在变成了巨大的商机,因为手上有这张牌,简直一分钱不用花,就有人愿意往里扔钱,这不是千载难逢该我胡川一路发吗?所以你也不必过来跟我讲恶有恶报了,我这个人既不相信轮回,也不相信来世。
说完这些话,胡川也不等净墨作何反应,就收线了。
净墨堵了三天,才在胡川的办公室里堵着他,胡川斜着眼睛道,我就剩下二十分钟,有什么话你快说。净墨道,我知道你的剧本已经换过七任编剧了,可是本子还是没被认可。胡川一听这话,不仅开始用正眼看着净墨,连陷在大班椅里的一堆身体也竖直了,道,净墨你要说什么?你说,你说。净墨道,谁不想赚钱啊,我来给你做剧本好了。
胡川也是老江湖了,道,你说的话当真吗?净墨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她又是死在别的男人家,她做初一,总怪不得我做十五吧。胡川正在思索,净墨又道,你要进军影视界,我总比你内行吧。胡川心想,这倒也是。净墨道,不过我可是有身价的,你请惯了虾兵蟹将,拿到的本子厚厚一摞,但是没有用。我就不一样了,只要本子一出来,立刻建组,如果你连本子都没有,要给你投钱的人也只是说说而已,人家不可能把钱投到你的饭店来吧,那你还不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
说句老实话,胡川的心里早就急开了锅,丛碧没死的时候就在搞本子,现在人走了,编剧也换了,还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有的编剧比他胡川还要胡川,收订金的时候说得好好的,合同也签得好好的,到时候就说没灵感,什么也拿不出来,再催,跟躲债的人一样,干脆不接电话了。
虽然胡川没有说话,但是净墨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道,不过你不一定请得起我。听了这话,胡川反而笑了,用鼻子哼了一声。
尽管官司缠身,但这好像并没有改变芷言的生活。星期二的晚上,芷言去圣心瑜伽馆做瑜伽,让自己在悠远的清音中心女口止水。从出事的那一天起,她已经搬回了世博的住处,乔新浪出差之前来找过芷言,对她说道,我们两个人怎么办?芷言道,什么怎么办?我们还是买房子准备结婚啊。乔新浪道,那我还真看上了一套房子,你要不要也去看看?芷言道,那就付首期吧,你看着行就行,我们各付一半的钱。说完这话,芷言还交给新浪一本存折。乔新浪这才放心地出差去了。
芷言回到家中,意外地发现宛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见到芷言,宛丹道,我这几天一直给世博打电话,可他的手机总是关机,所以我过来看看他。芷言道,他到敦煌去了,也没打电话回来,应该没什么事。宛丹道,没事就好,那我回去了。
宛丹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芷言叫住她,道,宛丹,你搬回来住好吗?我已经准备结婚了。宛丹道,我并不相信世博会杀人,但我相信他的确是爱上了别人。芷言道,男人这一辈子就不能犯一点错吗?犯了错就得不到一次改正的机会吗?宛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等危机过去以后再说吧。芷言道,那你还搬回来吗?宛丹突然火道,庄芷言,我不是你手上的一个棋子,也许你的人生是棋行天下,但我不是,我对你热衷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说完这话,宛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芷言也是在报纸上得知,有一个神秘的投资人准备投拍有关叶丛碧的电视剧,谁都会想到,这个电视剧的卖点就是叶丛碧最终死在了庄世博的家里,其间所有的故事都是可以胡编乱造的,尤其是一个出身贫寒的美女,她爱上了一个银行家或者银行家倾慕于她,稍有一点想象力的人都知道这将是一个多么艳俗的三流故事,所谓掌握着叶丛碧自己认可的身世不过是一个幌子,用它便可以掩盖真实的谎言。
芷言当然要阻止这件事。
她打听到胡川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无良商人,见钱眼开,如蝇逐臭,是没有办法打交道的,能打交道的是目前签约给胡川写本子的人,这个人叫净墨,一直是电视台许多栏目的文胆,本人也曾经跟叶丛碧搭档做美食节目,据说对叶丛碧十分了解。由于他的价码开得很高,并且坚持先拿一半的订金,胡川忍不住放话出来,说如果不是有更大的利益诱惑,他绝对不会让净墨这样放血割肉。
人只要有弱点就好办。
芷言在网上查找到了净墨的简历,除了他的一张主持美食节目的滑稽照片以外,令芷言颇感意外的是净墨曾留学美国,获得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电影电视研究所编导制作的硕士学位,并著有专著《西方现代艺术批判》。芷言再一次审视了净墨的照片,他的模样甚是可笑,高高的厨师帽上别着若干金砖,而烧金砖这个菜就是红烧豆腐的别名。芷言想不出他为何要以这种面貌示人的原因,不过对净墨这个人确实产生了几分好奇。
经过一番周折,芷言终于找到了净墨出租屋的地址,这是一座普通的公寓楼,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芷言心想,等到电视剧写完,他就不用住在这里了,所以,为什么不呢?
虽然已经是晚上将近九点钟了,净墨却仍然没有回家,芷言等了好长时间,直到她准备离开时,净墨才出现。当净墨得知芷言是来找自己的,便在疑惑中拼命地思索,芷言见状莞尔道,你别想了,我们不认识。
进了净墨的房间,他请芷言坐在沙发上,自己去冰箱处拿饮料,在这一空档中,芷言看见了茶几上有一张净墨和叶丛碧在一块主持美食节目时的工作照。
芷言开门见山地对净墨说道:“我是庄世博的妹妹。”
净墨愣了一下,道:“我明白了,出了事以后,庄世博闪了,留下你收拾残局。”
芷言道:“没有什么残局,那只是一个意外。”
净墨道:“真的是意外吗?”
芷言道:“真的,谁都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净墨突然提高了嗓音,情绪有些失控道:“在这个交通便利,医学昌明的城市,谁相信还会有人死于哮喘病发作?!叶丛碧到底是怎么死的,只有你们心里最清楚,但是不要忘了,良心债也是债。”
芷言沉默片刻,道:“你曾经爱过她,对吗?”
净墨显然不想再讨论下去,神情也颇为淡漠,道:“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芷言道:“我听说你在给胡川写一个剧本。”
净墨道:“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芷言道:“你能把剧本卖给我吗?价格由你来定。”
净墨看了芷言一眼,道:“如果是为这件事,那你尽可以放心。”
芷言道:“什么意思?”
净墨道,“我不会写这个剧本的,拖过去三个月,这件事就不再是热点,到时候把订金还给胡川,他想怎么闹,我愿意奉陪。”
似乎是一场必打的激战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芷言愣在那里,她没有想到,事情的结局会是这样的易如反掌。
在她准备离开净墨的住处时,芷言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做?”
净墨道:“为了自己,每个人做事都是为了自己。”
这个晚上,芷言没有睡好,她总是想起净墨的这句话,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为了自己的心才这么去做的。然而现在,还有为了自己的心而活着的人吗?
十六
清晨,芷言刚刚睡去,便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
电话是她高价请的律师打来的,他说就在一分钟以前,叶妈妈的律师打电话给他,说他的当事人决定撤诉。
律师解释说,在这之前,他和叶妈妈的律师研究了全部的证据,可以说是巨细无遗,其中包括三名证人和十六份书面证词和证物的全部内容,都只能证明叶丛碧和庄世博有过恋爱关系,但是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持叶丛碧是在出事的当晚被谋杀,或因为延误了抢救的时间而失去了生命。想必是叶妈妈知难而退了。
芷言谢过律师之后,放下电话。但她无论如何不可能再一次入睡,便在床头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跳下床去,拉开了窗帘。
阳光射进室内,危机也如同黑夜一样退却。
屈指一算,也不过是不到两周的时间,但是当庄世博重新回到这座城市时,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看上去黑了一些,也瘦了一些,但那种不为人察的沧桑已经在他的脸上悄然而至,令他在霸气之余多了一份成熟之美。
世博回到家时,芷言并不在家里,世博在芷言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不知是习惯,还是想感受一下久违的亲情。屋里依然收拾得纤尘不染,桌上成摞的书也是井然有序的,世博信手拿起一本,书名是《西方现代艺术批判》,翻开书,一张纸片掉了下来,世博捡起纸片,见是一张医院的诊断书,诊断书上写着芷言的左耳耳膜穿孔,再一查看日期,世博终于想起来了那一天自己的疯狂,他的心在隐隐作痛。
这时芷言走了进来,芷言道,你回来了。世博起身,看了看芷言,苦笑道,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有多累。芷言微笑道,没有的事。世博刚想说什么,芷言似乎用眼神制止了他,始笑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芷言转身去了厨房,世博便将他看到的诊断书重新夹回书内。
多少年之后,世博都会为这一天的举动后悔,他想他当时无论如何应该说点什么,但是说什么呢?他并不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大惊小怪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人不屑的毛病,只有处变不惊,双子塔倒于面前仍能淡漠处之的人才是真正训练有素,被人认可的。所以在庄世博上班之后,什么都没有改变,人们仿佛对在他身上发生过的故事,已经完全失忆了。
世博心想,芷言永远是对的。
三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