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4期-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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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拍着手说:“小袁,是你先像你爸爸,她才像你妈的。”她笑咪咪地看着袁庭玉,陷入往事的回忆中。她心里藏不住话,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了:“想当年我也是看上你爸爸的,可惜他看不上我。其实他也看不上你妈。他心里只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简直不是个女人,脸上有麻子,身上有狐臭,两颗大门牙,手又大又粗,都是老茧。个性就和王南风差不多,高喉大嗓的,人来疯,一喝酒就烂醉,把男人朝怀里扯——简直不是个人。奇怪,你爸爸命里就服她,和她偷偷往来了六、七年,一直到她调到北京,两个人才没了联系。阿弥陀佛,幸亏走了。那是个害人精,你爸爸为她上吊,割脖子都干过。”
袁庭玉心里恍惚不定,不知道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所有的人都说他像父亲,一个人经不起这么多的人暗示的,说的人多了,不像也像了。可他还不知道他像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穿胄甲的,还是抹脖子的,喜欢女人或者不喜欢女人的……就象照镜子,照不到自己。
袁庭玉把老娘送到她门口,掏了一张五十块钱给她,让她自己去买点心吃。老娘做作地作个揖回屋里了。
袁庭玉打开自家大门,只有卧室里亮着灯。他到厨房里去泡了一杯茶,坐在院子喝。不知为什么,眼泪下来了。茶是隔年的旧茶,梅花是新鲜的。太阳晒了一天,地气是暖暖的,带着嫩草的清香,从他身边升到空气里。月亮爬到了天顶,小小的一个圆,四周的线条颤颤地不整齐,像孩子刻意画着,一边画一边心里犹豫,终究没有画好的样子。梅花快要开完了,但这个不是让人伤春的理由,这个季节热闹得出奇,梅花开过桃花放,桃花带着玉兰香。接着樱花、紫藤、琼花来不及就要登场。
小妹在里头叫了一声:“还不早点睡?明天一大早匠人来修房子。”袁庭玉嗡着鼻子回答:“不要修了。我不想结婚。”
屋里头寂静着,没有声音。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四个匠人上门修屋子。袁庭玉把他们拦在门口,一个劲地赔礼,说这两天家里有事,过几天再说。匠人头不客气地骂他一声“精神病”,怏怏而去。
苏小妹穿着她那件质地不好的丝绸睡衣,站在大镜子前梳头。她听任袁庭玉在她身后走来走去,就是不说话。梳好了辫子,她才说:“你不想结婚,行!我把肚子里的东西打掉。但是你要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袁庭玉忙活了一阵,终于找到了香烟和打火机,满不在意地甩了一句:“告诉你,你懂吗?”点着了香烟喷了一口。
苏小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说:“庭玉,我不能明白你。”袁庭玉说:“你能明白些什么?”苏小妹把手里的梳子愤愤地扔到地上,说:“你别以为和王南风睡了一觉就长学问了,你脑子清醒点,她真的爱你,就嫁给你了。”袁庭玉浑身一哆嗦,脸“刷”地白了:“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苏小妹说:“不要脸的东西,有胆量上别人的床,就有胆量承认。你不想想,哪有娘瞒着女儿的?再说娘那张臭嘴,夹得住什么?”
两个人干瞪着眼,面对面僵持了好长时间。只听得两颗心脏在他们中间“嘭嘭”作响,蚂蚁在地上“沙沙”地爬,响得就像春蚕吃食。一片什么叶子掉到了院子里,“啪”地像打了土地一个耳光。屋外一个孩子哭起来,震耳欲聋,天空里都有回声。
苏小妹一甩辫子走了。她走到小柳巷桥边,老鞋匠早就摆上了鞋摊,看见她,问:“小妹,你今天出来啦?”她不回答,走到桥中间,低头看看下面的水,觉得这水软软厚厚的就在眼前,十分亲切。于是她跨过栏杆跳了下去。老鞋匠大叫一声:“来人啊!苏小妹跳河了。”
苏小妹是会水的,像一只煮熟的馄饨浮在水面上,悲伤地慢慢地游来游去。
老鞋匠一喊,四周围很快聚满了街坊,一个个伸长了头颈朝河里看究竟。一个居委会的老太太喊着说:“小妹,你啥事想不开呀?走这条路。”苏小妹抬起水淋淋的头说:“没关系的阿姨,我是意外怀孕,想把胎打下来。”那老太太皱着眉又喊:“想打胎到医院去啊,朝河里跳干什么?”苏小妹喘着气,流着眼泪说:“这是新式流产,不花钱,无痛苦,见效快,没有后遗症。”
正叫嚷着,袁庭玉到了。苏小妹一下子浑身来了精神,在河里尖声大哭,脸上又是水又是泪,头发沉甸甸地贴在头上脸上。她无助地尖哭着,凄凉地叫喊着:“袁庭玉,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王南风开着汽车经过这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听见苏小妹说这句话。她赶快停了车子,扒住桥栏往河里一看,正好看见袁庭玉抱着小妹游到岸边,两个人湿淋淋地朝下滴水。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笑了一声,回到汽车里,说:“袁庭玉,苏小妹,老天在上,但愿你们幸福——不幸福也是活该!”
十一
这不,袁庭玉乖乖地把苏小妹抱回家,下午就给匠人头打了电话,叫他带了人明天到家里整修屋子。要结婚了,他看不出高兴的样子,但也说不上不高兴。脸上似笑非笑,一天到晚嘴上叨着一根香烟。眼神游移,生魂总不在跟前。脸上的胡子渐渐多了起来。巷子里的老人都说他越来越象他父亲。这句话说的人太多了,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什么地方蕴酿着一场阴谋,幸亏春暖花开,不至于阴森森的。
但下雨天呢?总不会天天阳光灿烂吧?
下雨天的时候,巷子确实是阴森森的,好像一错眼就会看见众多游荡的灵魂,它们被雨淋得浑身湿透,站在青苔生出的地方,睁着空空的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路过的人。
作怪的是袁庭玉自己。下午他给匠人打过电话以后,天就开始下雨,他对苏小妹说要睡一会儿,但是又不睡。坐在床沿上不停地抽烟,嘴里嘀嘀咕咕地说自己要生病了。苏小妹摸摸他的额头,没有一丝温度。看看他的脸色,也不像生病的样子。苏小妹心疼他,就让他坐到外面看梅花去。那梅花谢了一大半,却有向西的几枝刚开了花,在雨中格外显得娇贵。袁庭玉不耐烦地大喊道:“看什么梅花?我什么时候喜欢看梅花了?我明天就叫匠人把它砍了当柴烧。”他手指里夹着香烟,脸色苍白,一绺头发挂在额头上,嘴里不干不净地发着火,一副妖里妖气的样子。
他在床边坐了一个下午没动窝。晚上,老娘过来,劝他吃饭。他吼道:“要生病了,还吃什么饭?”老娘是个聪明不过的人,听见这话,头颈一缩回家去了。然后铁头和金老虎过来,袁庭玉还是那句话:要生病了,还吃什么饭?
这弟兄两个陪着坐了半天,袁庭玉还是那个样子。铁头烦躁起来,说:“你想生病就快生,摆出这种阵势吓谁哩?”袁庭玉低了头说:“我在等着病来呢。”苏小妹正好过来给他们换茶,听了这句话冲上来照着袁庭玉没头没脸的打上去,叫着:“叫你生病,叫你生病。我知道你想生病,你想跟你爸一样生胃癌。你生吧,大家不活了!”
铁头和金老虎费了一些劲才把大哭大闹的苏小妹拉开,兄弟两个略坐片刻,一使眼色,一同出来了。苏小妹跟在他俩后头,把他们送到门口,可怜巴巴地说:“你们明天还来看看他呀!”铁头说:“看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他心里搞些什么鬼。他又不说。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这样搞下去真的要出人命的!”
三个人站在门口,同时想到了袁庭玉的父亲,心里一齐打个抖。他们都明白,大家从此以后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叫着嚷着说袁庭玉像他的父亲,不能说了,得全体闭上嘴。
苏小妹说:“照我看,他心里还是爱着王南风。”金老虎说:“我看他谁都不爱,你真的不如放了他,把肚子里的东西流掉另找别人。你们都安安静静地过一阵。”苏小妹:“这是放屁吗?”铁头推推金老虎,两个人撇下苏小妹走了。苏小妹在后面说:“我爱他!这辈子决不放过他!”
苏小妹回去洗了一把脸,袁庭玉被她打了几下,想是累了,躺在床上,发出轻轻的鼾声。她坐在袁庭玉的边上给王南风打电话,她说想见见王南风,有事与她说。王南风一口回绝,明天她一大早就要出发到飞机场,没有那么多的功夫闲嗑牙。小妹说见见吧,就一小会儿功夫。简直是央求她了。王南风这才答应在她家楼下见她一面。小妹挂上电话,只听袁庭玉睡在床上脸冲着粉墙奚落她:“哼,天要落雨娘要嫁人,这个道理也不懂。还没脚蟹似的乱窜。”她不吱声,蹑手蹑脚地关上门出去了。
说实话,苏小妹在夜里行走的样子还是挺美的。她撑着一把花雨伞,袅袅婷婷,步步生莲,王南风在楼下早就看见了,突然涌起陌生的感觉,这一来不要紧,心里立刻乱糟糟的,有点想哭。
苏小妹到她面前站住了。她也想哭。她们两人从小就是好姐妹,在一个弄堂里玩耍,却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相看无语了。苏小妹想起几年前,有一次做梦看到王南风,两个人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一人两条辫子,牵着手哼着歌到山上去看野杜鹃。早晨醒过来,苏小妹非常想打电话告诉她这个梦。还想问她,有没有做梦看见她苏小妹?
她突然就说:“昨天夜里我做梦梦见你了。我们两个人拉着手到一座山上去看野杜鹃。”这句话当然不是真的,可也不能说是假的。说到最后几个字,她心酸地哭了。哭一哭很舒服,生活的千辛万苦随着泪水化开了。王南风也哭了,她是哭自己身如浮萍,总是没个着落之处。一个为爱了,一个为不爱了。
你说奇怪吧?这两个女人早就摩拳擦掌,没想到见了面反而亲亲热热地哭起来。这也怪不得她们,哭泣也有天时地利人和的讲究,平时都忍着,撑着,最亲的人面前不能哭出来,反而到了老对头面前哭了。
后来,苏小妹往回走,王南风跟着,把她送到袁庭玉家门口。两个人略站片刻,一个垂头朝里走,一个垂头朝外走。一场会面,一句话也没说。
十一
第二天一大早,雨过天青。王南风开着车子到飞机场。王秋媛到香港去,搭她的便车。一路上两个人总共说了没几句话,其中两句是:
“你信男权主义还是信女权主义?”
“管他妈的男权还是女权,没有钱,啥权也没有。”
“信不信爱情?”
“当然信。我看爱情片会哭得神魂颠倒的。”
“袁庭玉这个人怎么样?”
“我喜欢的男人肯定不是袁庭玉……也不是现在这个男人。你跟袁庭玉也好过,你应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没能力,很容易堕落的……我知道他堕落过,比我的堕落还堕落。”
问话的人是王南风,回答的人是王秋媛。
刚才王南风开着车子路过袁家门口时,鬼使神差的手一动,按了一下喇叭。苏小妹突然醒了,睁眼就说:“王南风走了!”她一说话,袁庭玉不知怎么的也醒了,悉悉窣窣地爬起来,把衣服穿整齐了,洗漱完,又回来坐在床边。苏小妹一看老架势出来了,连忙起身,把屋子让给他,回去了。
老娘一个人在院子里绕着花坛小跑步,敞着怀,棉袄襟叶一扇一扇的,像一只飞不起来的老鸟。苏小妹走过她身边,到厨房去收拾货担。这货担跟了她三年了,每天都是她管它,使用它,护着它。有苏小妹在它身边,它是鲜活的。每天吸取纷繁的人声鸟语,吸取苏小妹的情感和气息,它快成精了,就差着一口气。这几天苏小妹的心全在袁庭玉的身上,丝毫不去理会它,它缺了几天的滋养,形神一落千丈,倚在墙角落里,积了一层薄灰,黯淡无光,扔在大街上也没人要,只配扔在垃圾桶里。
苏小妹给它全身擦干净,给它的瓶瓶罐罐里装满调料。经过苏小妹的手简单地一掇弄,它马上显出神气来了。老娘在门口一探头,惊讶地问:“你怎么又回来弄这个了?”苏小妹神情坚定地说;“我发现,我负的责任越来越大了。这货担说不定哪一天就不让摆了,我就只好到商场里站柜台,或者到外资去做流水作业。钱少不说,又苦又没自由。趁现在还让摆着,做一天是一天。从今往后,赚的钱都给儿子存着,让他到外国读书,不要回来。免得他将来像他老子或者像他爷爷。我还要替儿子积德行善,氽豆腐干的油从正矩店里买。”老娘说;“谁知道养个什么?养个闺女像你这样的有什么不好?”苏小妹掉了眼泪,说:“妈,不知道怎么的,我的脾气慢慢地不像我自己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老娘说:“你水平高了。”
苏小妹把摊子摆到小柳巷桥头边,叫老鞋匠先替她看着,自己回家去看袁庭玉。
袁庭玉还像昨天一样坐在床边。苏小妹忍着气哄他:“吃早饭吧。吃了饭出去玩玩。”袁庭玉板着脸“哼”了一声:“你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还没生病呢?”苏小妹说:“以后再生病吧。你看现在多忙?我怀了孕,又要修房子又要办婚礼。”袁庭玉想了一想,脸上有些动心,嘴上还是坚持道:“那也得等我生过病再说。”苏小妹到厨房去热了一碗泡饭,一手端着它,另一手端着油炒咸菜,风风火火地一头冲进卧室,迎面只见袁庭玉那张木呆呆的脸,不禁气冲脑门,左右开弓,把泡饭和咸菜通通砸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经过袁庭玉的窗户边,抬起手敲敲,咒骂:“你这样憋着,迟早像你爸爸一样憋出胃癌。”
这句话袁庭玉听见了,他从床上跳了起来。窗户拉着淡蓝色窗帘,从苏小妹来了之后,窗帘总是规规矩矩地暮合晨开。他拉开窗帘,满世界光明,街对面白房黑瓦上密密匝匝地铺设了一层金黄色阳光。他想起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的那封信,也是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经过一夜的哭泣伤心后,他背着众人在房间里打开。当天早晨,不知什么原因断电了,他拉开窗帘,借着从外面照进来的阳光读父亲的遗书:
孩子,我快死了!我这辈子只得到一个经验:女人都像狐狸精一样会变脸……
袁庭玉想,爸爸一辈子伴了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看上去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恐怕这件事上儿子要辜负老子的期望了。那就这么着:女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