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4期-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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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指了指那名站在空地中间的姐姐。
官军收容了高杰他们,开始有秩序地撤退,回山坡布防。刘宗敏派亲兵上去,把高杰的大姐也收容回来,让死去的二姐孤零零地躺在泥水里。我一动也没有动,眼睛仍然盯着邢氏刚刚停留过的地方,她的眼神还在那儿,她把它抛弃了,那曾经是属于我们俩的共同财富。很快,等太阳一出来,热气一升高,它就会像水汽一样蒸发掉,就好像它不曾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山谷里很寂静。
“追击吗?”刘宗敏不甘心地问我。
“不。”
我望向峡谷灰蒙蒙的前方,望不到头,非常令人绝望。我浑身冰凉,可我知道一定会有出口在那里的。
“全军精兵,还剩多少名?”我问刘宗敏。
仿佛等了很久,刘宗敏回来了,“一百八十三,妇孺马夫八百余人。”
“很好。”
我点点头,于是,一百八十名肮脏的精兵举起盾牌,跟着我迈步。
5 我的骑兵恣肆
……我的记忆有些混乱,我看到我的骑兵们在恣肆,他们也在看,在寻找着平原上的那些城池。奉我命令,他们要进攻它们、摧毁它们。他们急促地移动,每个人拥有三四匹马,当一匹马被骑累了,他们会跳上另一匹,这感觉就像是从一条小木舟跳到另一条一样。骑兵们是我的河水,他们漫无目的,冲垮沿途碰到的一切。河流是有河道的,但我的骑兵却没有,有时候连我都不太能控制他们,因为我的意志早已经施加在他们身上,唯一可能对我的骑兵构成压力的,就是那些官军。
我跟每一个著名的官军将领都打过仗,洪承畴、左良玉、孙传庭、卢象升、史可法,我拒绝了他们一次次让我投降的要求,一次次冲破他们的包围,从此以后,我们之间的战争就格外的残酷。他们也派出骑兵,在平原上疯狂地追逐我,我们彼此一次次杀光对方的精锐部队,那很像是收割。双方的部队排列着,一方先发起冲锋,待冲锋过后,一大片人马齐刷刷地倒下,然后另一方也回报以冲锋,把对方的阵营割掉一大片。我尽量保护自己的士兵,把最优质的丝绵穿在他们身上,每名精兵的丝绵铠甲都有一百层厚,弓箭火炮不能轻易穿透,与此同时,我只让他们睡单布帐篷,我也睡一样的帐篷。我下达最严格的军令,不许私藏银子,不许进屋居住,夜里四更时分,就必须坐在睡觉的草垫子上等候我下达攻击的命令。除了攻城,我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如果有千军万马,也会率着他们不停地前进。我们越过高岗陡坡,若碰到河流,上万人跟着我把脚翘到马背上,一起闯过去。我痛恨所有的城镇,越大的城池我就越不想放过,总是要攻击。很难跟士兵们解释我这种痛恨缘何而来。
我仇恨着的实际上是那些贵族,他们养得白白胖胖的,像蜗牛一样龟缩在壳里。他们以为那层壳很坚硬,岂不知它非常脆弱,经不起我骑兵的一次打击。我去进攻河南府时,那里的贵族叫福王,他非常肥胖。守城的官军找到他,“大人,闯贼要来了,把您的库藏拿一些出来,这样可以征发更多的士兵帮我们守城。”福王拿出了一碗野菜粥,愁眉苦脸地说:“瞧瞧,我真的很穷,只能喝这个。”两天后,我攻下了河南府,骑兵们撞开了福王的库房,里面辉煌夺目,都是一箱箱的珍宝,库房的另一半昏暗发
霉,囤积的丝绸和谷物都变质腐烂了。“假如他把这些东西拿出一半,我就不可能攻下城。”我在库房里逡巡,一边大声叹息道。我颁布命令,将福王剥光衣服,全身挂满珠宝和铜钱扔到河里去。“我们想切碎他。”那些投降过来的士兵恳求道。我点点头,下令把库房打开,让百姓任意来拿取,但必须把桐油留下,因为我准备要放一把火,这是我每次攻下城后的惯例。福王被拖往河边了,像一个流着眼泪鼻涕的白胖婴儿,他身上确实挂满了我吩咐的那些东西,可还没有到达河岸,那些珠宝和铜钱就被百姓们掠夺一空。士兵们喝着酒,拿着尖刀在那小山般的肚皮上跳舞,一边醉醺醺地歌唱,一边用刀割下他的肥肉,拿刀尖蘸到酒里,再送到嘴里吃。很快,他就被肢解为了一摊碎肉,唯一没有被人吃掉的是他的阳具,因为那玩意儿,连醉得最厉害的士兵都感到厌恶,它不能跟什么虎鞭、牛鞭或驴鞭相比,士兵们把它扔给了野狗。但另一次,我就没那么走运了。
我率部攻打开封城,我拥有三万骑兵,其中的三千人举着火把,彻夜在城墙底下奔驰,不允许里面的贵族逃亡。那些贵族对我很憎视,努力地还击我。他们在城墙上埋伏了最好的弓箭手。白天,当我带领着乌云一样的骑兵冲到城下时,弓箭手瞄准了我,因为他们知道,在这种时候我总在骑兵的最前列。在攻下一座城池前,我通常很亢奋。这种亢奋别人看不出来。但当三万人簇拥着你,一遍遍由士兵呐喊组成的人浪推着你的时候,你会有一种被托在云端的感觉,身上的每一处毛孔都在收缩,瞳孔也在收缩,这么多人甘心在为你效命,是为什么?而等待我们的惟有死亡,我们给予城里的也一样。我眯缝着眼,朝上仰望着城墙,很难想象我可以摧毁它,但我确实可以做到。城墙上的太阳把白光刺过我瞳孔的缝隙,扎到我的脑仁里,每道光线之间也都有缝隙,我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那支该死的箭,也许正是借着强光间的缝隙悄悄地射过来,等我看到它时,它已经逼近了我的左眼,箭头有表情,带着星星般的狞笑,我曾经在很多个夜晚看着满天的星星,时间盯久了,它们就会狞笑,我不可能阻挡它们,同样不可能阻挡住那支箭,它飞快地旋转着,刺进了我的左眼,就像是我和官军的骑兵无数次地相互撞击一样。
我病了,持续高烧不退。我被射下了云端,可仍然在漂浮。我模糊地意识到身体下面是担架,离地面很近,可是我却不能翻身起来,下地自己走。骑兵们粗鲁的气味包围着我,悬在我头顶,我也不能伸出手拉住缰绳,骑到马上去。担架停住了,他们在我上方架起了帐篷,可是仍不让我休息,我听到一个又一个的人被驱赶进来,一双双惶恐的手在我脸上忙碌。我知道他们大概是骑兵们捉来的医生,想徒劳地钻到我的瞳孔里,去清除里面的毒素。我想咒骂,因为他们笨拙的举动触怒了我,在我的瞳孔深处,有一些东西是不允许人触摸的。我有秘密,我不承认它们跟感情有关,宁愿承认它们属于肉体。我的肉体早已经乱七八糟,被毁坏得很厉害,我少了一只睾丸,是被打掉的,这个秘密只有很少人知道。如果我失去了左眼,这将没法对人们隐瞒,我会是一个瞎子,哪怕我瞎掉的只有左眼,人们也会对此一目了然。但更深的秘密我是不愿意让他们知道的。可我无法判断他们是否已经知道?因为掌握这个秘密的女人,已经不再属于我,逃离了我的控制。我的身体沸腾着,我感到更加狂怒,几万名骑兵仿佛还在我的血液里驰骋,这让我非常难受。
我赤身露体,被捂在厚厚的湿棉被子里,不停地出汗。当赤身露体时,我仅仅是一个普通人,不能去威胁谁,唯一能威胁的也许只是另一个赤裸女人,我需要一个女人,于是她来了,拿着汗巾一遍遍地帮我擦拭额头。哦,是我的邢氏,我的脑子很混乱,高烧的剧疼,在脑仁深处有一处沸腾的岩浆,可能是那些医生们无法寻找到的毒素,而真正的毒我情愿藏得更深,让它反复地折磨我。我渴望得到邢氏,因为这时候我不是一个战争中的男人,她不应该在我的军营里出现,她已经死了吗?这也许是她的鬼魂?于是我伸出胳膊想把她拉进被子,我要检查她的私处,看看年轻人高杰在那里留下了什么?他俩背叛我已经好几年了,高杰足够在那里留下很多的痕迹。“娘的,我居然没想到要处决你,到现在还不想。”我拿手指箍着她的手腕,大声咒骂道,我气得都要流泪了,因为我恨这个婊子,可她帮我擦汗时,我又觉得很舒服,也许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从女人那里得到的真正舒服。我把她的手往下拉,让她继续擦我的耻骨处,情愿把睾丸的秘密也袒露给她,我对她没有秘密,愿意受到她的羞辱,她会把这羞辱带走并扩散,让天下人都来羞辱我,但是,受羞辱的只是我的肉体,我的意志因此会变得格外坚强起来。
刘宗敏进来了,他不顾我的高烧,向我报告说,他已经命令部队后撤了三十里,还在继续地撤退,他惟恐我听不清楚,反复地对我唠叨。“这么说,现在官军又在追击我们了?”我睁开眼睛问。“是。”他不安地回答道。“我是一个瞎子,快要死了。”我竭力瞪大我的右眼,提示他道,“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这名忠诚的铁匠脸上,出现了难堪,他惊恐地后退,站在那里费劲地思索。他思考的速度很慢,有一度我都怀疑在他铁铸的脑袋里什么都没想,等他想出来些什么,我可能真的已经死了。我乐于逼问他,看到这名铁匠受羞辱。“闯王,你不能死。”他用军中最常规也最通俗的称号称呼我,平时他都喊我大哥。“也许,应该去投降?”他费劲地摇着笨重的脑袋,迟疑着说,“可官军未必会接受,他们会砍我的头。”我听了,感到很愤怒。
“扶我起来,不是你,让邢氏来扶。”我命令道。
我被搀扶着到了帐外,我的三万骑兵仍然像几天前一样,骑马肃立在那里,夕阳下,那真是一个令人感动的场面。他们是我的血液,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注定要在我之前死去,可能是全部。我转过脸,看着旁边搀扶我的女人,那是一副忠厚、平庸的面容。她可以忍受我通缉她的弟弟,早在几年前,她的弟弟可能就被我的士兵杀死了,几天来,我不断地羞辱她,把她喊作另外一个女人,我怀疑自己很可能是故意的,对别人羞辱得越厉害,可能就越有助于我的康复。除了一只眼睛,我应该已经康复了,我忽然想起来,几年了,还没有给过她一个正式的称呼。于是,我抓着她的手腕举起来,朝着骑兵们喊:
“高夫人!”
“高夫人!”骑兵们回答道。
我恢复丁健康,带着骑兵回到了平原上,官军们高喊着“李瞎子”,拼命嘲笑我,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我让骑兵排成三列,如果第一列后退,第二列就会处决他们,这种事很少发生,通常是我命令他们假装撤退,等官军追上来,普通的步兵就会出阵猛刺,骑兵再从两侧包抄,我就这样在官军形成包围之前,一次次率领部队寻找他们的薄弱之处,迅速地将他们击溃。官军很生气,设下了一次埋伏,歼灭了我的步兵,我带着剩下的一半骑兵冲出了重围。骑在马上时,我听到后面伤兵悲惨的叫声。后来我听说,所有被抛弃在战场上的伤兵和俘虏都被残忍地割去了脑袋,我非常愤怒,决心用更残忍的办法来回报官军。在歼灭了一小股官军后,我命令把他们的尸体留下,剖开腹部装入草料,当做马槽来喂马,战马吃了太多的人肉味的草料,变得很烦躁、兴奋。于是我带着一万五千匹战马和一万五千名士兵重返战场,当第一轮相互攻击过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战马龇着牙,立起来,像狼一样嚎叫,不等骑兵们松开缰绳,便迫不及待地朝官军最密集的深处冲去,官军们被打散,退回他们的城里。我的部队追击。我让士兵下马,佩带盾牌和短刀,排着整齐的队伍开往墙根下。我严格命令,每个人必须从城墙上挖得一块砖,才能撤下来休息。于是,令官军想象不到的一幕出现了,他们在城墙上射箭、扔滚木和石头,有时候是烧红的火炭,我的士兵们则从容不迫,举着盾牌,像蚂蚁一样从守城者的脚底下撬走一块块砖。城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士兵继续挖,上面的官军们惊骇地停止射箭,因为他们意识到有几百名我的士兵正在城墙肚子里忙碌,把那个洞掏得越来越大。我让士兵们把一根根大木柱子运进去,支在洞里,这样可以把洞挖得更深。所有攻城最后的结局都一样。一条条粗绳子系在柱子上,我成千上万名士兵在外面一起拉着绳子,城墙猛烈地摇晃,官军在上面跑散,随着柱子折断,城墙也坍塌了。我疯狂地攻下一座又一座的城,每次在离开之时,都要把城墙全部拆除,将整座城池夷为平地,我要让官军无险可守,逼他们跟我决战。实际上,我这样做断了自己的后路。多年后,当我从北京撤退,刘宗敏不安地朝我喊:“闯王,我们一座可以退守的城也没有了,都被你拆了。”我不需要后路,所以,我不理睬他的胡言乱语,很快,他就将变成一个鬼魂。
6 冰天雪地之战
……天冷了,车厢峡变成冰雪之地,我冻得受不了,那是可怕的冬天,跟随我的士兵还剩下三百人,每一个头上和胡须上都挂满雪花,往前是开阔地。连续几天,越往外走,峡谷越宽,出口应该就快到了,可我觉得异常衰弱。我们前方很远处,有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蠕动过来,那是对我们怀有怨恨、同样虚弱、疲劳、在挣扎着的官军。
“今天你带领旗子。”我对刘宗敏说。
“你呢?”铁匠问我。
“你往前冲,如果我冲不出去,你出去了,你就是闯王。”
“这不行,”他惊恐地说,“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做闯王。”
我摇摇头,懒得跟他多说,闯王这个称呼,又不是皇帝称号,有什么可宝贝的?刘宗敏不敢违抗我的命令,举着大旗率领剩下的最后几十名精兵朝官军迎去。我从雪地里拾起一面盾牌,是一名刚冻死的士兵留下的,我的宝剑早就砍脱刃,被扔掉了。这几天,我一直在使用普通士兵的砍刀,那种刀使起来挺顺手,而且容易更换,因为随时都会有士兵在我旁边倒下。
夹在普通士兵当中,我跟着前方的“闯”字大旗走。我的脚冻得麻木,手也很僵硬,几乎握不住盾牌和砍刀,可我需要做的,只是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