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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部分

收获-2006年第4期-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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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伤痛心的事其实也和龙海生有关。年底了,市里下了工资,人人有资格评,四个人一级。这是好事,车间里立即成立了领导小组,做了方案,抓阄摸份分组,背靠背评议淘汰。这时候,龙海生已过来上班,他的面瘫经过针灸、吃草药、涂鸡屎,稍微好了一点,但一直没有全好,嘴角耷拉着,好像无时不刻在不满和生气。车间的工友本来和他就有些距离,现在看他就更不顺眼了。按理,龙海生这次的工资是没有资格评的,工友们掰着指头数落他的“罪状”,他擅自离开车间,他擅自去了牧场,他请了这么长歪嘴的病假,证据至今还确凿哪。大家的意见是要剔除他,在这关键时刻,少一个好一个。但这种意见就像阴沟里的流水,一直响在暗处,就没有反映到明的地方来。这样的意见,谁有胆量去和龙海生说呢?主任没胆,厂长也没胆。不仅是这次工资他照样参评,他还不讲道理的要拿走半级,他说,凭我家里的条件,我拿一级也不过分,我现在拿半级已经是客气和贡献了。大家忍气吞声,不敢怒也不敢言,只暗暗嘱咐自己,晚上不行房事,白天不拉屎,别让不净的手摸到和龙海生一组。 
  这次的工资,我也有资格评,但我母亲叫我让了,说我刚上班不久,没做多少事情,来日方长;还说,她是行政十九级,退了休还有七十三块,家里不缺钱用。其实,母亲就是不说,我也准备让,我想表现得好一点;再说,我还有额外收入,我虽然不在西山了,但西山是我打下的地盘,埠头的保护费我还坐着一份,他们会定期给我送来。可惜,我不在龙海生那一组,让也白让,没起到什么用处。 
  和龙海生一组的是三个女工,他拿走了半级,这组的形势就陡然严峻起来,等于三个人要争另外半级,于是,这半级工资就越发显得像性命一样,谁都苦大仇深了。经过几个钟头的奋力搏杀,其他小组都陆陆续续交上了名单,就是这一组原封不动,死水一样,主任也神情怏怏的过来看过,见三个人都把自己坐成了佛,一句话不说,不说好也不说坏,好像不是在评工资,而是在举行什么耐力比赛,比赛中还透着一股危险的情绪。后来熬到下半夜,一个擦起眼睛打起了哈欠,一个索性叫老公拿了被裹在身上,一个绞着脚实在憋不住了,飞奔至厕所撒了一泡尿。这泡尿其实也只撒了一半,就拼命往回跑,但情况骤变,格局已定,半级工资已被另外两位握手言和了,她们各分了四分之一级。撒尿的那位当场晕倒。 
  第二天,撒尿的那位在水处理车间吊死了,这里管子多,有的是系绳的地方。可怜这位女工,她的眼光也太短浅了,心房也太小了。我想,她其实不完全是因为钱,她是因为那泡尿,半级工资就毁在一泡尿上,自己想想都觉得窝囊,回家更没法交代。说来说去,也怪她自己准备不充分。据事后另外两位讲,一个早三天就不喝水了;另一个提前还洗了肠,并且都准备了饼干和糖果,以防自己在对峙中体力不支。这是塌天的大事,最后当然由厂部处理,这里就不再啰嗦了。 
  这一次,听间的人被激怒了,大家同仇敌忾。但龙海生好像看不出有多少内疚,照样心安理得的吊儿郎当。在他看来,那女工是自己要死,和他没有因果关系,什么叫寻短见?就是因为短见,而且是自己寻的。如果真要怪,也只能怪那两个瓜分的家伙。也许,他觉得自己有盟兄弟撑腰,对于大家的情绪,根本值不得放在心里。 
  有人再一次找到我,又提起教训的话题。那个被龙海生掐过脖子的仓库员还自告奋勇地说,我就是一个鸡蛋,也要和他这块石头碰一碰。大家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希望我能拿出一个像“点穴”一样有力的主意。我还是那个意思,打不是办法,打必定结怨,冤怨相报何时了,而且我知道江湖,没有一个人是被打服的。再想想龙海生,他还是有分寸的,看什么人开什么门,站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他对我就没有惹麻烦,相反的,他还主动提出向我母亲道歉,还忍受着让我搭来搭去,挺给面子的。反正我是不会揍他的,江湖上叫这是“留一个尺寸地”。 
  我问大家,龙海生有没有什么精神上的弱点?比如丑闻、劣迹,什么事最能让他蒙羞?让他没有脸面?我们就用这个来制服他。有人说,他偷过厂里的白糖。我问,什么时候?他父亲退休他顶替不久的时候。别人知道吗?怎么不知道?全厂人都知道。白糖装在尼龙袋里,用帽子戴在头上,想带出去,结果走到传达室门口,白糖从帽子里“爬”了出来,被保卫科的人当场捉贼捉赃。我想了想,说,这事稍稍老了点,翻旧账没意思,只能试试看,看这个贼字能不能把他打倒,他如果爱面子,也许就打倒了。即便打不倒,能让他收敛一点也好。这样,任务就布置了下来,叫大家有事没事常议“白糖”,把那个贼字强调起来,甚至可以故意让他听见,让他觉得有人还惦记着,让他觉得丑事传千里,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好像龙海生也在揣摩着这件事情。有一天他跟我说,他们好像在说我的过去?他还说,白糖是偷,牛奶也是偷,我现在知道了,我不带回家,就不是偷。这就叫“躺在草地上让蛇咬”,换了今天的话叫“我是流氓我怕谁”,他不以为耻,你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家又动脑筋。有人说,我们不等他觉悟,我们主动羞辱他怎样?我们给他起外号,叫他歪嘴。说这些话的是以仓库员为代表的那些学徒,这些小儿科的做法,年纪大的工友不赞成,但学徒们坚持要做,他们说,我们触及不了他的灵魂,搞搞他难过也好。还说,就是气不死他,我们也自己出出气。学徒们毕竟是胆小的,正面较量他们还不敢,他们决定躲在背地里叫,就像放冷箭。于是,那些天,“歪嘴歪嘴”的叫声,像狗吠一样在各种场合各个时间里冷不丁地响起,有时候在厕所里刹锣一样响一句,有时候在车间外鞭炮一样炸那么两下。叫声一起,大家就会下意识地朝龙海生脸上看去,即使不看,也会意味深长地嘿嘿一笑。叫声一响,龙海生就会警觉地耸起头来,判断是谁的声音?判断声音从哪里发出来?更多的时候,龙海生的骂声也同时响起,然后拔脚赶出来,想追住那个叫声,当然都是徒劳而返。这样的时候,大家更是屏着气笑,笑得肩都索索地抖动。这事只能说达到了骚扰的效果,骚扰和征服还是有很大距离的。龙海生的嘴巴,也因此被气得更歪了、更狰狞了,看上去更吓人了。 
  一般人认为,江湖一定是一塌糊涂的,其实江湖也并存着策略和计谋。工厂也是一个社会,是社会就会有社会现象,我在西山退去的威风,在厂里又重新抖了起来,身边也跟起了一些喽罗,说话吆喝也有人捧场和响应了。我后来出了一个主意,我说,我们为龙海生女儿开个庆功会怎样?庆贺她考上一中,再发她一些奖金,以示鼓励。我的想法得到了我们主任的支持,他说,看不出,你还会逆向思维呢。不过,他对奖金提出了质疑,担心没有人集资。我说,大家尽力凑吧,凑多少算多少,不够的我出。主任说,如果这事也流产了,花出的钱打了水漂漂,我和你一起分摊。有主任的支持,我操作起来就有信心多了。当然,为了稳妥起见,集资的理由我稍稍作了掩护,说,买药除四害用。食品企业本来四害就多,这理由还说得过去,漏洞不是很大。当然也有人怀疑,说除四害怎么叫我们掏钱?应该是厂里统筹安排。也有人明知故问,什么四害啊?苍蝇还是老鼠?开玩笑的话,马上有人胡诌,臭虫臭虫!总之,有主任在一旁兜着,集资的事还算顺利。我们车间一共有三十二人,有出一块的,出五毛的也不少,总共集了二十四块,我再出点,凑足三十块作为奖金。我另外还买了个双肩背书包,是当时比较奢侈的东西,花了五块六吧。 
  庆功会在车间里举行,准备不是难事,到工会要了张红纸包了奖金,书包先藏起来,到时候搞个意外的效果,主题等最后再写到抄产量的黑板上。难就难在怎么跟工友们说,许多人不理解,说给龙海生开会啊?我们都还想咬他一块肉呢!最难的是去请龙海生的女儿,派谁去?怎么说?怎么说了她才会来?这是重中之重,要做到万无一失,她不来,再好的会也开不起来。说到给龙海生女儿开会,大家心里是愿意的,就争先去做工作。大家是由衷地觉得她好、优秀、难得、不简单。 
  庆功会的气氛我一下子也表述不好,反正是又热闹又有点怪怪的。大家用掌声把龙海生女儿请上来,由主任把包了红纸的奖金颁给她,又变戏法一样让她打开面前的工具箱,一个双肩背书包!她一把抱在怀里,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在会上也说了几句话,很乖巧的样子,说得也很得体,她说,感谢大家的厚爱,我不会辜负大家的。感谢我的父母,他们在艰难的条件下为我吃了不少苦,为我付出了很多。说到这里,她抬头想看看她父亲,找了一下没找到,她就接着说,我今天非常高兴,但我要说一句抱歉的话,我知道我父亲在厂里表现不好,做了一些对不起大家的事,大家还能这么包容他,我真的很感激,我替我父亲向大家鞠个躬,谢谢大家。 
  后面这段话大家没想到,一下子都愣在那里,掌也忘了鼓。 
  龙海生那天和我坐在最后,他也没想到有这么一个会,会是在非常保密的情况下临时开的,我也是临时搭了他的肩过来,起先只想让大家缓解一下关系,会开成这样,开出这么层意思,我也没料到。龙海生始终低着头,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像一个非常木讷的人,有一下他还用手捂住了脸,我想他一定是鼻子酸了。 
  接下来的事大家肯定都猜到了,龙海生像重新投了一次胎,换了一个人。值得一提的是,他持续很长时间的歪嘴巴,突然好了。许多人都说这件事和我有关,其实不是和我有关,是和江湖有关。有些事,放在规章和措施上,都是解决不好的,一旦染上了江湖的色彩,就不一样了,就有了另外一套程序,简单起来非常简单。 
  我母亲会经常地问起龙海生,这个人怎么样?你少给我和他来往啊! 
  我说,我不和他接触,我看见他敬而远之。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又会问起他,这人四十边上了吧?在厂里还那么冲? 
  我说,他现在好多了,也许真是年纪大了吧。 
  我母亲说,人其实也是老实人,是屋底大,窝里横,本质还是好的。 
  最后母亲还忘不了向我督促几句,你呢?你最近表现得怎么样? 
  我看了看母亲的白头发,中规中矩地回答,您放心,我懂得“猪肚吃多了会吃出屎来”的道理。 
  至于那些盟兄弟,就不用说了吧,有句话叫“擒什么什么王”的?所以,泥鳅根本就翻不起大浪。 
左 右
苏瓷瓷 
  这一天的下午四点,也许我们都会遗忘此后发生的一切,但是肖苒注定不会。这个时候,她面对的是一扇黑色的铁门,她已经在门外等待了很久,外面的阳光很好,楼下孩子们的嬉笑声被微风吹得时近时远,这扇门沉默地拒绝着她,肖苒转身准备走。“吱”,门在她身后打开了,她扭头,一个肤色苍白、瘦高个的男人站在门里,他穿着皱皱巴巴的黑衬衣面无表情地说,你来了?肖苒点点头,男人侧开身子说,进来吧。肖苒低着头,擦着男人的胸膛走进房间。 
  房间里光线很暗,窗帘都垂落下来。肖苒站在房间中央,她局促不安地看着男人,男人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走进卧室坐在电脑前。肖苒扯了扯衣服对着男人的背影说,你好,我叫……还没等她说完,男人头也不回地打断她,你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你做你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肖苒脸红了,她看着男人衬衣下包裹着的宽厚肩膀,突然觉得很羞愧。她咬了咬嘴唇走进厨房。厨房里的餐具摆放整齐,只是上面落满厚厚的灰尘,肖苒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拭起来。等她把客厅都清扫干净后,那个男人还坐在电脑前,肖苒不敢进去打搅他,她看见另一间卧室的门关着,肖苒走上前推了推,门锁着。 
  她想了想还是走到了男人的卧室门口,对不起,我想问一件事。 
  你说。 
  那个房间锁住了,我想请问需不需要打扫? 
  男人停了下来,他侧着头看了看窗户,黑色的布帘挡住了外面的世界。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用,你可以打扫我的卧室。 
  肖苒嗯了一声,轻轻地走进男人的卧室。靠窗户的地方有张天蓝色的大床,木地板上放着一套音响和一沓碟片,墙角处靠着一把断了弦的吉他。男人坐在电脑前吸烟,墙壁上钉满了照片,都是风景,在不同城市截下的四季都盛装在这个房间里。肖苒一边拖地一边偷偷抬头看着照片,一望无垠的油菜花、孤舟上的红嘴巴小鸟、铺满落叶的小径,还有被白雪压弯的树枝,大自然的美丽盛开在墙壁上,肖苒仿佛看见一个男人孤独地出现在原野之上,他举起照相机,“咯啪”一声,手指落下,宛若心碎的声响。她无法控制这种想象,虽然她不是这些作品的主人,但是她开始不由自主地伤感。 
  肖苒拖完地板拿着抹布走到男人身边,男人被烟雾笼罩着,电脑桌上放着一叠凌乱的照片,烟灰缸里堆满烟头。她靠近男人那边的耳朵开始发热,肖苒伸手准备去整理那叠照片。你不用管了,我自己来收拾。男人白皙的手指在鼠标上不断移动。肖苒点点头,马上走出房间。 
  晚餐要吃什么?肖苒站在门口问他。 
  随便,钱在客厅的电视柜里,你自己拿。他还是没有回头,屏幕上出现一个拿枪的杀手,男人手指晃动着,一阵尖锐的枪声从电脑里爬出来。 
  肖苒拉开柜子,抽屉里放着一些面值不等的钞票,她随手翻了翻,发现里面放着几个药瓶,肖苒偷偷看了看男人瘦弱的背影,男人正专注地盯着屏幕。肖苒从抽屉里抽出几张钞票,拿起菜篮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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