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得耀眼的时间-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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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承认了?”
“嗯。”
叶伶芳总算有点儿明白了,儿子为了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却说了假话,被老师
逼着承认了一件他没有干的坏事。她相信儿子确实没有把那个女孩推下陡坎。儿子
老实,在学校里很少闯祸,反而是受欺负的时间多。他爱和女同学一起玩,喜欢跳
橡皮筋、踢毽子这一类女孩子爱玩的游戏。掉下去的是一个女孩,他是女孩子中的
惟一男生,而闯祸的大多又是男生,这么推磨般地转上一圈,还真像是儿子干的。
何况,儿子又已经承认,同学们又都说是他推下去的,要说不是他推的还真说不清
楚。这事虽然是小孩子之间发生的事,却由于大人的介入变得复杂起来。叶伶芳很
着急,她安慰儿子一阵,就去给丈夫秦光荣打电话。
秦光荣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
他原来在厂保卫科干,干得还不差,当上了副科长,突然又不想干了。三年前
一个细雨飘扬的晚上,夫妇俩做过爱之后,秦光荣似乎余心未尽,又翻过身来压在
叶伶芳的身上,说:“我不想干了,我要辞职,为你,为孩子,打一个天下。”
叶伶芳能记住这个晚上就是因为记住了这样一句话,因为这句话,他们相互望
着,有一种潜在的心心相印之感。原来,叶伶芳也是一直希望他能说出这样一句话
做出这样一种选择的。她渴望这个强壮的男人在另一方面也变得强大起来。那是一
个疯狂流行海魂衫的年代,满街大摇大摆的男人都像是即将下海的水兵。对真正地
当过了七年海军的丈夫,叶伶芳是充满信心的。也许是期望值过高吧,直到今天秦
光荣仍然是中国最平庸最没有出息的商人之一,即没有办厂,也没有开店,筹划中
的公司也迟迟没有出笼。美其名曰搞贸易,实际上是做一点儿很小的转手生意,夏
天里贩几车啤酒,年关时推销几本挂历,属于那种行踪不定的小投机商。但也没有
完全失败,一年下来,还是比厂里拿得多。这房子,七八万元的集资款,也是他拿
出来的,可以算他为老婆、为孩子打的一个天下吧。叶伶芳虽不满足,但也不后悔,
如果丈夫当初不下海,现在不也和她一样失业吗?
先给丈夫打了一个传呼。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她拿起电话,又打了一个手
机,一个女人很有礼貌地对她说: “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这千篇一律的话,仔细一想,还觉得挺神秘的,仿佛这部手机的主人,正躲在
这世界上一个不为人所知的角落里,正悄悄地干着什么。
丈夫现在在哪里呢?叶伶芳默默地猜测着。雪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下的。第一
片雪花飘下来时,她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但没有看见。第二片雪花划过窗户外面的
玻璃时,她看得很清楚,雪花在掠过窗户的瞬间突然停顿了一下,在那一刻闪发出
动人心魄的光芒。几乎是在同时,她听见儿子在另外一间房子里惊喜地叫喊起来:
“下雪啦!”
第四章
唐小川记得,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是在他回来的路上开始的。在离开钢琴
酒吧之前,他把自己的住址和电话留给了叶伶芳。他伏在茶几上写时,罗宝成走了
过来。罗宝成已经玩够了,催他快一点儿,说再不回去路上要结冰了,一不留神就
要出事的。后来他才意识到罗宝成话中有话,话里藏着机锋。在写那张纸条时,罗
宝成还用膝盖撞了他几下。车开了一段路,罗宝成又骂了他一句:“你这个傻×!”
他还以为罗宝成在吃醋。但罗宝成接下来的话就吓了他一跳。
“你怎么能把真实姓名和地址写给一位坐台小姐呢?你他妈的想被公安当嫖客
抓啊!”
唐小川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太没经验了,但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见过
电视里的坐台小姐,用双手抱着脑袋靠墙根一溜儿地蹲着。现在他连电视也不敢看
了,但只要电视里出现这样的镜头,他又看得特别仔细,一个一个地挨着数过去,
看叶伶芳是不是也在里边蹲着。她在里边蹲着自己就完了,你的纸条就是把柄,那
时警察绝对不会相信你什么也没有干,你就是咬破指头写血书,他们也不会相信你。
唐小川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命运竟然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和叶伶芳紧紧地
联系在一起 那他还要去那里干什么呢,还嫌不够吗?
是的,以后他又去过那里多次,每次都是一个人去。他想要看看叶伶芳还在不
在那里,叶伶芳在那里,就说明没事,叶伶芳没事,他自然也没事。每次去,叶伶
芳都在那里,还是那样,有客人时陪客人,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但从来没有走进
过那扇漂亮的圆形拱门。也有人想要把她拉进去,她却不知用什么办法让对方立刻
松开了手,松开了手之后她还是继续微笑着。也会有人在跳舞时像罗宝成吻那个小
姐似的去吻她,吻得她直往后仰,一头长发直垂到地板上。还有人把钞票从她的胸
口塞进去。这一切,唐小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知道自己是打不过他们的。
叶伶芳看见他痛苦的样子,问: “你怎么啦,替我难受,还是觉得我很不
幸?”
唐小川的头似点非点地动了一下。
叶伶芳的舞跳得很好,但不是和这种人,而是和唐小川。其实唐小川不会跳舞,
他只是在真心实意地跳,而不是干别的。叶伶芳带着他飞速旋转,可惜没有穿裙子。
一件白色的裙子环绕着她那苗条的身材,那该是怎样美丽的一种感觉,一种在白云
中飞翔的感觉。
“你怎么从来不穿裙子呢?”
“这么冷的天,你想冻死我呀。”
“那春天呢,你一定会穿上裙子的。”
“你怎么突然变得像一个小孩子了?”叶伶芳指着那扇霓虹灯环绕的大门说,
“看见了没有,出了这道门,你就不要想别的事了,更不要想春天那么远的事。”
她是想让他变得清醒一些,但他发现叶伶芳其实也有点儿当局者迷。每次陪了
别的人之后,她总是充满了歉意地对他一笑,这说明她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纯粹的
客人。她似乎很自在,很坦然,也正是从她的坦然里,唐小川隐隐感觉到了一种正
在逼近的危险,他担心这个骨子里其实非常高傲的女孩会在一时冲动间做出什么事
来。她有一道自己的防线,并且很脆弱地守卫在那里。果然,唐小川最担心的事还
是发生了。
叶伶芳走过一张茶几时,一位客人拉住了她。
“你看!”那位客人指着自己腿根说。
叶伶芳看了,那里有一小块被水洇湿了的痕迹,正在向四周扩展,并且冒着热
气。
“你把我的咖啡撞泼了,你说怎么办?”
“我?”叶伶芳当然知道自己并没有撞泼他的咖啡,她的腿根本就没有碰上他
的茶几。显然,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为了使自己从这个圈套里摆脱出来,叶
伶芳只能说一声对不起。然而,既是圈套,又怎能如此轻易地摆脱出来?那个男人
挽起裤腿,指着一块有点儿红的地方,让她用舌头给他舔舔。
“多好的咖啡呀,你应该尝一尝是什么味道。”
唐小川没有看见那一幕,那天他恰好不在那里。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已掀开了
被子的一角准备上床睡觉。他刚把冬天穿的那件咖啡色的灯芯绒裤和一件毛线衣脱
下来,挂在一张靠床放着的椅子背上,敲门声是在他即将钻进被子的时候响起的。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他迟疑着,难道……他想起了警察。外面的敲门声停止了,在
短暂的沉寂之后,又敲了一下,咚!他不再犹豫,实际上是他不想把一个提心吊胆
的时间拖得太长。他跳下床,掀开房门,几乎是恶狠狠的。
叶伶芳站在门口。她把那个男人打了。在那个男人把她的头使劲地摁下去时,
她的手想要找到一点支撑住自己的东西,却抓到了一只咖啡杯,她攥紧杯子,在男
人的脑袋上猛砸了几下,那个久经沙场的家伙,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一个坐台
小姐。他傻乎乎地看着她,血很慢很慢地顺着额头往下淌……
趁着酒吧里一片慌乱时,她逃了出来。
在一路狂奔之后,叶伶芳反而显得异常平静了。
“把你吓坏了吧?”她说,还做了一个敲门的动作,用一个弯曲的食指。“我
还准备敲三下,最后敲三下,你再不开门,我就走了。”
唐小川没有吭声,他插上一只小电炉,给叶伶芳烧开水。她的手上、脸上还溅
着几点血迹,肩头还有一层积雪,在灯光下泛着淡蓝色。唐小川伸过一只手去,轻
轻地拂着,雪花一小片一小片地飞起,在空中化成水滴落下来。又望着叶伶芳雪白
的脖后根儿,又端详着她弯下去烘手的样子。唐小川好像一直都显得比较冷静,有
一种临危不惧的从容。惟一的疏忽是忘了穿上裤子。他只穿了一件短裤。叶伶芳是
在他准备睡觉时来的,而他没有穿长裤睡觉的习惯。两条灰白色的长腿在灯光下闪
着黯淡的光泽,这是两条读书人的腿。等他穿上裤子时,水已经烧热了,叶伶芳很
细心地洗着手上、脸上的血迹,她很干净了。很干净的叶伶芳看了一眼穿好了裤子
默然地站着的唐小川,问:“你怎么不说话呀?”
“我已经考虑很久了,”他挨着她坐下,替她把一绺披在脸上的头发撩到后面
去,手指头从她的耳边滑过去时,他又说了一句,“我是为了你考虑的。”
叶伶芳仰起头来看着他,把下巴往上抬了抬,“你要我去投案自首。”
“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必须争取主动,主动把事情经过说清楚。”
叶伶芳微笑地看着他。唐小川避开她的眼光,说:“我再设法找人在公安局内
部活动一下,我现在就去。”
“谢谢你!”叶伶芳冷冷地说,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你懂得政策,你是一
个真正的读书人!”
叶伶芳走了,她以一种很干脆的方式把他和她的一个故事结束了。她是怎样跑
走的,唐小川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每个人看着一个飞奔而去的身影时都是模糊的,
需要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认识到那些变了形的、升华了的东西。如果要接近
那天晚上的真实情形,必须借助比喻,像一只转瞬即逝的闪电般的鸟儿,叶伶芳在
唐小川的视野里消失了。
然而,在回忆中,它又会像回放的慢镜头一样让你看清每一个细节。唐小川记
得自己是追出去了,一直追到了楼梯口,他完全可以追上叶伶芳,但他发现她飞奔
着跑下楼梯的姿态非常优美。第一盏电灯亮了,那是由声音控制的电灯,叶伶芳的
一条腿向后扬起,然后是优美的弯曲,整个状态在空中完美地停留了一秒钟,脖颈,
柔软的腰部曲线,臂部弧线,旁若无人地伸屈。在那一刻,他看见叶伶芳的骄气,
他为她的骄气吃惊。第二盏电灯亮了,第三盏……
这一形象不断地重复着,直到所有的电灯都熄灭了,楼道里又变得一片寂静。
唐小川用一只手扶着楼梯栏杆,在寂静的夜色中伫立良久,他一时难以确定是追她,
还是不追她……
第五章
叶伶芳踏着积雪朝学校里走去,步态凝重,每一脚踏雪而行时都会自然而然地
变得庄严起来,一切都静悄悄的,感觉时间在这透明的寂静中悄悄消逝了。天很蓝,
仿佛能映出人的影子。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在蓝天白雪之中行走时显得很美,连她
自己也感觉很美。
冬冬的班主任正带着一些早来的孩子在扫雪。她无意间抬起头,看见叶伶芳一
步一步地走过来,还有那个惹了祸的家伙,蹑手蹑脚地跟在他妈后面。班主任酝酿
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她的情绪不太好,自从工厂倒闭之后每一个老师的情绪都不太
好,他们虽然还没有被正式宣布失业,但已经没有人给他们发工资了。既然是厂办
的子弟学校,地方的教育部门除了捎带管管他们的业务,其他的事是不会管的。你
冷吗?你吃了吗?这个年你怎么过?没有人过问。马上就要放寒假了,下学期还不
知道这所学校办不办呢?在这种情况下,冬冬的班主任还能带着早来的同学扫雪,
足以让叶伶芳感动了。她走到班主任跟前,要夺她的扫帚,她说:“我来扫。”
没想到是这样温馨的一个开头,班主任的情绪好了一点儿。她把扫帚给了叶伶
芳,自己又找来了一把扫帚,两个女人一边扫雪一边说话。
“这孩子,我还是挺喜欢他的,就是性格有点儿孤僻,不爱说话,他不和男生
一块玩,女生又不愿跟他一块玩……”
冬冬像是要证明班主任讲的是实话,一个人站在教室外面的窗子旁,用一根指
头在玻璃上划道道,划着划着,又把手指伸到鼻子上去闻了闻。玻璃上结了一层薄
冰,他似乎在闻冰的味道。
“我好担心啊,怕他弄出什么事来。”说到这里,班主任显得有点儿激动了,
直起身子,把一条很老气的灰色披肩往后面一甩。“这不,果然弄出事来了,我教
了二十多年书,凭感觉就知道,什么样的孩子最容易弄出事来。”
叶伶芳一直沉默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昨晚她考虑了大半夜,当然是考虑
怎样用一种婉转的方法来推翻老师的结论,现在她才明白,这个结论在事情发生的
很久以前实际上就确定了。冬冬必须惹出一件事,冬冬如果不惹出一件事倒是有点
儿反常了。这是班主任的逻辑。叶伶芳是很尊重这位老师的,她是这所学校里最好
的老师,她最有魅力的教学风格是循循善诱。入学时,冬冬本没分在她的班上,叶
伶芳说了好多情,才把冬冬弄进来。她不敢得罪她,又没有办法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