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狂欢-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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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驾驭李瓶儿之术,先之以性:用李瓶儿的话讲:“你是医奴的药一般”;继之以冷:娶李瓶儿到家后竟“三日空了他房”,教她求生不得,寻死无门;再施之以威:用马鞭抽打脱光了衣裳的李瓶儿,作为对她一度招赘蒋竹山的惩罚。这样,西门庆就不仅没收了李瓶儿的财色,也没收了她的性子:致使那个曾有能耐气死花子虚、驱逐蒋竹山的河东狮子,终于变成“好个温克性儿”,“性格前后判若两人”,甚至叫某些学者充满困惑,大呼其“失真”。其实这正见出西门庆魔力所在,而不存在什么性格失真。彻底收拾了李瓶儿“性格”之后,西门庆才与她进入“从而罢却相思调”的宠爱之中。我原以为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关系实则只有征服与被征服的份儿,哪有什么真诚感情可言。但当我细细品味李瓶儿之死的情节,观点有所改变。
从小说里看到,开始西门庆不太把李瓶儿的病放在心上,只觉得她会慢慢好起来的。因为血气方刚的西门庆,不相信李瓶儿或他自己会死,总觉得病痛死亡是与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而自己或自己的亲人似乎可以长生不老——这也是人之常情。但随着瓶儿的病情日重,连床都下不了,下身不断地留血,每天必须在身子下面垫着草纸,房间里恶秽气味只靠不断熏香才能略为消除。西门庆也越来越忧虑与伤心,门也不出,班也不上,一则陪伴病中的瓶儿倾诉衷肠,一则医、巫百法用尽,甚至四方寻找,以三百二十两银子的高价买来寿木为瓶儿冲灾,说是:“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直到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连潘道士的祭禳也宣告失败,西门庆才不能不相信命运的安排,抱着瓶儿放声大哭。
潘道士临去特意嘱咐西门庆今晚切不可往病人房里去,否则“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是明哲保身,还是犯忌去与瓶儿作生死诀别,这对西门庆来说是平生最严峻的考验。西门庆送走了客人,“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支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叫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他在那孤独、混暗、阴惨的氛围中作出了这出人意料的决断,既战胜了巫道,也战胜了自己,于是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挺直腰杆、大义凛然地走进了瓶儿的房间,两泪交流,既有“疼杀我也,天杀我也”的悲号,又有“我西门庆在一日,供养(按,指日后祭奠)你一日”的许诺,给临终的瓶儿那颗破碎的心灵以无限的安抚。而这恰恰是《红楼梦》中宝玉所未做到,黛玉临终所未得以享受的。
爱情是一所伟大的学校,死亡是一部伟大的教科书。两者交融,往往能使人面目一新。西门庆在李瓶儿之死的痛苦遭遇中获得一次新生,一次灵魂的升华,令人刮目相看。李瓶儿死后,西门庆三次哭灵,更见出其对李瓶儿的感情。请看第六十二回所写:
第一次,是当李瓶儿刚死之时,“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脱然而逝,身上只着一件红绫抹胸儿。这西门庆也不顾甚么底下血渍,两只手抱着她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叫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
第二次,是当李瓶儿的尸体装裹,用门板抬到大厅之时,“西门庆在前厅手拍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比及乱着,鸡就叫了。”
第三次,是在吩咐人到各亲眷处报丧之后,“西门庆因想起李瓶儿动止行藏模样儿来,心中忽然想起忘了与他传神,叫过来保来问:‘那里有写真好画师?寻一个传神。我就把这件事忘了。’这来保应诺去了。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感着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得放声哭叫。哑着喉咙只顾哭,问他,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
西门庆痛哭李瓶儿,在其妻妾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先是“月娘见西门庆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西门庆痛哭李瓶儿
选自作者私珍《清宫珍宝百百美图》
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
继而是西门庆因痛失李瓶儿竟昼夜不眠、茶饭不思,更令吴月娘又急又气,说:
你看恁唠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得。把头梳了,出来吃些甚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
对吴月娘的“规劝”,西门庆无言应之,就算给她面子了。当潘金莲劝他吃饭时他竟恼怒骂起潘金莲。惹得潘金莲满腔委屈向吴月娘倾诉:“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我如今镇日不叫狗攮,却叫谁攮呢?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月娘道:“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心里。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着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吃我说了两句,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叫他挑水挨磨来?”孟玉楼道:“娘,不是这等说。李大姐倒也罢了,没甚么,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金莲道:“他没得过好日子,那个偏受用着甚么哩,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二回)
西门庆也偶有“情种”风采(2)
吴月娘等人各自着眼点不一样,却不约而同地表示了对西门庆痛哭李瓶儿行为的不满,这就更衬托出西门庆在比较中反思、在反思中比较,从而将对瓶儿之情升格到偏爱的程度。这才使他因李瓶儿之死几痛不欲生、茶饭不进,以至动用了应伯爵三寸不烂之舌,让他从家庭存亡的大局着眼,才劝转西门庆从生命之痛中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至于玳安说:“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并不能引出痛哭李瓶儿时的西门庆是重财不重人的结论。因为李瓶儿给西门府上带来的钱财并不会因为她的死亡而消失了。作为西门庆的贴身小厮玳安,虽不失为主人肚子里的蛔虫,这回的言论却不免有势利的偏见,不足作为西门庆本质定性的依据。而西门庆在李瓶儿灵前与奶妈如意儿苟合,实如西门庆所云:“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按,即瓶儿)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和他睡一般。”你既不指望精力过剩的西门庆会因李瓶儿之死儿长期“停课”,也就不必为他爱屋及乌从如意儿身上寻得情感替代的幻觉与痛苦缓冲的阶梯而感到愤怒,尽管这种行为也不值得肯定。总之,这两个情节并不足以否定西门庆哭瓶儿是真情流泻。
田晓菲也说:
西门庆的眼泪是值得怜悯的,然而落在金莲、玉楼、月娘等人的旁观冷眼里,无非是嫉妒吃醋的缘由。则浪子的悲哀,因为无人能够分担而显得越发可怜。……
瓶儿死后,似乎反而比生前更加活跃于西门庆的生活中。从第六十二回到七十九回,她的存在以各种方式——听曲、唱戏、遗像、梦寐、灵位、奶子如意儿的得宠、金莲的吃醋、皮袄风波——幽灵一般反复出现在西门府。一直到西门庆自己死亡,瓶儿才算真正消逝。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第188页。
透过李瓶儿之死,人们看到了一个新生的西门庆形象:堪称情种。
李瓶儿之死,在全书中占了数章篇幅。其实为《金瓶梅》中不可多得精彩篇章,就此曲尽人间众相与世态种种。
学术界更喜欢将《红楼梦》中秦可卿之死与李瓶儿死相比较,虽承认前者对后者的效法,却总觉得后来者居上。其实《红楼梦》中秦可卿故事甚为闪烁,矛盾重重,乃《红楼梦》前八十回中的败笔。就艺术创造而言,秦可卿之死既无法与李瓶儿之死相比拟,也无多少深意特别值得刻意求索。
性战与征服欲(1)
行笔至此,我不由得想:西门庆的性爱故事若到此了结该多好。如果那样,他不是《红与黑》中于连的同类,至少也可与《西厢记》中张君瑞称同党。不过上文我仅仅截取西门庆性爱故事的一个片断、甚至不是重要的片断来说的。性与爱的结合原是在情感世界的升华。性爱则是将自己完全熔化,并汇入另一个生命之中,与另一个生命融为一体,是灵与肉的交融。这里包容着情爱原则、快乐原则乃至优生原则。无性欲的情感,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无情感的性欲,是动物世界的境界。这两者均不是爱情的正途。然而西门庆生命中只有与极有限的一二女性的初夜达到了快感加美感的审美之境,只有在“李瓶儿之死”的情节偶尔显现他人性中闪光的最感人的一瞬。
我们既不可抹煞那抽去一切背景孤立显现的可观的一面,但又不能夸大或美化这一面而掩盖了西门庆在性爱层面上的流氓特性。因为他在众多场合,与众多女性的性爱,多蜕化为一种性战——生死搏斗的两性战争。请看西门庆与半老徐娘林太太的战斗场面:迷魂阵摆,摄魄旗开。
迷魂阵上,闪出一员酒金刚,色魔王能争贯战。
摄魂旗下,拥一个粉骷髅,花狐狸百媚千娇。
这阵上扑冬冬,鼓震春雷;那阵上闹挨挨,麝兰。
这阵上,复溶溶,被翻红浪精神健;那阵上,刷剌剌,帐控银钩情意牵。
这一个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个忽剌剌,一十八滚难挣扎。
斗良久,汗浸浸,钗横鬓乱;战多时,喘吁吁,枕侧衾歪。
顷刻间肿眉眼,霎时下肉绽皮开。
正是:几番鏖战贪淫妇,不是今番这一遭。(第七十八回)林太太是和西门庆私通的各色女性中,身份最高(“世代簪缨,先朝将相”王招宣府的寡妇)、年龄最大(35岁)的一位。这样一位林太太本来既无改嫁的必要,也无春光泄露的可能。但这位二十不浪,三十浪,四十还在浪头上的半老徐娘,在更年期逼近之前的危机感、紧迫感的追踪下,管不住自己;这位三十好过,四十难熬的寡妇在丈夫尸冷、儿子成人之后,已从操家教子的烦劳中挣扎出来,无事一身轻,更有了从性生活中求得补偿与填充的觉醒,于是她“好不乔模乔样,描眉画眼,打扮得狐狸也似。”用性点燃了她生命秋天乃至冬天的一把火,这把火烧掉了她的贞洁观念乃至廉耻观念。作者送给她两句匪夷所思而又绝妙贴切的赞语:“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施屄的菩萨。”于是有文嫂为之拉皮条作“中介”,广寻填补其性饥渴的资源;这美誉远播江湖上,以至连“红灯区”的妓女郑爱月都耳熟能详。为奉承西门庆,郑爱月免费将这信息转告了西门庆。
其实西门庆与王招宣府的关系及其复杂。其一,这里曾是潘金莲九岁被买入,学习弹唱的地方;其二,西门庆与林太太之子王三官有争妓之仇(同争李桂姐、郑爱月);其三,西门庆走近林太太可谓一箭数雕:既想勾搭林太太,又想揽上王三官十九岁花枝般的妻子(她还是声势显赫的黄太尉的侄女),更想镇住情敌王三官。西门庆与林太太初次见面,是林太太请西门庆帮忙断开那些勾引王三官嫖妓的流氓,以免玷辱“咱家门户”,说:“几次欲待要往公门中诉状,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于是请西门庆来“现场办公”——礼数何等周全,名义何等堂皇,言语何等正经。然而他们就是在这“同抓共管、教育后代”神圣使命下,有第一次“尽力盘桓了一场”的床笫之战。(第六十九回)这是何等的荒唐可笑。此前,王三官号称“三泉”,在红灯区压名为“四泉”的西门庆一筹。此后,他拜西门庆为义父,甘心站在他旗帜下。(第七十二回)“林太太鸳帷再战”,那长篇韵文还有引句:“招海旌幢秋色里,击天鼙鼓月明中”云云。单挑出来,谁都会以为那段韵文是描写赤壁鏖兵的,谁承望它竟是描写床笫之战的。
在那段韵文中,林太太被比为千娇百媚的花狐狸,西门庆则为那降魔伏妖的酒金刚。酒金刚经过数个回合的较量、进击,打得花狐狸“一十八滚难挣扎”,以至“汗浸浸,钗横鬓乱”、“喘吁吁,肿眉眼”,“肉绽皮开”,失去了“百媚千娇”的昔日风采。酒金刚得胜班师,意犹未尽,当下在林太太心口与阴户烧了两炷香,宛若顽童以小刀刻上“到此一游”以为留念,并许下明日家中摆酒,使人请她同三官儿娘子去看灯耍子,可谓一箭双雕。将性交比为战斗,据说源自孙武教练吴王宫女排演阵法,三令五申,宠姬犹犯禁,致为孙武所斩,始使吴营花阵威律森然。不知何时这个故事引进了房中,而“吴营”、“花阵”竟成了房中术的术语。
不过,西门庆与林太太的私通,其意义则远不仅宣扬了他们的性战。
有的学者将西门庆之流的“好色”说成是“人的正常要求”,“是对人生欲望的追求”,甚至说是“性观念的解放”。然而,何谓“人的正常要求”?何谓“性观念的解放”?持此论的“金学”家们对之却似乎未置一辞。没有坚实的理论前提,论述往往走向歧途,以其昏昏岂能使人昭昭?
性战与征服欲(2)
舒芜的两段话或许可充当这理论的前提。第一段见其《从秋水蒹葭到春蚕蜡炬》,他引了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名言之后说:“什么是近代意义的真正的爱情呢?恩格斯的著名定义,大家都知道了。据我的理解就是:第一,平等互爱;第二,爱情重于生命;第三,爱情与婚姻同一成为性道德的标准。”舒芜《从秋水蒹葭到春蚕蜡炬》第4页,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