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树皆秋色-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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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电话铃像以前那样准时地响起。在这个时间段响起铃声仿佛业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因此它让华蓉有些心惊肉跳。电话当然是老五的。华蓉一接起电话,老五就说,明明是你先不理我,你还对我使气,你说我冤不冤呀!我想了几天,觉得我这么冤下去可不行,我非得翻案不可。冤有头,债有主,你得给我平反才行。老五的声音朗朗的,一副有说有笑的样子,像华蓉第一次听到时那样。
华蓉说,我哪有不理你?我只不过是出差没开手机罢了。老五说,还狡辩。明明知道我惦记你,你就故意不开手机。你这不是存心不想理我又是什么?华蓉想说,因为我们的交往不公平,你见得到我,能掌握我的行踪,而我却不知道你,就连你走到我面前,我也不认识。但华蓉终是说不出口。华蓉想,如果她提出两人见个面,而老五不同意,那她该是何等尴尬。
老五不介意华蓉沉默,老五说,今天老六跟我说,他表哥和表弟到汉口来看他,两个人都是头一回进城。他们从二桥搭车过来,看到这么大的桥,特别激动。一见老六,就讨论修这样一座桥得多少钱。老六的表弟说,起码要一百块钱。老六的表哥就训他的弟弟,说一百块钱修个呵欠呀,少说也得一千块。老六的牙都笑疼了,等他们走后,老六就跟我说,这俩人真是笨呀,这样一座大桥,少了一万哪里修得成?你说,老六跟他们有什么差别,一万块钱就能修二桥,再怎么少,也得花十万吧?
老五学的是黄陂乡下话,学得绘声绘色,华蓉想不笑都不行。于是她就笑了。等到老五说十万时,华蓉已经无法止住自己的笑声,华蓉说,十万修你个头呀。
老五也哈哈大笑。老五说,老六的这一招真灵呀。华蓉说,什么意思。老五说,老六说他最会哄女人,有一回,他正追的一个女朋友生气了,他就装傻讲了这个笑话,女朋友笑得一塌糊涂,然后气就消了。我不相信老六的这一招会这么灵,今天特地试一下,发现果然是灵哎。华蓉说,原来你是拿我当试验品?老六说,是呀。试验成功,你笑了。我奶奶说过,笑过的人不准再回头接着生气,那样会夭寿的。
华蓉无可奈何。
十七
老五又开始给华蓉打电话了。老五依然一副没心没肝的语气,今天给华蓉讲个笑话,明天又给华蓉来段牢骚,有时候也讲讲他复习的情况。华蓉问老五是要考博还是考硕,老五哼哼哈哈的,表示等考取了,自然会告诉华蓉。华蓉问老五需不需要自己帮忙,老五也哼哼哈哈的,说目前暂时不需要。有一天周末,华蓉半开玩笑地,说想请老五吃顿饭。老五忙说他不会便宜华蓉,等他录取了,他非得让华蓉在汉口最豪华的地方请他吃饭。华蓉便笑说为什么非得是她请。老五说,教授钱多呀。
华蓉想,她已经主动把球扔给了老五,老五居然轻易绕开了却又给人感觉接下了球。
有一天,华蓉的学妹刘雯从日本回来。刘雯是华蓉读研时的同学,两个人是上下铺的关系。刘雯也没有成家,单身一个人过。但刘雯有一个同居的男友。刘雯落落大方地带着男朋友一起回母校看老师和同学。晚餐就在华蓉家吃。刘雯在吃饭时就大谈同居比婚姻更好的理论。刘雯的男朋友也与她持同样的观点。刘雯劝华蓉不必要婚姻,但一定要找个男人同居,彼此可以相互照应。喜不喜欢都没关系,过得去就行。华蓉说,你讲得有道理,但我操作起来有难度。刘雯问为什么。华蓉说,我就没有机会去认识男人。我这里只有男学生,没有男人。刘雯就笑,男学生毕业了,不就是男人?华蓉也笑,说你没发疯吧,找小不点同居?刘雯大惊小怪道,喂,什么时代了,你还这么守旧?这可是国际潮流哩。
刘雯送给华蓉一部从日本带来的子母电话。电话有来电显示。刘雯开玩笑说,如果有男人给你电话,对他印象好,也不必让他留电话号码,免他多疑,对你感觉不好。你直接反打过去找由头接近就行了。华蓉很高兴,她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老五再打电话过来,就可以查到他的电话号码了。
华蓉送走了刘雯,正琢磨着换电话,老五的电话就来了。华蓉说,咦,你今天早了几分钟,再晚一点,我就换电话了。老五说,什么换电话?华蓉说,我同学从日本来,送给我一部电话,特别漂亮,还有来电显示。往后,你不管在哪里打电话,我都能抓到你。老五说,还用这么麻烦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你不就行了?华蓉心里微怔一下,说,你什么时候买的手机?老五说,有一两个月了。华蓉说,你怎么不把号码告诉我?老五说,你也没有找我要呀?我还以为你怕浪费自己的电话费哩。华蓉说,你好过分。你害得我有事想找你的时候,死活要等到晚上。老五便笑,说我怕我正在打着麻将,你的电话打来了,把我这点好形象都弄没了。华蓉说,天知道你是什么形象。老五说,你不知道我是什么形象?年轻英俊,明亮开朗,活泼健康,幽默大方,基本上是人见人爱哩。华蓉笑,说你脸皮真是比城墙还厚。哪有这么夸自己的。老五说,这年头,就讲究自吹自擂,用报纸的语言就是,隆重推出自己。华蓉说,哪个导师有你这样的学生,连课也不要上了,从头笑到尾。老五说,不会。我上课时特别严肃,我是一个勤奋刻苦的好学生。华蓉就又笑,说告诉我,你是哪个导师,我要问他是不是有你这个学生上课特别好玩。老五说,哈,想查我的底细呀,我可不上当。
华蓉一下子沉默了。华蓉想,难道我不能知道你的底细吗?老五似乎察觉出华蓉的沉默,说你不高兴了?华蓉想了想,终于把她想过好久的话说了出来。华蓉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关于你的事?老五说,因为……因为……老五第一次打了结巴。打完结,老五迅速地说,这有什么意义呢?
华蓉想既然话都说出来了,不如都说了吧。华蓉说,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坐在一起说说话吗?我没别的意思,作为朋友,聊聊天也可以呀。老五说,可我有别的意思。华蓉说,什么意思?
老五突然大笑起来。
华蓉感觉得到他全身都被笑声震动。华蓉心里突然发紧,她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老五笑完了,说你别误会了,我不是笑你。我是不满意你的话。你觉得我们俩个是简单的朋友吗?华蓉的心突突地跳着,这下连全身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华蓉说,又怎么不是?
华蓉期待着老五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华蓉觉得她有可能听到她最想听的话,那是她期待已久的东西。华蓉在心里积极地思索她将如何回答老五的那些话。华蓉想,如果老五向我表达爱意,我最好还是要婉拒他才是。我要告诉他,我们俩个没可能。
但是老五却没有。老五突然转了话题。
老五说,喜欢旅游吗?华蓉心里顿了一下,说喜欢。老五说,你去过九寨沟没有?听说那里的水色天下第一,漂亮得无词可以形容。
华蓉立即索然。全身紧张的肌肉又一点一点松散了下来,松散得仿佛垮到了地上。自然风光再美,却不是这时候谈的。九寨沟华蓉去过,曾经为那里的美色欢呼和惊叫。但现在,九寨沟却煞了她的景致。华蓉很想挂电话了。
老五说,等考完了我带你去旅游好不好?去九寨沟?或者走得再远一点,去西藏?华蓉淡淡地说,好呀。华蓉的回答有些机械。华蓉想,从理论上说,你已经带我去了好几个地方。你只不过说说而已,这种承诺,难道我还会信?
老五说,你的呼应不太热烈哩。下面我要说句话吓你了。如果我们一起出去玩,两个人开一间房,你敢不敢住?
华蓉以为自己会有震动感的,却不知为什么,她一点感觉也都没有。因为华蓉的心情已经淡下去了。她根本就不信老五真会有一天同她一起出游。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知道老五了。但华蓉还是笑着回答了老五的话。
华蓉说,我没有不敢的,我只有不信的。
十八
整个夏天,华蓉都与老五热线联系着。炎热的日子容易让人焦躁。老五的电话就仿佛是清凉的风,将泊在华蓉屋里的暑气驱除一尽。
这期间,华蓉也出差过两次。华蓉走到哪里,老五的电话就追到哪里。有时华蓉遇到什么事,也会打老五的手机。牵挂老五和被老五牵挂成了华蓉生活中极其重要的内容。
但是老五仍然是一个谜。华蓉对他知之甚少。好在华蓉也想通了,华蓉想,你不想我见你的面,你不想我知道你的事,你不想我了解你的为人,你什么事都只是说说而已,但这都无所谓,只要你天天给我电话,只要你牵挂我关心我,便已足够。
暑假期间华蓉没有回家。虽然父母从远方打来电话,劝她回家来休息几天,但华蓉没有答应。华蓉一来觉得过年反正要回去,二来她也想利用暑假,把手上的项目做完。华蓉心存一丝希望,那就是老五如果考试完,万一来真的要约她出门,她不能因为项目在手而导致去不成。所以,她得抢时间完成了再说。不过,这样的隐情,华蓉自然对谁也不会说。就是对老五,她也只字未露。
但老五却回家去了。华蓉只知道他回湖南,但是湖南的什么地方呢?华蓉却全然不知。因为老五没有说,华蓉也就懒得问。其实华蓉顺便问一声也没什么,说不定老五也正等着她问,但华蓉却想,如果你想要让我知道,你就会主动说。她一点也没有想到,也可能老五会想,如果你想知道,你就会主动问。
老五在老家,时断时续地给华蓉打电话。更多的时候是华蓉打过去。有时候老五在打牌,有时候老五在跟人唱歌,华蓉多半只能匆匆讲几句话。连着几次下来,华蓉觉得老五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状态,心里便有些不快。
有两天,华蓉试着不打电话,想看老五会不会打过来。结果老五竟然没打。华蓉心里酸酸的,满不是滋味,只好还是自己打过去。料想不到老五却没有开机。
华蓉因此而难过了一天。华蓉想老五你太过分了。你明知我等你的电话,你却故意不打过来。
好在当晚老五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老五说你前两天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华蓉说你不是也没有给我打吗?老五说,我这边家里人来人往的,不方便。华蓉说,我昨天给你打了,你没有开机嘛?老五说,哦,昨天呀,我跟朋友进山里玩去了,手机没了电。华蓉心里委屈得慌,但又不好说什么。老五见华蓉不说话,便说,你不要这么小心眼好不好?华蓉说,我怎么小心眼了?我又没说什么。老五说,算啦,要是为这种小事也弄得不愉快,不值得。
这天,华蓉独自坐在沙发上流眼泪。
华蓉想,难道我真的是在恋爱?难道我对这个老五已经动了感情?尽管一切都不可能,为什么我会为他的电话来与不来而激动和难过呢?难道我真是太寂寞,太孤独了,需要一份慰藉,以及需要一份牵挂?甚至也不管是什么人给予的,对方出的什么招式都不想弄清楚,就紧紧抓着不放手?难道就这些电话便可打乱我全部生活的阵脚?
华蓉知道自己陷入情感迷途,她困惑而且不安。从理智上,她知道老五用这样的方式同她交往有悖常规,不可思议,至少在诚意上出了一点问题;可从感情上,她却摆脱不了自己的需要。她需要老五的电话,需要听到老五的声音。她承认她已经是老五的手下败将。
此后的时间,华蓉都是在一种又快乐又痛苦之中度过的。老五在电话里无论说什么都让她快乐,而放下电话后,一种对老五的无从了解又让她痛苦。华蓉反反复复地回忆与老五从认识到来往的整个过程。她想事情的开始是那么自然,而到了后面却令她觉得诡异。华蓉甚至生出一种恐惧:老五是不是和他的哥儿们拿她作个试验?
一天,老五终于在电话里说,他马上启程回学校。华蓉说,是哪一趟车,我去接你。老五说,算啦,大热天的,我打个车就行了。华蓉说,你回来就给我电话,我们一起吃个饭?老五笑道,难道我不吃你这顿饭你就过不下去?华蓉揣摸了一下他的话意,然后坚定地说,你说得对。老五仿佛停顿了片刻,然后说,来了再说吧。
老五并没有说吃不吃饭的事。这天夜里,华蓉在梦中见到一个人,高个子,大眼睛,很洒脱的一副神态。华蓉觉得他就是老五,于是拼命地叫着,跑到他面前大声地跟他说话。对方一片茫然,无论华蓉说什么,他都面无表情。原本很清晰的面孔就在那茫然和冷漠中渐渐模糊掉了。
华蓉不由大声地叫着,老五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没有人回答,那人已经远去。华蓉突然就醒了。朦胧中的华蓉记起了自己适才的叫喊。华蓉静了静心,然后对自己说,我不在乎你是谁,但我一定要见你。
十九
便是从这天起,老五的电话突然没了。华蓉打老五的手机,老五没有开机。老五的手机是华蓉联系老五唯一的渠道。手机不通,华蓉便没有任何办法。第一天华蓉有些不悦,心道你居然不给我打电话!第二天华蓉就有些烦,心又道,你再打电话来,看我理不理你。第三天华蓉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华蓉想,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你什么意思呵你!
一个星期过去了。老五依然没有电话打来。恰巧这一连几天,华蓉吃饭看报时,都看到报上登有什么什么地方汽车坠崖、什么什么江上轮船遇险的消息。那些黑色的标题,令华蓉心惊肉跳。
华蓉的屋里又变得一片死寂。晚上十点,华蓉就开始紧张,开始浑身出汗,有时还会手足发抖。她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守到电话机前,眼巴巴地望着电话。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度过这漫漫的长夜。
但电话也像死了一般,连一声呼吸也不发出。焦急、烦躁、不解以及思念、期盼、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