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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余华-兄弟(上_下)-第26部分

小说: 余华-兄弟(上_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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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被生擒活捉,李兰一下子垮了。后来当李光头再次填写完表格后,李兰用橡皮擦掉了宋凡平的名字,写上了一个李光头完全陌生的名字“刘山峰”,又把后面家庭成份栏里的“地主”改成了“贫农”。李兰把改过的表格递给李光头,她看到李光头又把“刘山峰”和“贫农”擦掉了,重新写上了“宋凡平”和“地主”。十四岁的李光头已经不在乎自己“小地主”的身份了,他在擦掉自己亲生父亲名字时,嘟哝着说:
  “宋凡平才是我爸爸。”
  李兰不认识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刚才的话让她吃惊,当儿子抬头看她时,她立刻低下了头,嘴里咝咝地说:
  “你的生父就叫刘山峰。”
  “什么刘山峰?”李光头不屑地说,“他是我爸爸的话,宋钢就不是我的兄弟了。”
  李光头偷看女人屁股一举成名以后,就不再是“小地主”了,成了一个“小屁股”。他的生父本来已经被人遗忘了,现在又臭名昭著地像文物那样出土了。李光头的同学不再叫他“小地主”,他们叫他“小屁股”了,叫他死去的生父“老屁股”,连老师也这么叫上了:
  “小屁股,打扫卫生去。”
  李兰回到了第一个丈夫淹死在厕所里的自卑之中,宋凡平给她的骄傲一下子没有了。她不再昂首走在街上,她像十四年前那样胆怯了,每次上街都是低垂着头,贴着墙壁匆匆地走去,她觉得街上所有的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对她议论纷纷。她不愿意出门了,就是在家里时她也把自己关在里面的屋子里,坐在床边呆若木鸡。她的偏头疼也随之而来,她的嘴里从早到晚咝咝地响着。
  这时的李光头已经在出售林红的屁股秘密,已经吃了很多碗三鲜面,偶尔还吃了阳春面,李光头开始营养充足红光满面了。
  李光头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完全是一付名人的派头,别人嗤笑地叫他“小屁股”,他对此不屑一顾。叫他“小屁股”的都是些不知底细的人,像赵胜利,像刘成功,像小关剪刀,这些和他做过林红屁股交易的人,都是知道底细的人,这些人都叫他“屁股大王”。这时的赵胜利已经是赵诗人了,刘成功也是刘作家了,“屁股大王”的绰号就是刘镇的这两位文豪发明的。李光头很满意“屁股大王”这个绰号,觉得这个绰号实事求是。
  少年李光头和青年诗人赵胜利、青年作家刘成功做了几个月的莫逆之交,他们的共同爱好就是研究和讨论林红的美丽屁股,我们刘镇的两位文豪绞尽脑汁想出来了很多不同的文学词语,有写实的、有抒情的、有形容的、有比喻的、还有描述的和议论的,全部拿出来摆在李光头面前,让李光头最终来拍板,哪些个词汇用在林红的屁股上最为贴切和最为传神。李光头挑选出来最贴切的词汇都是写实的,最传神的词汇都是抒情的。当他们的讨论词穷意尽以后,李光头和两位文豪的交往也就结束了。这两位文豪曾经几次深更半夜时去一间屋子偷书,这些书籍都是文革中搜罗来的,又被查封了起来,李光头几次都在外面替他们望风,描绘林红屁股的很多美妙词汇都是从这些偷来的书中发现的。
  童铁匠是知道底细的人里面唯一不叫李光头“屁股大王”的,童铁匠想用一碗廉价的阳春面来换取林红昂贵的屁股秘密,李光头没有上当。童铁匠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一碗阳春面。童铁匠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时,就会吼上一声:
  “小王八蛋屁股。”
  李光头一点都不生气,他合情合理地向童铁匠建议:“还是叫我‘屁股大王’吧。”
  有时候李光头会在大街上见到林红,这时的林红十八岁了,姑娘十八一枝花,林红十八花上花,楚楚动人的林红一旦走上了大街,大街上所有男群众的眼睛都直愣愣了,这些男群众都是敢看不敢言的货色,只有李光头满腔热情地迎上去,像个老相好似的对林红说:
  “林红,很久不见啦,这些日子你忙什么呢?”
  林红满脸羞红,这个在厕所里偷看过她屁股的十五岁小流氓,竟然并肩和她走在了一起,全然不顾街上行人惊愕的表情和嗤笑的表情,继续热情地说着话:
  “你家里人都好吧?”
  林红气得咬牙切齿,她低声说:“走开!”
  李光头听了林红的话以后,回头去看看别人,对走在他身后的别人挥挥手,好像林红是要那个人走开,然后自告奋勇地要成为林红的保护人,他对已经气得眼泪汪汪的林红说:
  “你去哪里?我陪你去。”
  林红已经忍无可忍了,她响亮地骂了出来:“走开!流氓!”
  李光头还是回头去看别人,林红这时明确地告诉他:“我要你走开!”
  在街上群众的哄笑声里,李光头站住了脚,看着林红婀娜走去,十分遗憾地抹了抹自己的嘴巴,对街上群众说:
  “她还在生我的气。”
  然后他摇摇头叹息一声,后悔莫及地说:“我不应该犯那个生活错误。”
  李光头的种种劣迹点点滴滴地传到了李兰的耳中,让李兰的头垂得越来越低,她曾经承受了第一个丈夫的丑闻,现在又要来承受儿子的丑闻。她曾经以泪洗面,现在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李兰一声不吭,对李光头的所作所为不管不顾,她知道自己已经管不了这个儿子了,她常常在半夜里因为头疼而醒来,然后忧心忡忡地想着李光头今后怎么办?她差不多每次都是睁眼到天亮,每次都要在心里凄楚地说:
  “老天爷啊,为什么让我生下一个混世魔王?”
  李兰的精神垮了以后,她的身体也垮了,她的偏头痛越来越严重,后来肾也出了问题。李光头在外面吃三鲜面,把自己吃得油光满面的时候,李兰已经不再上班了,请了长病假在家休息,这时的李兰已是面黄肌瘦。李兰每天都要去医院打针,她头发上的酸臭让医生护士们戴着口罩都能闻到,他们都扭着头和她说话,侧着身给她打针。李兰的病情加重后需要住院了,他们对她说:
  “洗了头发再来住院。”
  李兰羞愧地低头走回家中,一个人在家里难过了两天,这两天里她想着的全是宋凡平生前的音容笑貌,她觉得自己洗了头发就对不起宋凡平,她一生挚爱的宋凡平。后来李兰觉得自己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觉得自己可能很快就要去九泉之下与宋凡平团聚了,她心想宋凡平可能也不喜欢她头上的酸臭。所以在星期天的中午,李兰将几件干净衣服放进一个竹篮,把正要出门的李光头叫住,犹豫了一会儿,对李光头说:
  “我这病怕是治不好了,我想死之前把自己洗洗干净。”
  自从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后,李兰第一次要李光头陪着她上街。虽然儿子和前夫一样让她丢脸,虽然她永远不会原谅前夫,那怕前夫为此丢了性命。可是儿子就不一样了,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李兰和李光头一起走向街上的澡堂时,她突然发现李光头个子已经比自己高了,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忍不住挽住了儿子的手臂。那时候李兰走路都喘气了,她走上二十来米就要找一棵树靠着歇一会儿,李光头站在她的身旁,一边跟他认识的人打招呼,一边告诉李兰这个人是谁。李兰吃惊地发现,这个十五岁的儿子认识的人比她认识的还要多,而且是多了很多。
  从家里走到澡堂也就是一里路,李兰走了有一个多小时,每次她靠着树休息时,李光头都是耐心地站在一边,一脸成熟地讲述着很多发生在刘镇的事,这些事都是李兰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那一刻李兰对儿子突然刮目相看,她心里高兴了一阵子,随即又在心里想:要是李光头像宋钢那样为人正直,他在这个世上就能好好地活下去了。可惜的是……李兰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儿子是个混世魔王……”
  他们来到澡堂门口后,李兰又靠在墙上歇了一会儿,然后拉住李光头的手,要他不要走开,就在澡堂外面等着她。李光头点点头,看着母亲转身走了进了澡堂,李兰的步伐仿佛是垂暮老人似的迟缓,她的头发七年没有清洗了,她的头发倒是乌黑发亮。
  李光头在澡堂外面不知道站了有多长时间,站得他先是腿酸,后来脚趾都酸痛起来了。李光头看着很多人从澡堂里满面红光地出来,他们的头发都还是湿淋淋的,有些人看见李光头还不忘了叫他一声“小屁股”,也有出来的人叫他“屁股大王”。对叫他“小屁股”的人,李光头一付趾高气扬的模样,都懒得去看他们一眼;对叫他“屁股大王”的人,李光头是笑脸相迎,热情地与他们打招呼,因为这些人都是他的三鲜面顾客,李光头是和气生财。
  童铁匠也从澡堂里面走出来,看到李光头站在门口,叫了他一声“小王八蛋屁股”后,伸手指着澡堂,向他建议:
  “去澡堂里偷看多好,屁股多得目不暇接……”
  李光头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你懂什么呀,屁股太多了你看得过来吗?你都不知道该看哪一个。”
  说着他伸出五根手指,老练地教导童铁匠:“最多不能多过五个,最少不能少于两个。多过五个,你就看糊涂了;少于两个,只有一个,你看是看清楚了,记也记住了,就是没有了比较。”
  童铁匠听后满脸的恍然大悟,似乎是崇拜地对李光头说:“你这小王八蛋屁股真是个人材,老子这辈子一定要请你吃一次三鲜面。”
  李光头客气地摆摆手,然后纠正童铁匠的话:“叫我‘屁股大王’。”
  童铁匠这次接受了李光头的纠正,他说:“你确实是个‘屁股大王’。”
  我们刘镇的屁股大王李光头,在我们刘镇的澡堂门外站了差不多有三个小时,他的母亲迟迟没有出来。李光头一会儿急得火冒三丈,一会儿又担心母亲在里面是不是晕倒了?三个小时过去后,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步履蹒跚地跟在几个年轻女子的后面走出了澡堂,李光头看着那几个年轻女子头发上滴着水,说说笑笑地走去,他没有注意那个步履蹒跚的女人正在走向自己,这个满头白发的女人走到李光头面前站住了,轻轻叫了一声:
  “李光头。”
  李光头大吃一惊,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刚才李兰进去时头发还是乌黑的,现在站在李光头面前时已是满头白发。为了纪念宋凡平,李兰八年没有洗头发,现在她一洗,洗掉了满头的黑发,洗出来了满头的白发。
  李光头第一次觉得母亲老了,而且像一个奶奶那样的老了。李兰挽着李光头的手臂,吃力地往家中走去,路上遇到几个熟人,他们看见李兰时都是吃了一惊,他们的眼睛都凑到了近前,吃惊地说:
  “李兰,你是李兰吗?”
  李兰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是的,是我……”






余华最新力作:《兄弟》


第二十五节
  李兰回到家中,在镜子前仔细看了自己,她也被自己的突然苍老吓了一跳。然后她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她觉得自己住进了医院以后,可能出不来了。她已经洗掉了满头的酸臭味,她没有马上去医院,她在家里又住了几天。那几天她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桌前,忧心忡忡地看着李光头,不时叹息着对李光头说:
  “你以后怎么办?”
  李兰开始料理后事了,她最担心的就是李光头,她不知道自己死后儿子会怎么样?她总觉得儿子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好的命运,十四岁就在厕所偷看女人屁股了,十八岁以后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些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她担心这个儿子今后有可能犯罪坐牢。
  李兰决定去住院治病前,先把儿子的今后安顿好了。她把户口本抱在胸前,让李光头扶着她去了县里的民政局。可怜的李兰觉得自己是地主婆,又是小流氓李光头的母亲,她羞耻地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进民政局的院子,又战战兢兢地向人打听:
  “谁管孤儿的事?”
  李光头扶着李兰走进了一个房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报纸。李光头一眼就认出了他,七年前就是他用板车把宋凡平的尸体从汽车站拉回他们家中。李光头记得他叫陶青,高兴地指着他说:
  “是你啊,你是陶青。”
  李兰扯了扯李光头的衣服,觉得儿子刚才那样说话太没有礼貌了,她点头哈腰地说:
  “您是陶同志吧?”
  陶青点点头,放下手里的报纸时仔细看了看李光头,好像记起李光头来了。李兰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她声音哆嗦着对他说:
  “陶同志,我有事要问问你。”
  陶青微笑地说:“进来问吧。”
  李兰不安地低下头说:“我成份不好。”
  陶青仍然微笑着,他说:“进来吧。”
  说着陶青起身搬了一把椅子过去,让李兰坐下。李兰惶恐地走进了屋子,还是不敢在椅子上坐下来。陶青指着椅子说:
  “坐下来再说。”
  李兰迟疑了一会儿坐了下去,她恭恭敬敬地将户口本递给陶青,用手指着李光头,对他说:
  “他是我儿子,户口本上有他的名字。”
  陶青翻着户口本说:“我看见了,你有什么事?”
  李兰苦笑了一下,对他说:“我得了尿毒症,我的日子不长了,我死后儿子就没有亲人了,他能不能拿到救济?”
  陶青吃惊地看着李兰,又看看李光头,随即点点头说:“能拿到,每月有八元钱,二十斤粮票,油票和布票是每季度发一次,一直拿到他参加工作为止。”
  李兰又忐忑不安地说:“我成份不好,是地主婆……”
  陶青笑了,把户口本还给李兰说:“你的情况我了解,你放心吧,这事由我经办,你儿子以后找我就行了。”
  李兰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因为高兴她苍白的脸上出现了红晕。这时陶青看着李光头嘿嘿地笑了,他说:
  “原来你就是李光头,你很有名,还有一个叫什么?”
  李光头知道他是在问宋钢,李光头正要回答,李兰不安地站了起来,她知道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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