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兄弟(上_下)-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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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钢眼睛一亮,挥一下手说:“对,吃三鲜面,庆祝一下。”
宋钢不屑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拍着李光头的肩膀走出了屋子,锁上屋门向前走了几步后,宋钢又站住了,他问李光头三鲜面要多少钱一碗?李光头说三角五分钱一碗。宋钢点着头又走回到了屋门前,贴着屋门解开了裤子,手在内裤里摸索了一会,摸出来了七角钱,放进上衣口袋后,神气地向前走去了。宋钢一边走,一边对李光头说:“你现在是厂长了,我是厂长的哥哥,我不能再当着别人的面去裤裆里摸钱了,我不能让我的厂长弟弟丢面子。”
兄弟俩像是凯旋的英雄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李光头手里还捏着那张任命文件,宋钢两次停下来,要求李光头把任命文件再给他看一遍,宋钢站在大街上朗诵似的大声读着任命文件,读完后由衷地对李光头说:“我真是太高兴了。”
兄弟俩走进了人民饭店,宋钢刚跨进饭店的大门,就对着柜台里开票的女人喊叫起来:“两碗三鲜面!”宋钢走到开票的柜台前,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准备好的七角钱,重重地拍在了柜台上,把里面开票的女人吓了一跳,她嘟哝着说:“才七角钱,就是十元钱也用不着这么使劲。”
兄弟俩吃完了三鲜面,满头大汗地往回走。一路上李光头三次展开任命文件给认识的人看,宋钢两次站住脚朗诵了两遍。回家后宋钢要求他来保管任命文件,他怕李光头以后会弄丢了。李光头听了宋钢的话以后,满脸的陶局长表情,满嘴的陶局长语气,李光头说:“你真是不懂规矩,这文件是要拿到组织部备案的,我现在是国家干部了。”
李光头的话让宋钢更加欣喜,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弟弟真是了不起,他把任命文件捧在手里,要把每个字都吃下去似的读了最后一遍。读完后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任命文件了,宋钢满脸的遗憾,随即他灵机一动,立刻去找来一张白纸,用黑墨水工工整整地将任命文件抄写下来,又用红墨水把上面的公章小心翼翼地画出来。李光头嘴里不停地“啧啧”,说宋钢画出的公章痹绘公章还要真。宋钢画完公章后,如释重负地笑了,将任命文件还给李光头,拿起自己这张,对李光头得意地说:“我们以后可以看这个。”
兄弟俩的工资由宋钢保管,宋钢每次花钱都要和李光头商量,都要征得李光头的同意。李光头正式当上厂长以后,宋钢自作主张上街给李光头买了一双黑皮鞋,宋钢说李光头是厂长了,不能再穿那双破球鞋了,应该穿上一双亮闪闪的黑皮鞋。李光头看到宋钢给他买的黑皮鞋很高兴,他数着手指,从县里的书记县长数到县里的局长,从县里的局长数到几个大厂的厂长,李光头说刘镇有身份的人都穿着黑皮鞋,他说:“我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李光头身上的毛衣也破烂了,而且有几种颜色混杂在一起,那是李兰生前用几件旧毛衣拆下的毛线织出来的。宋钢上街给李光头买了一斤半米色的新毛线,下班回家后,他就开始给李光头织毛衣,他一边织着一边贴到李光头身上比划着,一个月以后新毛衣织成了,李光头一穿非常合身,胸前还有波浪的线条,波浪上面是一艘扬帆启航的船。宋钢说这胸前扬帆的船象征了李光头的远大前程,李光头高兴地哇噢哇噢直叫,他对宋钢说:“宋钢,你真是了不起,女人的事你也会做。”
穿上了黑皮鞋的李光头,每次出门都要穿上深蓝色的卡其布中山装,每个钮扣都扣严实了,连风纪扣都扣上。自从穿上宋钢织出的米色新毛衣以后,李光头就不再扣中山装上的钮扣了,他敞开着中山装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为了让人清楚地看到他新毛衣上面的波浪和扬帆的船。他的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将上衣挡在胳膊后面,挺着厚实的胸膛走着,逢人咧嘴微笑。
我们刘镇的女人从来没有见过毛衣上还能织出扬帆的船,她们见到李光头把他围在中间,五六只手同时扯着李光头的新毛衣,研究上面的船是怎么织出来的,她们赞叹不已,她们说:“上面还有帆呢!”这时的李光头仰着脸嘿嘿笑着让她们欣赏,听着她们夸奖他身上的新毛衣,她们问他,谁这么心灵手巧?李光头骄傲地说:“宋钢,宋钢除了生孩子不会,什么都会。”
我们刘镇的女人赞叹了船的图案和帆的图案后,开始研究这毛衣上的是一艘什么船。她们问李光头:“是不是渔船?”“渔船?”李光头生气地说,“这叫远大前程船。”
她们庸俗的提问让李光头十分恼火,他推开她们的手,觉得把远大前程船的毛衣给她们欣赏,简直是对牛弹琴。李光头恼火地走去时,还回头奚落了她们一句:“你们,哼,除了会生孩子,还会什么?”
第四章A
李光头成了李厂长以后,经常和其他的厂长们一起开会。都是一些身穿中山装脚蹬黑皮鞋的人物,李光头和他们笑脸相迎握手致意,几个月下来李光头就和他们称兄道弟了。李光头从此进入了我们刘镇的上流社会,于是造就了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他喜欢昂着头和别人说话。
有一天在桥上突然见到林红,不可一世的李光头突然呆头呆脑了。这时的林红芳龄二十三,六年多前李光头偷看到的是一个十七岁美少女,如今的林红更是风姿绰约。林红目不斜视地从桥上下来,走到李光头身旁时,刚好有人喊叫她的名字,她一个转身长辫子飘扬而起,差一点扫到了李光头的鼻尖。李光头如痴如醉地看着林红下桥沿着街道走去,嘴里呻吟似的说个不停:“美啊,美碍…”两股鲜血从他的鼻孔里流了出来,流进了他的嘴巴。李光头很久没有见到林红了,他当了厂长以后差不多忘记了这个刘镇美人,这天他突然见到林红时竟然激动地流出了鼻血。李光头再次名噪一时,差不多和他当年在厕所里偷看屁股齐名了。我们刘镇的群众嘿嘿笑个不停,群众敲打着手指数了一年又一年,说自从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以后,刘镇再没有什么让人兴奋的事情发生了;说这刘镇是一年比一年沉闷,群众是越活越消极;现在好了,现在李光头重出江湖了,闹出来的仍然是个林红新闻。
李光头对群众的嘲笑不屑一顾,他说那是“献血”,他说普天之下能为爱情献血的,他拍拍自己的胸脯:“非我莫属。”
我们刘镇的老人说话比较客气,他们说:“有名气的人,做出来的事情也有名气。”
这话传到李光头耳中,他听了很舒服,点着头说:“名人嘛,是非总是比普通人多。”
李光头曾经把刘作家揍出了妄想性回忆,现在他自己也患上了妄想症,他左思右想,想着林红从他身旁走过时为什么挨得那么近,林红飘起的长辫子都快碰上他的鼻尖了。李光头把钟情妄想和夸大妄想熔于一炉,他断定林红爱上自己了,哪怕没有爱上也是快要爱上了。李光头心想那天桥上和街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要是深更半夜街上和桥上都是空无一人,林红肯定会站住脚,肯定会含情脉脉地把他看了又看,把他脸上皮肉里的血管神经,一根根看进眼里,铭刻到心里去。然后李光头一脸傻笑地告诉宋钢:“林红对我有意思了。”
宋钢知道林红,知道这个刘镇美人是所有刘镇男人深夜里的美梦。宋钢觉得林红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一样可望而不可即,现在李光头突然声称林红对自己有意思了,宋钢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林红会喜欢六年多前在厕所里偷看自己屁股的李光头吗?宋钢一点把握都没有,他问李光头:“林红为什么对你有意思?”“我是李厂长啊!”李光头拍着胸脯,对宋钢说,“你想想,这刘镇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二十多个厂长里面,只有我李厂长是个未婚青年……”“是啊!”宋钢听了这话连连点头,他对李光头说,“古人说郎才女貌,你和林红就是郎才女貌。”
“对啊!”李光头兴奋地给了宋钢一拳,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说,“我要说的就是郎才女貌。”
宋钢的话让李光头找到了他和林红相爱的理论基础,李光头开始正式追求林红了。我们刘镇很多年轻男子都曾经或者正在追求林红,这些没出息的男人后来都一个个知难而退,只有气度不凡的李光头锲而不舍。
李光头大刀阔斧地追求林红,他让宋钢做他的狗头军师,宋钢读过几本破烂的古书,宋钢说古人打仗前都要派信使前去下战书,他说:“不知道求爱前是不是也要派个信使过去?”“当然要派。”李光头说,“让林红做好准备,要不太突然了,她激动得晕倒了怎么办?”李光头派遣的信使是我们刘镇的五个六岁的男孩,他是在去福利厂上班的路上见到他们的。这几个男孩正在大街上嚷嚷,他们对着李光头指指点点争吵不休,有个孩子说这个光脑袋的人就是那个传说中偷看林红屁股的人,也是传说中见了林红流出鼻血的人;还有一个孩子说不是这个人,是那个叫李光头的人。李光头听到了他们的话,心想连这些小王八蛋都知道自己的种种传说,自己已经是刘镇的神话人物了。李光头站住脚,神气地招招手,让孩子们走过来。这几个流着鼻涕的孩子走上去,仰脸看着我们刘镇的名人李光头。李光头跷起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老子就是李光头。”
几个男孩呼呼地吸着他们的鼻涕,个个惊喜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挥动着手让他们赶快把鼻涕吸干净了,然后问:“你们也知道林红?”几个男孩点着头齐声说:“针织厂的林红。”
李光头嘿嘿笑了几声,说要交给他们一个光荣的任务,让他们跑到针织厂的大门口守候着,像夜里的猫守候着夜里的老鼠那样,等林红下班出来时,就对着林红大声喊叫……李光头学着孩子的腔调喊叫起来:“李光头要向你求爱啦!”几个男孩咯咯笑着齐声喊叫:“李光头要向你求爱啦!”“对,就是这样喊。”李光头赞赏似的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脑袋,对他们说,“还有一句,‘你准备好了吗?’”几个男孩喊叫:“你准备好了吗?”李光头十分满意,夸奖这几个孩子学得真侠。他伸手数了数,一共有五个男孩,他从口袋里拿出两个五分的硬币,在街旁的小店里买了十颗硬糖,发给孩子们每人一颗硬糖,剩下的五颗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李光头告诉五个男孩,先给他们每人一颗,剩下的五颗等他幻完成任务以后,再到福利厂来领赏。然后李光头像是战场上的军官指挥士兵冲锋那样,向着针织厂的方向~挥手:“出发!”五个孩子飞快地将糖纸剥了,飞快地将硬糖放入嘴中,他们站在那里没有动,幸福地吃着糖果。李光头再次挥了一下手,他们还是没有动,李光头说:“他妈的,快去呀!”他们互相看了看后,问李光头:“什么叫求爱?”“求爱?”李光头费劲地想了想后说,“求爱就是结婚,就是天黑了一起睡觉。”
五个孩子咯咯直笑,李光头再次把他粗短的手臂挥向了针织厂,五个孩子排成一队向前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喊叫:“李光头要向你求爱啦!结婚啦!睡觉啦!你准备好了吗?”“他妈的,回来。”李光头赶紧把他们叫回来,告诉他们:“不准喊结婚,不准喊睡觉,只能喊求爱。”
这天下午,李光头的五个爱情信使一路喊叫着走向了针织厂。我们刘镇的群众是大开眼界,看着这几个李光头的爱情特派员叫叫嚷嚷,群众做梦都想不到李光头还会有这样一手,竟然让几个流着鼻涕穿着开裆裤的孩子代表自己去向林红求爱。群众一边笑着一边摇头,他们说李光头肯定是脑子里有屎有尿了,才会干这种蠢事;他们说李光头整天和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五个聋子相处在一起,把自己的脑子也相处残疾了。
当时赵诗人也在现场,他同意群众的结论。他说自己很早就认识李光头了,他了解李光头的底细;他说从前的李光头虽然不聪明,但是也不傻;他说李光头自从去了福利厂,尤其是当上了瘸傻瞎聋们的厂长以后,一天比一天傻。赵诗人优雅地说了一句古话:“这叫近墨者黑,近朱者赤。”
五个孩子吸着鼻涕唱歌似的喊叫,先是把“求爱”喊出去了一条街,接着把“结婚”喊出去了第二条街道,当他们喊到第三条街道时,嘴里已经在喊叫着“睡觉”了。五个孩子喊叫到了“睡觉”,才想起来李光头的话,李光头不准他们喊“睡觉”。他们开始往回喊叫,喊叫起了“结婚”,接着想起来“结婚”也不能喊叫,当他们再往回喊叫时,怎么都想不起来“求爱”这个词了。五个孩子站在街道上东张西望,他们用手擦着鼻涕,又把手上的鼻涕擦到屁股上,把屁股上的裤子擦得像是蚰蜒爬过似的亮晶晶,他们仍然没有想起来“求爱”这个词。
赵诗人刚好走到这第三条的街道上,赵诗人听清楚了孩子们的议论,心里想到李光头曾经扬言要揍出他劳动人民的本色,顿时一脸坏笑了,他向五个孩子招招手,五个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低声告诉他们:“是‘’。”
五个孩子互相看来看去,觉得有点像这个词,又不太像这个词。赵诗人斩钉截铁地又说了一遍:“肯定是‘’。”
五个孩子立刻点起了头,他们欢欢喜喜地走向了针织厂。在针织厂的大门口,五个孩子叫叫嚷嚷,看着传达室里守门的老头,对着关上的大铁门齐声喊叫:“李光头要和你啦!”传达室里的老头先是好奇地竖起耳朵听,孩子们喊叫了三遍后他才听清楚,他勃然大怒,提起门后的扫帚冲了出去,五个孩子吓得四散而逃。老头挥舞着扫帚破口大骂:“操你妈,操你奶奶……”五个孩子战战兢兢地重新聚到一起,十分委屈地对守门的老头说:“是李光头让我们来……”
“李光头,操他妈的。”老头把扫帚往地上一捅,叫道,“他敢来和老子?老子捅烂他的屁眼。”
五个孩子的五个脑袋,像五个拨浪鼓一样摇晃,他们对着老头喊叫:“不是和你,是和林红……”“和谁都不行。”老头义正词严地说,“就是和他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