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狼变人 作者:陈广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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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到生产队,惟独没见着他。细细询问师傅,才知他云游四方吃千家饭去了。后来又和一个被赶到深山老庙的麻风婆混到了一块。责任田分到人后,他没有钱,雇不起牛耕田,买不起种子化肥,与麻风婆混到一起后,村里人躲他、骂他,把他逼上了一条绝路,同时又是一条活路,他讨饭去了。我看到那几块长草的田,就是分给他的。
我在心里默神:难道这里的大队党支部也瘫痪了?师傅是党员呀!
我们不妨让时光倒退三十多年。那时师傅体健如牛,生产劳动百里挑一,革命热情烧得铁红,口里唾沫淹得人死。这些别人很难兼有的条件,时间终于给他带来了机会。他被公社分。旨政工的书记看中,入党,那只是书记一句话的问题。入党后,他便当上了生产队长还兼了大队治安主任。我到了生产队后,当然别无选择地给他鞠了三个躬拜他为师。他乐得眉开眼笑,知青拜师毕竟是回新鲜的事情。
我天生一副下力的坯子。跟他学了一两年后,如果论本劲,我挑得三两百斤;讲手上功夫,我一日插得亩把田,其他样样都捡得起放得下。那时,我在山上打死两只山老鼠或在树上掏得几个鸟蛋,也要提到师傅家,让师母炒上一碟,晚上我师徒俩喝上几蛊。
谁知当革命火到恨不能一夜之间把阶级敌人全部打倒,恨不能一夜就实现共产主义的年代,人的人性也就完全泯灭了,因为人世间一切的一切是不能和革命相抵触的。一天晚上,大队开斗争“四类分子”大会,出身不好的也要参与陪斗。在我们这个小山村,都是贫下中农,只有我的出身邋遢。于是我被我的师傅,亲手用浸湿了的棕绳绑了个牢牢实实,押往大队部参与陪斗。毛泽东说过:“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实在是想不通,我实在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我只要稍加辩驳,莫说丢命,肯定会被打得骨头散架。我老实得像条狗,要我低头,我把头低得能和胯下的“小兄弟”亲吻。台下火把汽灯照得通明,我师傅带领众人革命的口号喊得满山回荡,旁边的“四类分子”,全都在杀气腾腾的口号声中像发了虐疾在打摆子筛糠,全都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却在悄悄地安慰我的小兄弟:“今晚我只要保住了命,你莫看我现在这副窝囊相,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让你的特长去弥补一个女人的漏洞。保证不会让你像公公、和尚的那个东西,永远只是个废物。”罚我站,我时不时一只脚站,师傅问我为什么,我说:“报告治安主任,昨天上山打柴,脚给竹签子戳了。”说完向他把鼻子眉毛一挤,他以为我对他笑。此时此景,我还能对他笑得出来吗?我实实在在只是对他把鼻子眉毛一挤,这纯粹是一种下意识举止,自己也搞不清把鼻子眉毛挤在一块是什么鬼样子。后来对镜一看,才看到那是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鬼样子。真没想到,这一招竟使我的师傅,堂堂的大队治安主任在主持如此严肃的批斗大会上失态笑出声来。笑声抹煞了贫下中农对我的忿恨。毕竟全大队的人都认得我,我有几根眉毛胡子他们者数得清清楚楚。全大队的五保户和不少人都得过我的劳动力,所以大家也没动真格的。炎炎之夜,有人还敢给我两碗水喝。熬过了那一夜,总算能哼着“命运交响曲”回来。
后来,我多次借喝酒的机会谢我的师傅。他当然不知道我要谢他什么。真的,我要感谢他的冷酷绝情,使我真正悟出了一个男人身上要有“忍”和“妥协”这两门功夫。“韩信带兵,多多益善。”这是对他的领导才能的夸奖:“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也不能不说他同样是“忍”和‘“妥协”这两门功夫方面的顶尖高手。师傅的泪水还在伤心滴落,满脸的皱纹像春天平原小溪渠汊盛满了水。他明白过去有愧于我,终于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老庚非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照理不能算老庚。只因为我们两人脑壳里头不晓得是哪根神经有点像电线短路,大脑小脑总是不协调。做起事来不是手到心不到,就是心到手不到。被村里人视为一个有点宝,一个有点草。背地里还为我两人起了个美丽的绰号“蠢子老庚”。真没想到,这个外号在全大队叫开了。当时,我听到大家叫我这个外号的时候,我的心里真高兴。于是我俩便成了全队男女老少取乐的笑料。大家拿我俩发笑,反之,我也拿大家发笑。在那种实在是令人笑不起来的年代,能够听到笑声,自己也能笑一笑,的确是很难得很快活的事情。
老庚个子矮矮壮壮,黑黑疙疙。如俗话说“直看像冬瓜,横看像南瓜”。模样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口鼻平坦,像粒汤圆。如果说他有点宝有点草都不为过。他过于憨厚老实。如果说我,我的榜样是《红岩》中的疯老头华子良。因为宝一点,草一点,害的人少一点,全家人便安全一点。有一次,全队人锄花生草,中间休息,大家又拿我俩开心。我索性要老庚与我对跪,彼此三叩九拜,郑重地结为老庚。
这结老庚的事,我自认为是像墨鱼在遇敌时施放墨汁一样,是自我保护的措施之一,没想到他却点了真。这时,我已经有了女儿和儿子。我的孩子叫他同龄爷。他听到孩子叫他同龄爷,那种高兴的心情直到现在我写这一些文字的时候都恨秃笔无法形容。从此,他每晚必到我家。让孩子一边一个坐在他的膝盖上,同他们嬉戏作乐。孩子的屎尿屙在他身上,他笑呵呵起身找根小树枝刮刮也就了事。开始,我左瞧他不顺眼,右瞧他也不顺眼。
心想:这辈子与这么个浑身发臭,牙垢都能刮下半斤的家伙为伍实在是凄惨。嘿,这人世问的事情,当我明白他的心比《巴黎圣母院》钟楼怪人还善良后,我固有的观念被彻底瓦解。我慢慢教他讲卫生,慢慢教他一些事理,妻常为他补补连连,视他如亲兄弟。当得知老庚现在的艰难处境,在希望成了泡影的同时,我的心一阵阵绞痛,我的眼睛湿了。
接下来,我激动地对大家说:“乡亲们,托改革开放的福,我发财啦。二十多年前,大家送我一家回城,我曾许下杀猪的愿,今天我一是回来看大家,二是回来杀猪还愿。谁家有肥猪,有一条我买一条,有十条,买十条。”我的话一说完,每个人都好像被搔了几下脚底板,哈哈嗬嗬笑得好灿烂!当我再次问谁家有肥猪时,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只有周伯爷家的一条猪,喂了快两年,毛重还不到二百斤。当即,我便给了一个令他眉开眼笑的好价钱将猪买下。我像生产队长派工一样,一拨人马垒灶烧水杀猪;一拨人马到县城打酒买菜;一拨人马采购过冬棉絮、棉衣、胶鞋(发给部分父老乡亲)。我一一拜访队上老人,每人递上一个红包。我当着众人把钱给师傅,委托他给老庚买足明年上半年的口粮,雇牛耕田和买化肥种子。除留下返程车票钱,全部“挥霍”一空。这次来,该看的看了,该说的说了,该哭的哭了,该笑的笑了,该做的做了,我的愿还了,我的梦圆了,我的心安了。我给众人作揖打拱,求他们多多帮帮老庚,莫让他再去丢村里的脸面。
正与众人说话当中,有人给了口信,山上的“同龄嫂”来了。一拐一拐,走得满头大汗,头发倒竖。我上前与她握手,向她问好。她本人和围观者都惊得眼珠子要鼓出来。看得出来,她这一生,没人向她问过好,更没人敢跟她握手。我心想,有报载英国女王在南非访问期间,敢跟艾滋病人握手被传为佳话,我为什么不敢跟麻风病人握手呢?我对众人说:“麻风病人的传染途径是要跟她困觉才会传染的。”我细观我的“同龄嫂”:头发像抱鸡婆毛,脸像糊锅巴,身上看见肉,衣服刺鼻孔,两只鞋如同两艘航空母舰被用葛麻藤捆在脚上。但引我注目的是她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上面仍覆盖着弯弯的眉毛。我要她把手指和脚趾伸出来,手指和脚趾都能活动弯曲,都没有变形。我虽不懂医学,但我从小就听父亲说过,麻风病人多没眉毛,而且手指脚趾关节变形,严重的手指和脚趾关节会一节一节烂掉。所以我肯定她不是麻风病人。
大家为什么会把她当成是麻风病人呢?原来在她的腿肚上有一处很有些历史的溃疡。长年流脓流水,恶臭难闻,已经烂得看见骨头。周边的皮肤已变黑变硬,肿如树桩,俗称“橡皮腿”。
我认为,要治好,除非截肢。在我的脑海里,又印下了一个可怜的女人的影子。我只要一想到她腿上烂得能看见骨头,和那常年被痛苦折磨得麻木的表情,我的心就会咯噔咯噔发颤。因为她在我的面前,她是一个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每当在这种时候,我便会情不自禁地问上帝,你发落她到人世间,为什么又要给她安排如此凄惨的命运呢?
在很多人眼里,已经不把她视为人了,惟愿她快快死去,越快越好。但愿老庚每天能将讨来的饭分一口给她,但愿那深山老庙是他们的伊甸园。在那凄风苦雨之夜用天生的本能,得到短暂快乐,忘却短暂的痛苦。钱都用光了,我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可送给她了,我脱下一件毛衣递给她。我用土话问她:“老庚现在在什么地方?”她瞪着一双毫无表情的眼睛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用土话对她说:“留下吃了晚饭再走。晚饭有大块大块的肉巴巴。”说完我还做了一个表示很大的手势。她还是瞪着一双毫无表情的眼睛看着我,摇了摇头。她把毛衣穿在身上,转背朝来的原路一拐一拐走去……
离吃晚饭还有些时间,我约了师傅和几位老伯爷到狗山水库去看看。狗山水库是建在两座像巴儿狗的小山中间而得名。叫狗山水库,实有些夸大。因为在春天,蓄水面积也不过三几十亩。
如果把它叫成狗山山塘要确切些。千万别小看了这个小山塘,如果能把水蓄到夏天,对于这个水贵如油的小山村,便能种上几十亩双季稻,这就意味着将解决全村人一年中三分之一的口粮问题。我和妻在队上当知青的时候,冬闲都要到水库工地上干上十天半月。水库的坝筑得蛮高,土方也夯得蛮结实。到了春天,看到水蓄得满满的,大家心里都非常高兴。可是不知何故,一到夏天,水库的水便不翼而飞,坝底干得开裂。这明摆是水的渗漏问题,当然是非常复杂的渗漏问题。可是队上几个老朽,硬是往土地公公、土地菩萨这些迷信上扯。这些老朽都一大把年纪,具体说起来还代表某姓氏的权威。他们平时狗咬狗,互不买账。可是一谈起土地公公、土地菩萨这些顽固的迷信观念,他们很快便达成共识:这个水库修不得。这种观点也被目光短浅的村民视为求之不得的事情。在那种高压高行政命令的年代,即使有公社干部下来蹲点,硬性要修水库,社员便磨磨蹭蹭扛起锄头挑着粪箕应付应付。公社干部前脚一走,社员也就后脚欢天喜地班师回朝。
在当时,我就意识到,狗山水库只要求助县水利局,或者是地区水利部门的专家解决了渗漏问题,只要能蓄水,用现代话说解决温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可是当时我是个“狗崽子”,如果斗胆把我的观点说出来,不斗死你才怪?
改革开放后,田地落实到户。生产上各顾各,谁还会提及修狗山水库呢?水库大坝,年久失修,任雨水冲刷,任牛践踏,早已坍塌成了一个小山包,上面长满杂草荆棘。我现在站着的地方,也就是我和妻曾经流过汗流过血的地方,不由人不百感交集。二十多年眨眼已经溜过去了,长久而迅速,我们都老了。真谓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在回村的路上,我和师傅逗笑说:“师傅,你是党员,又是村干部。俗话说,村看村,户看户,大家看干部。你像骚鸡公的那根老杆杆,搞出了八个儿女,倒是活生生摆给大家看见了。这里山高皇帝远,猴子称霸王。要是在任何一处地方,非把你那根老杆杆割下来炒大蒜辣椒送酒不可。你在生产上是一把好手,为什么不做些成绩来摆给大家看看呢?”我说完,我们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但我留神到,师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异常。
晚饭是在队里的大禾堂坪进行。禾堂坪中央,熊熊燃起一大堆篝火。以篝火为圆心,旁边又摆着几个三角铁架,上面支着几口大铁锅,正煮着肉和一些七七八八好吃的东西。全村男女老少,八人一团,碗筷酒杯摆在地上围火而坐,只等我们回来便开餐。只有细伢子细妹子破例,他们早已用桐树叶包着,每人手里拿着一块肉巴巴,边吃边追跑嬉戏。太阳在这个时候,早已沉进西边的山凹中。天虽然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星星一个接着一个鲜明地蹦了出来。当我们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大家都欢呼起来。旋即,几个掌勺的便用脸盆把大块大块的肉端到众人面前。
男人们举起大碗的酒,只听见“干”、“干”、“干”的声音。火光映着每一张脸,红扑扑地笑得好幸福!这情景,真像在三十年前我和妻结婚的那一天。那时,师傅是生产队长。得知我和妻订好结婚的日子后,他在社员大会上说:“……他们是知青,他们结婚的媒人是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我们贫下中农要把他们的喜事办得热闹些。队委会决定:劳力放假两天。一天都挑柴到县城去卖,把卖柴的收入作为我们贫下中农送他们的人情钱。另一天,婚宴中所涉及的具体事务全部落实到人,由队上记工分。”结婚那天中午的正席,全队的男女老少,正是这样八人一团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光阴荏苒,转瞬已三十年。“想想当年骑竹马,看看又是白头翁。”我端起酒碗频频给大家敬酒。我走到年轻人中说:“为明年风调雨顺夺得大丰收,干!”我走到师傅和老伯爷们中说:“为大家健康长寿,干!”好几位伯娘和嫂子们,高兴得唱起了山歌:“山歌好唱口难开,樱桃好吃树难栽。
白米好吃田难种,鱼汤鲜美网难抬。“”四月插田行对行,插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