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半生 作者:吴正-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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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之后,他更无故地躲避着点她,直到那一次。那一次他随一大群同学一块去班干部的她的家中开一个毕业班学生的“一颗红心几种准备”的思想交心会。她家住在离学校不远几条街之外的一条弄堂里。这是一条很宽畅的弄堂,包括两三幢红砖的法式老洋房以及几处栽种有夹竹桃和梧桐树的园子。他还记得有一家街道工厂什么的在街对面,咣当咣当的机床声一刻不停。一家卖南北干杂货的小店就毗邻弄堂进口处而开设。他后来向他父亲问起过这条弄堂,父亲回想了一会,说,大家都称这条弄堂为“外国弄堂”,是二次大战滞留上海的犹太人回国后留下的产业。也算是附近这一带的高尚的住宅段了,别看那几幢老洋房喔,父亲说,里面还住了蛮多几个有钱有面的人呢。再后来,兆正又专程去那里看过,杂货店不见了,工厂的部份建筑和附近的棚户屋都已拆除,弄堂也拓宽成了马路,并与外马路连接了起来。只是那几幢老洋房还在,夹竹桃还在,花园以及围墙也都在,且粉刷一新。霓虹灯光在房顶与围墙四周闪烁个不停,一幅气派堂皇的“皇朝海鲜城”的灯光招牌竖立在花园门口,两个著高叉锦缎旗袍的女郎一边一个,随时准备为打算进入海鲜城去吃饭的人拉开大门来。当然,这些都是三十五年以后的情景了。
当时的这条弄堂很安静,有些树荫,也有些绿草沿着墙角在悄悄地生长。沙砾地面上留有几条自行车驶过时的车辙。同学们嘻嘻闹闹地蜂拥进弄堂去,再蜂拥上她家的那条带有巨大球型把手的柚木阔扶梯。但兆正,始终留在了人群的最后。
湛玉站在扶梯的上端迎接一个又一个同学的到来,她刚洗过头,长长的发辫高盘在头顶上。可能因为是在自家屋里的缘故,她穿了件睡裤,赤脚拖一双拖鞋。这是一种透明硬塑料的露趾拖鞋,透过红色的刻塑花纹能隐约见到她肉白色的脚背,而她那几只裸露的脚趾像几粒可爱的小白虫,挤爬在拖鞋的前端。兆正是沿着扶梯一级一级走上去的,她睡裤的裤端、脚踝、拖鞋以及脚趾便一样样地进入到他的视野中来。但他绝想不到十年之后,那双白嫩的双脚会经常搁在他的双膝上,让他轻轻地抚摸。他用指尖从她的脚背脚趾脚底那么一路地溜滑过去,再脚底脚趾脚背地一路溜爬上来;那时候的她,一般都是在浴后,半坐半躺在一张三人沙发上。孩子和保姆都已经去睡了,客厅中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她用眼睛望着他,瞳人中透出一种极之柔和的光芒来。他笑着告诉她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用目光偷偷抚摸过这双脚是在什么时候?是的,就那一次。
湛玉见到了那最后一个上楼来的他。她满脸都开放着灿烂的笑,甚至还有点儿意外的惊喜。她说,你也来了呀?怎么拖在最后一个呢?仿佛在暗示说,他才是他们一群之中最受她欢迎的一个。或者说她与他的关系不同一般么,假如他来她家,为什么不该是带头上楼来的那一个呢?
兆正很意外,很感激(当然!),同时,也都有点惘然兴奋得不知所措了。这是他第一次能
正面将她那截玉雕般的长颈脖与她整块面孔以及面孔上分布着的精美的五官都连成了一片来观望,并能将这种观望所得的印象及时输入大脑,作出一番相对从容的拼版与消化。
他觉得她真是美得不得了。
他后来问她,他当时自己的表情以及表现。她说,她只觉得他很可爱,憨得可爱。就这么一点?他笑。她认真地想了想,说,真也说不出第二点来。女性的心理有时很复杂,也很神秘、微妙,没有什么可供推理的逻辑——不问不究也罢。
湛玉把大家都请进房间里,也将他请进了房间里。她替他找了个最舒适的位子,让他坐下。这是一张单人的木柄沙发,能环顾到整间房间,还能望到窗外。这间三十来平方米的洋房正间应该是她父母的睡房,一套深棕色的柚木家俱衬托在浅色印花的墙纸上,有沙发,有落地灯,有收音机,有闹钟,有亮晶晶的玻璃摆设,还有硕大的玻璃缸里堆垒着红红绿绿黄黄的好多水果,色泽十分鲜艳。(后来兆正才知道:原来这些都不是真水果,而是蜡质的仿制品——这是他俩婚后不久,她笑着告诉他的一个小小秘密。)房中隐隐约约着一股好闻的气味,从床罩,从家俱,从墙纸,还是从早出晚归的居住人的身上发出的,他搞不清;反正,这种房间布置与气息是他家没有的,也不会是他居住的那条街上的哪一家人家的屋里可能有的。房间的尽头有一大片室内露台,从巨大的法式拱窗的框架间望出去,能望见夹竹桃的枝叶,之外是弄堂,再之外是马路,是工厂厂房的平顶上的水箱、铁梯,一枝戴斜角帽的铁皮烟囱正将淡薄的烟缕吐向蓝空。上午十时许,耀眼的阳光从红砖拱窗间射入房来,偶而有鸽群从窗口间弧飞而过。对马路的厂里正播放第三套工间操的音乐,透过夹竹桃的叶影,能见到一排列队在人行道上的戴工作帽穿蓝白大褂的工厂人员在作出大兜腰的伸展动作。
人的记忆的变化有点儿像几何学里的正弦曲线。从兆正离开了婚纱店大橱窗的第一刻起,西服俊男与婚纱美女的强烈印象便开始从峰巅之上滑落,开始褪色,而在经过了那个中药店雀斑售货女的事件后,这种褪色更加快了速度。
人,曾拥有过无数无数的记忆斑块;人,又哪能留得住这么多这么多的记忆痕迹?
比方说,他对她盘起了发辫后的那截玉颈,那双拖鞋,那几粒肉白裸趾的记忆;比方说,她半躺在沙发上,用热浴后的那种倦慵而又煽情的目光望着他的记忆;又比方说,更久更久以前,当他还是个为自己的体毛和喉节在偷偷疑虑和困惑不安的大男孩的时候,他已从他的座位的横斜里将目光裁剪成了一束捕捉的射线,并让其中只包含了她的一绺散发,一只左耳以及半边粉颊,如此记忆,如此记忆。
然而人没有了记忆的食粮又是不能活下去的。
但他觉得这都是些遥远了如梦的另一个边缘的事了。那时他的心脏如何狂跳,现在也一样;那时他的手如何颤抖,现在也一样;那时他的呼吸如何急促,现在也都没什么两样。同样的生理反应的背后衬托着完全不同的人生记忆。
兆正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已三番五次地作出了复查和确认:再没什么可供挑剔,没什么可作发难的藉口的了,然后,他便跨出了门来。
他知道湛玉有洁癖,而他自己又一贯在生活细节方面随便、邋遢、无能得有时候几近于童孩。他曾笑着说她所以才是个女人啊,而她则也曾在大庭广众面前好几次高谈阔论过此事:太爱干净的男人算个什么男人,这是上海人称为的“娘娘腔”!最叫女人受不了——但这些都是他们俩之间很久很久以前的话题了。
现在,她等候在浴室门口,就像一只大花猫等在鼠洞口上一样,极有耐心。他呆呆地望着她随即便转身进入浴室去的优雅姿态与背影:她的后颈脖还是一样的白嫩和润泽,她拖一双轻质泡沫的软底拖鞋,几根菱形的尼龙编织丝网住了她的足趾和半个脚背,从后面望过去,只见她的那对白净的脚跟和脚踝连杆着半截小腿曲线,一起一落,一掀一合,十分好看。岁月似乎并没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的刻痕,除了体形稍比她的少妇时代宽肥了一些之外。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法庭之外等待陪审团商决结论时的被告。
她出来了,脸色不很好——应该说是很不好。她没向他说什么,甚至也没朝他望多一眼,就径直朝女儿和保姆的房间方向走去了。她边走边大声嚷嚷着,说:这是谁干的,啊——谁干的?!她提出了一大串的浴室异象,马桶坐圈怎么用后也不抬放上去?家里又不全是女人,万一有人小便小在边上,一坐上去,岂不坐了个一屁股的尿?而他想,家里不也就他一个男人?肥皂,她接着又说道,肥皂怎么不放在肥皂缸里,又跑到洗手盆的边上来啦?都说过不知多少回了,肥皂这东西滑腻腻的最麻烦,万一掉到地上,让人踩了滑一交,可不是好玩的!这硬砖地,现在人的年纪也都大了,骨质疏松……她常常善于用一个较低层次的生活化的话题推导出某个更高层面的纲领性的隐患来。还有,她说,挂起了的毛巾怎么也不拉开拉直拉挺?——他想,这点,他倒是注意到了的,还是各自对于开、直、挺的标准有所不同?——也说过多少回了,这绝不是个美不美观的问题,下次轮到谁用,皱成了一团糟的毛巾有一股水臭味……。最后,她又“噔噔”地跑回浴室门口,指着乳白门框上的一只清晰的蓝色指纹印说:这又是什么?他惭愧地望了望自己的中指,在中指与食指间的捏笔部位,他今天下午发现长出了一只小水泡来,水泡破了,他去浴室搽了点紫药水。
女儿和小保姆都明白内就,躲在房里没人吱声。而兆正当然很清楚:这些都是他干的好事。
湛玉于是又去厨房取来了一团墨绿色的粗海绵,跪在地上,开始擦拭浴室门框上的那块记印。样子像个干惯了粗活的劳动大姐。他内疚兮兮地走过去,小声说,让我来干吧。但她不作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还在加倍努力地干着,而且还让头发也振动得散落了一绺下
来。
他心情不安极了的在客厅之中踱步,又停下来,坐了一会儿。他想看电视看书或看会儿报纸,当然觉得在这种场合和时候很不适合。所以复又起身踱步,他发现自己的心跳手颤与气喘症状又开始发生并在加剧中。他患有一种神经症,医生说,这叫焦虑症。焦虑病人的个案各不同,这是因为每个患者的性格各有不同之故。他的那种更多时是内省式的;他习惯将任何精神上的痛苦都埋在心中,久而久之,它们便转化为了一种感受的矿藏。但医生说,有一点是一致的,那便是:患者最怕的是心情的不安与一种有口难辩的情绪压力;而最有利的则是在病症一旦开始发生时,就尽快能摆脱那种可能形成你不安与焦虑的环境源头。他踱到门背后,取下了一件外套,穿上。
湛玉恰好擦洗完门框,端着一盆脏水回厨房去,水中还漂浮着那块绿海绵。她走过正在穿衣的兆正的身边,朝他望了一眼,便过去了。但兆正却一直望到她的那双轻沫软底鞋的银闪闪的内里一前一后一隐一没地消失在厨房的门口。他的心中有一份说不出的惘然和惆怅,他的神经焦虑症让他把她的那最后一瞥目光解读成了:“看你今晚上就甭回来,最好永远也别回来了,哼!——”
但他还是平平静静地开了单元的门,出去了。他沿着这老式公寓宽大而冰冷的磨石扶梯一路下楼去,走廊中的奶白顶灯刚刚开亮,照在扶梯级前沿的黄铜嵌滑条上,有一种幽静的反光。
公寓的大堂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早下班的画家邻居正歪着头在信箱的排格里掏些什么。见到兆正下楼来,便说,出去走走啊?嗯,他漫应着,回报以一个适度的笑容。秋日的黄昏应该是捕捉灵感最好的时分,画家笑道。但叫他说些什么呢?他只能“唔”了一声,不置可否。他推开了公寓笨重的橡木大门,走下台阶,走到了街上。
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和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都有点像是在舞台上演戏。而这一切——这街道,这街道上密密匝匝的行人;这公寓,这公寓大堂里的一排排信箱;这画家,这公寓里的某个单元以及单元中的她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它们都存在着,它们离他很远很远但又很近很近。近得就在边上,远得又像是隔了一层永远也不能互相触摸到体温的玻璃罩。人只能看到别人的生存的表面,而又有谁会了解到谁的生存内里呢?兆正将外套的拉链拉上了,朝着淮海路的方向走去,而两旁的街灯恰好在此时开始煜煜地放射出亮光来。
湛玉和那份月历牌
湛玉的目光从厨房里退出来,来到了饭厅里。它们扫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幅很普通的月份的挂历牌,便随即垂落了下来。
已经记不得是哪位作家在哪篇作品中的一段话了:其实,每个女人,尤其是漂亮、聪明、能干和出众的女人的内心从来都是不肯安守本份的。湛玉想,她有可能就是那一类女人?
湛玉的怒气是在兆正离开时轻轻带上了大门的一刻之间突然消散的。她也说不出个原因来,她只知道,她每次宣泄怒气都需要有一个相对明确的目标,一旦目标消失,怒气也便立即烟散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那团无名怒气从何而来?这些年来,她老觉得自己的胸中日积月存着一大堆一大堆的怨愤,旧的未消,新的又来。她对周围的什么都看不惯:社会上的,单位里的,同事间的;还有,还有就是他。这种怨愤堆积着,腐烂着,发酵着,而她的那股无名怒气其实就是从这堆怨愤之上不断散发出来的一种腐败气味。
尤其是对他。是的,对他。但,他的什么?他的哪里?他的怎么样?她觉得她无法很清晰地界定出一些内容来。
兆正是个极不易被人了解的人,但偏偏,她又对他太了解了。这,难道就是问题的根源所在?他,懦弱,内向,敏感,忧忧戚戚,还时不时有意无意地隐藏了一些心理的暗面。从前,她就喜欢他的这种个性;她认为,这种性格上诗化了的阴柔正是他才华显露的另一个切面,同时,也是他隐秘人格的魅力所在。她想起了十多年之前的一个个周末之夜来。他俩对坐在装饰有棕色护墙板和磨砂壁灯罩的咖啡馆里,他为她念出一段小说,或抑扬顿挫地轻轻朗诵一首诗歌,这都是他写的,而且通常还是些未曾面世的新作。她感染无比地望着他,望着他在幽暗灯光下闪闪发亮的眸子,想:在她少女时代心仪万般的大艺术家大作家的青年时代不就在她咫尺的眼前坐着?而且,他还是她的另一半啊!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在这嚣腾杂乱的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知道有这么一个他存在着的人只有她,他只属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