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拉米酥-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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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感言白板上的内容越来越多,随着培训项目的推进,每两天刷新一次,往往还不够写。队员们越来越爱发感慨了:
我就是标准。唯一标准;
团结就是力量、不要自视太高;
绝对的民主就是绝对混账;
我天生喜欢人家对我发号施令;
动情使我瘫痪;
每一种文化,都以真理的名义,对其他文化实施统治、剥削和压迫;
奶奶的有人以协作的名义,老挤我奶奶;
一切事物最终归于我自身;
主张真理就是主张权力;
人和人协调一致是梦遗。
那天,我蹲在白板下面系鞋带的时候,不知道培训老师拿着乐队指挥棒,一边掏耳朵,一边看着我。我起身的时候,他叫住我。他说,我注意到了,你从来没有在感言板上写过任何感言。
一定要写吗?
你什么感言都没有吗?这种体验式的学习,是很容易深入灵魂的。你应当记录下这些珍贵的触动,帮助记忆,另一方面也好让大家分享,达到团队的灵魂共振。再说,你这样无动于衷的表现,和一个团队精神面貌太不协调了。
我不是无动于衷的,老师。我说,写什么都行吗?
真实感言就行。言简意赅。
我拿起那支粗大的蓝色水笔,思考着。我没有言简意赅的把握。事实上,每一天的一个项目,我都想和所有的人协调一致,可是,结果是我和谁都协调不了。拿着笔我想了老半天,我对自己充满绝望,我写,啊欧——我呸!
我谦逊地望着老师,我的另一只鞋带又松了,这使我有点分心。老师不动声色,接过我手中的粗蓝水笔,使用另一端,转身在我的感言前面加了个红New。他说,好,参与比观点更重要。这就是协调的第一步。老师陪我蹲下去,亲手为我系上鞋带。像密谋杀人一样,老师对我耳语:往往有时候,形式的协调要大于本质上的协调。
八
黄6死了以后,黄1当夜就来我这蹭床。第二天蓬头垢面、心满意足地走了。第二天傍晚刚吃过饭,她又来了,还高举着贴着我名字的蓝色旅行杯,就像高举红灯、高举照妖镜一样。条件反射,我马上觉得肠绞痛。我说你来就来吧,何必这样?
黄1宽容大度地笑笑,我是提醒你,饮水思源,喝水别忘掘井人。
掘井人又在我们“鹤2”蹭床一夜。黄1有个不良的讲话习惯,她总是舔着我的耳朵说话。她说,每个人都是别人的魔镜。我们两个也互为魔镜。任何人都一样的,我母亲也是我的魔镜,因此,我母亲不可能真心喜欢我,都是装的;我同样是我母亲、我父亲、是任何人的魔镜,他们在我心中都是变形的、不真实的。好也不太真实,坏也不太真实。你在我心中是好的,但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不是真实的你呢?我在你心中不够好,你怎么不知道她也不是真的呢?其实她本来还不错呢。真实的镜子在上帝哪里,死了后你自己去慢慢照吧。
我说,你别老舔我的耳朵说话行吗?我会得中耳炎的。
不会。黄1说。
后来有天晚上,我梦到一只蛇一直对着我的左边耳朵吐分叉的蛇信子,有个湿漉漉的红叉子,探到我耳朵深处,捣得我耳膜生痛。第二天起来,耳朵还真是闷痛。我看到黄1本来想说,后来觉得没意思就闭口。黄1明察秋毫,黄1说,想说什么?别犹豫,说啊,我乐意听。我说,我中耳炎了。黄1哈哈大笑。是海水泡的!
黄1细长的舌尖后来抽空又突击了我的耳朵。黄1的舌尖在我耳朵里说,中耳炎?嗨,嗨!你真是调情高手啊!
我忽然间就理解了魔镜魔镜我是谁的深切苦恼。
其实,黄1只在我这蹭过两次床。高举我的旅行杯照耀进屋的那次,就是最后一次。那天早上一开门,我听到黄8在门外问黄1,早上好啊。我知道,那时候,黄1正蓬头垢面刚迈出我的鹤2的门第一步。黄8就像伏击守候了一夜一样,向她亲切致意。
黄8长得像一只猴子,我是说神态,而且是动物园里的那种。小分寸的放肆、小范围的机警。黄6死后,黄8经常出现在我身边。一个队的,也很正常,我倒也不奇怪,反正队友握手转圈的时候,我经常是一手文教卫生人员黄1,一手黄8。我也没多想。
我不怎么喜欢黄8。死去的黄6,一开始就发现黄8是个精明计算的人。训练中,抢最好的安全带;抢最好的雨衣、野外休息遮光眼罩,而且是不满意随手就换,明摆着我不能吃亏的样子,比女人还挑挑拣拣;吃饭呢,死去的黄6发现黄8总是抢好座位,比如,一只整鸡,最先下手并直取鸡大腿的筷子,肯定是黄8伸出来的——这点我不计较,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只在乎鸡脖子的淋巴有没有处理干净。死去的黄6又发现说,一盘蟹吧,不管花蟹、梭子蟹、菜蟹(虫寻),凡是膏最厚、肉最多的部分,都会被黄8闪电般、不计形象地弄到自己碗里。
死去的黄6说,细节就是为人。
被死去的黄6总结后,我就开始不怎么喜欢黄8的为人了。可是,黄8在第三天晚上就比黄1更早到我们“鹤2”,而且为了防止黄1入侵,他请求我黑灯关门。整整一夜,他单方面对我推心置腹。发大水洪峰一样的信任,一拨一拨冲击得我非常内疚。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就成了肝胆朋友。
而黄1之所以没空,是因为她正在发动一场消毒柜运动。她和一些女队员,发现基地的卫生纸都是发霉的。由她牵头,她提请基地组织尊重女权,从维护女队员的合法权益出发,迅速购置一台臭氧消毒柜,或者微波炉,以随时消毒基地发放的卫生纸。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不维护女队员的东西,都被她们发现了。关于这一节,我不是太清楚,因为黄1她们要我在四页的请愿书上签名的时候,我没看内文。听说,后来她又进而发现,很多队员书法极成问题,还有3名队员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他们只能在键盘上敲击,离开电脑,他们想不出自己的名字到底怎么运笔,因此无法在请愿书上签名。
文教卫生人员黄1,转而又开始起草建议废除电脑的提案。
所以,黄1比较忙。趁这个空档,黄8还真是把我当成知心朋友了。
九
推心置腹了两个晚上,我才知道黄8是想请我杀了他。
黄8跟我说,他来自一个搞珠锈拖鞋出口的单位,说现在这种传统工艺鞋出口形势非常的糟糕,还说他们领导的腐败。更大的篇幅是,黄8在谈他的私人生活,非常私密的——私密到你听了如果不交代一点自己的隐私简直不好意思的那种。还说到他对妻子的两次不忠行为和成因,还有为了竞争一个科级岗位,他不惜牺牲色相的出轨行为;最后——也是重点,说到了他的双胞胎儿子。最触动我的是,他说他两个双胞胎儿子,9岁那年和他一起在海上游泳,儿子们那时还不怎么会游,可是,作为教练的他,将他们带到深水区,突然,他左腿剧烈抽筋,大浪中,眼看就要没顶。是他的两个并不太会游泳的儿子,冲了过来。他们在自己没顶之前高声呼救,一边毫不退缩地出手救他。他非常痛苦,他知道两个9岁的孩子,没有能力救他,可是,求生的本能使他拽住本来就不太会游泳的儿子们。他甚至觉得自己在杀死儿子,可是,他求生的、可恶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弃儿子们的小小身子。救生艇赶过来时,父子三人差不多都完蛋了。
三个人再也没有去游过泳。因为两个儿子从此拒绝下水。六年过去了,两个儿子什么体育项目都参加,成绩突出,就是不肯游泳。他们的学习成绩也不坏,因此,黄8的老婆反复和他商量,是不是把孩子送出去读高中。黄8老婆在的那个收入非常好的单位,双员工人家,有的在孩子刚初中就把孩子送到英国、澳大利亚读书去了。放假回来,一口外语呱呱呱的,非常不一样。现在,黄8的儿子也已经读到初三下学期了。
黄8说,前一周他老婆又来电话,长时间地和他讨论这个事,而且说两个孩子也希望一起出去,这样有个照应。黄8说,我不当你外人,我想过了,这里都是人精,我不可能当上“精长”吧,即使我有这个能力,谁能保证他们不黑箱作业;我知道自己的素质优势,进入最后的十名没有问题,可是,那又怎样?光靠公务员收入,加上特殊人才津贴,我顶多只能让一个孩子出国,要不就争取一个有职便的岗位贪污?受贿?侵占?我思来想去,风险挺大的,很劳神,还不一定能一次性弄到那么多。慎重考虑了两个晚上,我想,不如你杀了我。兄弟,我要那笔保险。
当时我无限惊愕。
黄8说,你这人可靠。你把光头黄6做得多漂亮,他完全像公决死亡或者意外。
我失声号叫,黄8堵住我的嘴。我连忙说,我没杀黄6!
黄8不屑一顾地看了我一眼。我又不指控你。就算黄6不是你杀的,现在我求你还不行吗?如果你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你会怎么选择?何况,我有负于我的儿子,不是吗?
他的道理打动了我。我像个待宰的罪恶羊羔,结结巴巴地说,那……你能不能自己解决呢?像意外的自杀……不行吗?
现在不行了。死的人太多了。保险公司有个小分队已经驻扎进来了。被查出自杀,你就白死啦。
下半夜起,我们就一起埋头研究致死方案。
周五的时候,我们有个项目叫“勇敢者漂流”,十公里的急流险滩,队员们两人为一组,登上一个小皮筏,从上游往下漂,其中7公里处有个18米高的三叠瀑布,正常情况我们要从插着红色三角旗的礁石那绕过去,避开险峻的三叠瀑布。该项目主要是考验队员野外战胜困难的勇气和毅力,还有双方生死与共的配合精神,如果一艘小筏子出险,或者卡在乱礁枝丛间,后面的队员,无论红队、黄队,也会立刻援手。
我们都有泡沫的救生背心。本来我和黄8在前一天商量计划在他的救生背心上割个洞,当夜我们打听到,救生背心是超质泡沫型的,割了也没用;黄8就想在小皮筏子上动刀,我不干。这一路险象环生的,这样显然会把我赔进去;后来,我们商量决定,在那个三叠瀑布处,我们假装控制不住激流中的筏子,偏离正常航道,砸进高高的瀑布中。之前,黄8把自己的救生背心绳子松开。让他方便地魂归瀑布。我有点担心,18米对我来说,也很危险。我怕下面是乱石滩,把手脚都摔破。黄8说,是深水潭。只要你两手死死抓住筏子。你死不了的。你千万别救我。再说句真心话,黄8说,其实你一辈子未必能赚到512万呢,更何况是整取呢。
可是,黄8还没到进行“勇敢者漂流”项目的下午,就改变主意了。
他说,他不想死了。
我不明白,好不容易制定出的周密计划,怎么说变就变了。黄8说,你不知道,昨天我就感觉不对了。反正不干了。你别杀我了。
我要求他说明白,我不喜欢别人这样玩弄我的智力。我说,你必须说清楚,否则我一样执行你的死亡,而且还要弄出你是自杀的样子,我能够做到。我要让你一分赔偿也得不到!
黄8终于说,因为我老婆。我小舅妈发现,我老婆最近天天和她的小情人在名车行看世界名车,据说还和我舅舅他们说打算请个菲佣!你看,你看!我们在商量伟大的自我牺牲计划,她却已经在卑鄙地考虑怎么使用我的命钱,盘算着和她的小白脸怎么享受生活啦!
你不是为了儿子吗?
我是考虑我儿子多一点。可是,我也可以不管他们。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两个狗东西几乎不跟我说话。他们心里有疙瘩。这能怪我吗?求生是人的本能嘛。我现在不是想还他们的命吗?你看看,就是这种时候,我准备为他们牺牲全部生命的时候,他们也从来不给我打一个电话,哪怕问我一句,爸爸你很舍不得吧?将心比心嘛!其实我并不欠他们,对不对?我生他们、我养他们,现在他们比我还高,身体比我壮。谁说我欠他们啦?他们那小命还是我给的呢。我就是不死啦。我决定了!
黄8不放心地盯着我。因为我反应慢了,他就盯了我很久。最后他扑上来,抓住我的胸口,猛烈摇晃:你充分理解了吗?啊?要是乱来,我先杀了你!
黄8的确是莫名其妙的人。我真是烦他。
十
随着训练的严酷性增加,随着淘汰的人数增加,基地的死人越来越多,保险公司外派的现场勘验人员也增加了。文教卫生人员黄1是全身而退的,因为她老发烧。那天晚上她带病到我们鹤2来,她说,如果明天还发烧,我就只好和你分手了。她说,我真的不想走,因为这是一个考验人的奇特地方。退一步就意味着什么,你想过吗?
我说没有想过。她说,退下来的人,就意味着和大多数市民一样,要么平庸要么贫困;我是想成为最后十名的精精市民的,这是我一生的价值和骄傲所在。如果不能,我宁愿死去——我不是说我想要那些钱,我只是想告诉你,只要能成为城市真正精英,我什么都不在乎。
黄1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基本想通了?我的确猜不出来。黄1说,因为你。我们两个人,只要一个成功,也等于另一个成功了。邹老师和小钱老师都说你素质很好。我很欣慰。
黄1最后说,你会遭人妒忌的。你要小心。成绩越好,就越要小心。如果你没死,你坚持到底,回头我一定嫁给你。——别客气,我是真心实意的。
不用我劳神处理黄1了,文教卫生人员黄1一大早就被一辆救护车拉走了。听说是吊着点滴走的,据说整个人像一把烈火,一路梦呓胡言乱语,以至司机两次和人家追尾。
早上吃饭的时候,老师说,培训学员实际在册人员只有十三个了。而当天下午,统计数字差点就变成十二个,因为我在“凌空独行项目”中差点就摔死了,如果死成了,保险公司人员又会勃然大怒,因为是确凿的谋杀。
这是一个高空操作项目。难度和危险性为六个星。行动者首先徒手攀爬(有四厘米宽的踩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