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级-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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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到学校的路虽远,但很僻静,没有警察,朱叶梅却不骑车。只是推着走。她已经带不
动儿子了。
“哟!这是上哪去啊?”胖三的继母问。
“上学校。”朱叶梅简短地回答,她不想耽误工夫。
“孩子的腿怎么了?伤得厉害吗?”瘦女人很关切地凑过来,恨不能扒开小约的裤脚看
看。
“腿没什么事。我只是想给孩子省点力气。”
“孩子的力气还用省?跟井水似的,淘干了,睡一夜,第二天照样满满的。倒是咱们这
个岁数,该给自己保养保养了。”瘦女人抚摸着自己干燥的颈子。
朱叶梅很希望自己快些衰老,这样她的儿子就快些长大了。
她本想借着走路再给儿子最后叮嘱几句,但十岁的男孩坐在后座上,双腿快耷拉到地上
了。人又是个活物,磕磕碰碰并不好推,好在她全部精力都放在走道上。
“妈,还是放我下去自己走吧!”小约说。这一段没日没夜的读书,好像是给生果子施
了催红剂,小约明显地长大了。他知道正面劝妈妈肯定不行,便施了个小小的计策:“我的
腿坐麻了。”
朱叶梅不说话也不停车,知子莫若母!
朱叶梅放下儿子。前方就是学校的铁栅栏门,家长们必须止步了。
“去吧!”朱叶梅什么都不想再叮嘱了,该说的话早已说完。
“妈妈,再见!”毕竟是孩子,小约似乎忘记了这种大战前的肃穆和恐怖,清脆地呼唤
了一声,蹦蹦跳跳地闪进铁栅栏门。
“你回来!”朱叶梅声音嘶哑地叫起来。
“妈妈,您还有什么事吗?”小约像被绳子拴着的小狗,猛然被勒了回来。
“妈妈只是想告诉你,就是考坏了也不要紧,妈妈再也不会打你了,妈妈还要带你去公
园玩……”朱叶梅猛推转儿子的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聚集起的水分。
孩子走了。
朱叶梅无力地倚靠在学校漆着绿漆的门框上,萎顿得像一个甩尽蚕籽的蛾子。她看着儿
子在学校笔直的甬通上越来越小,直到被方正得如同一个黑匣子的教学大楼所吞没。
现在,她该干什么,该上哪里去?多少日子以来,支撑她整个生活坑道的枕木突然被抽
走,思绪像碎矿石一样坍塌下来,她像被抽了筋似地轻松了。
她请了整整一天假。现在还很早,太阳像一颗铜钮扣,悬挂在天的颈子上。
她觉得没有任何事值得她现在去干,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待。她只剩了一个干燥的躯壳,
那个汗淋淋的灵魂,已随那个小小的人儿走了,走进一间森严陌生的教室,铺天盖地的卷子
发下来,铅字排成的蚁阵绞结成一个个死扣……
朱叶梅呻吟了一声。一个过路人关切地看了她一眼,以决定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是否需
要人帮助。
朱叶梅摇了摇头,并不是她自身有什么痛苦,她很好,或者说她己完全丧失了对自身的
感觉。她纤细的神经像网一样地铺开去,罩在那个小小人的手上脸上心上。在上课铃响的那
一瞬,她感到那个孩子琴弦一样地颤抖……
也许,真的是她太残忍了?她有什么权利把孩子逼成这样?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妈妈,给
了他四肢百骸,她就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吗?他无法操纵自己的命
运,他还小,他在一片混饨迷茫之中,被自己的母亲强行送上一条充满艰辛的小路。母亲用
自己的双手编织了一顶荆冠,逼着小的从中穿行……
朱叶梅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卑劣的自己:正把自己幼年时的梦,对丈夫的失望,对今后命
运的赌注,像拾破烂的一样,杂乱地丢进一个大筐,再盖上一块美丽的毛巾,把筐劈头盖脑
压在孩子稚弱的双肩……
我真是那样卑劣下作吗?不!不是!朱叶梅激烈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办法护卫孩子的
一生,我只有千方百计地教会他在这个充满竞争的世界里生存。有一天,我会死,化成白
烟,在空中飘荡,可我的儿子会体面而荣耀地活下去。一个女人最大的事业在于她塑造了
人,我想把这件事做得好一些,像我曾经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出色的车工一样,我有什么过
错?
她面对的是一个绝等精密的零件,像那些古代流传下来的孤本书一样,弄坏了,她再也
无法修补。她的妈妈曾经有过七个零件,她漫不经心地养活着他们,知道遗失了一个还完全
可以补救。朱叶梅这一代人,都没有这个资格了。
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朱叶梅决定哪也不去了,就这样倚着校门前的老槐树,直到黑匣子再把她的儿子吐出
来。她急切地想抚摸他松针样坚硬的短发,想亲吻他那汗湿的额头,想摩掌他那因为过度握
笔而略出红痕的中指……不管孩子考得怎么样,她都不会再说一句关于考试关于跳级的话
了。见鬼去吧!万恶的考试和跳级!她只要儿子,要那个属于她的男孩!
起风了,夹着凉意的雨丝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老槐树的叶子像风铃似的剧烈摇曳。天
可在一瞬间突然暗淡,仿佛有奇异的黑色染料在空中弥腾。
一个硬而脆的东西尖锐地击中了朱叶梅的头颅儿,她觉得眉心之上被钻了一个洞。她惊
骇地昂起脸,那玩艺儿迅即滚进她的耳轮,在温暖的耳窝里化成一汪水。
雹子!
城市里仿佛埋伏了无数面锡鼓,在同一瞬间被来自天空的指甲敲响。无数只潜伏的青蛙
开始鸣叫。
朱叶梅无处躲藏,她醒悟得太晚了,周围仅有的几家小铺面已挤满了人,再无立锥之
地。她孤零零地站在老槐树下,看冰雹划着优美的白线,把树叶打得像羽毛样逃窜,沉沉地
坠落地面,城市肮脏的地面仿佛成为洁白的海滩。
小约……小约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一定在看窗外,因为自从他诞生以来,城市还没下过
像模像样的冰雹。
小约,你不要看窗外,你咬咬牙,最后做完你的卷子。妈妈给你去捡冰雹,等你考完试
出来就能看到了。
朱叶梅撕碎人们惊讶的目光,冲进碎石一般的冰雹,任这天上的使者把她敲得像一个空
铁皮桶。她俯下身,像拾麦穗的女人,在地上翻捡着,企图拣一粒最粗壮饱满的冰雹。
雹粒和雨滴相仿佛,在同一块云彩里储存的,质量都一样。
朱叶梅便把手心窝成盆地的模样,迎着天空,想接住一颗美丽硕大晶莹的冰雹,送给自
己的儿子。他还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大自然的造化呢!
雹雨骤然而来骤然而去,天像鸭蛋皮一样清爽洁净。一道虹,像时下女人们时兴的扎染
绸中,斜系在天的胸前。
朱叶梅的十个指尖都往下滴着冰水。冰雹无可抑制地消瘦下去菲薄下去,直至变成一把
迷蒙而冰冷的水汽。
朱叶梅非常思念丈夫,这个阴郁得一言不发的男人,她知道无论多么不赞成,丈夫是从
内心里希望她能成功。
朱叶梅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一个孩子,从黑洞洞的教学楼门走出来。看不清脸,只
看见那孩子穿着一双崭新的白色网球鞋。在冰雹造成的积水与泥泞中,那白色像银子一样触
目惊心。
只有她的小约才穿着这样纤尘不染的白网球鞋。鞋是新的,而且早上从家到学校,他几
乎没有用自己的脚在地上行走。
一种来自血缘的震颤,使她感觉到那个孩子是从自己血肉上分割而出的。朱叶梅疯了似
的扑了过去。
“这是我的孩子。小约!他怎么了?怎么了?”
随后赶来的毛老师把小约交到朱叶梅手中,对男老师说:“谢谢你!这么大的孩子,够
重的了!”
朱叶梅一点也没感到小约沉重,她抱着他,好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小约脸色惨白,
但朱叶梅看到自己俯下的额发,被孩子轻轻的鼻息吹动。
“别紧张。我们刚开始也以为他是昏过去了,其实,他只是睡着了。刚一交卷,就在考
场上很香很甜地睡着了。”
朱叶梅不相信毛老师的话,她伸手去摸小约的额头。满手的冰水,强烈地刺激了小约,
他被冻醒了,看到澄澈明艳的蓝天。
他看到了妈妈,他打了一个寒战。他多么不愿意醒来啊,他愿意永远永远地睡去。
小约,我刚才给他攒了许多许多冰雹……朱叶梅张开手,那里有一团淡蓝色的冷烟。
小约看着妈妈的手,想到那里曾经存在的温暖和伤痕。他说:“妈妈,妈妈,假如我考
的不好,您也千万不要再打自己了,您打我吧………”
毛老师微笑着说:“小约母亲,祝贺您,小约的卷子,已经最先判出来了。他考得很
好,可以跳级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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