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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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她就是这样顺时针绕了一圈。
小院里窗户有黑有亮。她现在就立在黑暗的院子当中,水龙头旁。这就是她转了二十多万圈的圆圈中心,这就是她推磨的磨轴心。三十年来,她没离开过这个圆圈,没离开过这盘磨。“文化大革命”中被造反派占了多半个院子,她也没离开过一天。这就是她一生的地方?她一忙忙了三十多年。现在,她自己没有一个亲人。有一个儿子——活到现在该四十岁了——在南方,几年前生病死了。这个大家就是她的家。她为每个人操心,可是以后他们会为她操心吗?现在她能动,以后她再老了,做不动了呢(她这两年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多做些就累)?他们一个一个自家都顾不过来。
西厢房那边哐当一下开门声。“我走了,你早点儿带小薇睡。我几点回来不要你管。死不了。讨厌。”是赵世芬连说带骂、咯登登朝大门走去,裙子飘着,头发一甩一甩地,空气中迤逦着香水味儿。
伊又是去跳舞?
夏平和平平劝慰着冬平。
冬平已经不哭了。垂头坐在床上,不时擦着泪。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她不说。
“冬平,别难过了,什么事儿想开点儿。我去做点饭给你吃吧?”夏平说。她对冬平有特殊感情,1968年冬平曾跟她一块儿到东北农村插队。那时冬平还只是个十四岁的高小毕业生。
冬平慢慢摇了摇头,她不想吃。
“四姐,你是不是又遇到伪君子了?”平平问。
冬平神情恍惚地垂眼看着床上,没回答。
“你就是太痴情了。”平平说,“你不总结经验教训,现在男人都复杂得很,所以感情总是被欺骗。”这位四姐是五姐妹中最漂亮的,像个印度电影明星,大家叫她“黑美人”,最是多情善感。
“平平,别说这些了……”夏平温和地劝止道。
上卷:第三部分不结婚本身就是个问题
“二姐,这个问题——爱情和婚姻的问题,是个最正经的问题,应该正视和研究。你看咱们家,大姐和大姐夫,算是不错的,可也不太和谐,两个人都是工作型,不能相补长短,各忙各的,没点儿家庭生活。大哥和大嫂就不用说了,是那年头留下的畸形婚姻,说不定以后离不离。二姐你呢,你至今不结婚本身就是个问题——”
“这个平平,你又……”夏平想打断她的话。
“——三姐和三姐夫倒挺和睦的。可对于三姐,是降低了她人生理想标准后做的选择。我就不相信她没有不满。还有二哥,二十九岁了还没结婚,看样子以后也解决不好。四姐呢,你是满脑子理想主义,却接二连三撞在现实的石头墙上。”
“好了,别说了,你以后把自己的解决好就行了。”夏平善良地笑了笑。
“我?我反正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院子里又传来父亲的喊声:“夏平,夏平——。”
“二姐,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冬平轻声说。
赵世芬站在车厢里抓着扶手杆,随着车的颠簸摇晃维持着平衡。
公共汽车上人不多不少,呼呼地疾驰着。天安门在右面车窗外掠过。门楼正中央的大灯不甚明亮地照耀着。天安门的红色显得更深重,顶部屋檐上则是模糊的。它很庄严又很寂寞地坐落在暗蓝的夜空下。城门洞。金水桥。挺立的警卫战士。左面车窗外是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遛遛达达散步的人,推着婴儿车的母亲。
她没有注意这一切。她没有欣赏风景的闲情逸致。她一生总在满脑子热烘烘地追求着什么,争取着什么,钻营着什么。她永远不满足于已经得到的,她处心积虑关心和斤斤计较夺取的是自己的利益,是地位,是女人的虚荣。她的性格是急躁的。她的血液是烫热的。她的头脑是飞转的。她的脚步是快而有弹性的。她手底下的活儿是干脆麻利的。她相信自己的力量,也全凭自己的力量:她的聪明,她的手段,她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容貌的力量。常常无往而不胜。颐和园里的山色湖光、殿堂长廊有多大意思?这天安门又有多大意思?这些从来没有吸引过她的目光,她不会欣赏。让她陶醉的是川流不息的游人中那些注视她的男性的目光。她为她的引人注目和出人头地而活着,而在公园里漫步走着,而神态妩媚地微笑着。从那些男性的眼睛里就能知道,那微笑必定是荡漾着比昆明湖水还诱人的光彩。
她现在就让脸上若有若无地漾着这种微笑。她就带着这样的微笑凝视(但并不注意)着车窗外的夜景,因为她感觉到车上几个男性从不同角度盯视她的目光。只要有人这样注视她,她就能毫无疲倦地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微笑。偶尔,她装作随意朝后抖一下头发,顺便扫视一下车里,就会与那些目光相遇,就会使那些目光不自然地躲闪开(偷看女人毕竟是不怎么样的)。她为他们感到好笑,为自己感到骄傲。没有这样的心理享受,她带上车来的那一腔怒气才不会消得那么快呢。
为了不破坏脸上的表情,她使那微笑凝固住,并不让自己那仇恨的冷笑透露出来。她“躲在”那凝固的微笑下思想着。哼,这个大家叫什么家?没有一个人她能看得上。老头子是老糊涂,除了一块高干的牌子,说起来名声好听,有高工资,简直不如一般人。其他人哪个像样子?窝窝囊囊的,没个精明的。没个人比得上她。可还都欺负她。表面上他们都不敢,都怕她,但骨子里都看不起她,这一点她知道。就因为你们是另一种家庭出来的?她对这种家庭、对他们本能地怀有仇恨。
她出身于一个月息没几块钱的小资本家家庭,过去为此在政治上受够了歧视,十几年来一直扮演着低人一等的角色。现在落实政策了,也没得到什么谈得上的经济实惠。她能够活出个人样儿,能够从农村插队到工厂,从外地回北京,全凭自己的本事。她仇恨那些靠着硬牌父母一路顺风、飞黄腾达的人。看着黄公愚一家的混乱和败落,她常常感到一种实现了报复的满足。活该。该你们这样的家庭倒运了。
天下好事儿不能都让你们占全了。楣轮着倒,福换着享。
现在,她还没享过什么福。跟着卫华(她眼前一下浮现出他那令人厌恶的黄白色凹形脸。简直不想看他。)不会有出头之日。离婚?这又不是头脑一热的事儿,她是个把什么实际利害都掂了又掂的人。在舞会上,她漂亮,人人都追求她,可真要离了婚,带上个五岁的女儿——她绝不放弃女儿——三十一岁了,没有文凭,在饭馆开票,能有什么好价钱?她太懂实际了,也太懂男人了。找情人、找舞伴和找老婆不是一回事。何况北京还有那么多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西单到了。她从从容容地下了车。
两边的商店还有不少没关门。正在营业的商店里灯火通明。琳琅满目的橱窗被彩灯照着,比白天更显奢华。人没白天多,也不算少,不稠不稀地在街两边流着。这是商业区,街道窄,显热,显闹。她牵动着人流中男性的目光快步走着。她眼前已经迷乱闪烁地幻觉出旋转的舞场。耳边响起那有刺激力的舞曲。
“世芬。”有人叫她,一个身材修长、风度潇洒的男人亲热地朝她走来。高鼻梁,漂亮的花格衬衫。这是她在舞会上认识的一个研究生。
她妩媚地一笑,愉快地和他并肩走着。他也是去跳舞。
上卷:第三部分爱情只不过是一个幼稚的梦
他们谈笑着。她受到爱慕,受到尊重,她竭力表现得文雅,谈一些和这种人应该谈的东西,说着一些她刚刚学会还有些拗嘴的陌生词汇。她能感到他的长腿唰唰唰走出的很洒脱的步子,能感到他那年轻热烈、很有男子汉味儿的气息,能看到他挽起衬衫袖口的手打着很潇洒的手势,那手势真有风度,黄卫华就从不会打这样的手势。他的手难看死了。她厌恶地闭了一下眼,眼前又浮现出了卫华那没有男人气的老太婆脸。
“世芬。”又有个女人的招呼,是和她一个饭店工作的小白,大概是刚下下午班,还戴着油腻的白帽,没来得及打扮,带着股饭店里特有的气味儿。“你去干吗?”小白问,同时瞟了一眼她身旁的研究生。
“噢,有点儿事儿。”她顺口支应道。她不愿意在这儿碰见饭店的同事,她在舞场上还不曾披露过她的身份。
“明天是你的下午班吧?”小白说,“我明天休息,我今天把你的……”
“咱们后天再说吧,”赵世芬连忙打岔,扭头看了一下身旁的研究生,解释道,“我还急着有点事。”
“她和你一个单位吗?”小白走后那研究生问。
“是。”
“你在哪儿工作?我还不知道呢。能问吗?”
“你哪天还遇见我就可能知道了。”她娇媚地笑道。
突然,她的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边走边拉开皮包,寻找什么似地低下头。
一个人迎面擦肩而过(她感到她的半边身体微微有些发僵)。是小华。他在这儿逛什么?看见自己了吗?
夏平和平平拉上门走了。
冬平熄了灯,一个人躺在床上。屋内混沌的黑暗渐渐分辨出微弱可见的景象来:床,桌子,书架,脸盆架。它们在黑暗中散发着熟悉、亲昵的气息。窗外是微微发亮的夜空,对面西厢房黑魆魆的房顶,大哥房间的灯窗。她迷乱的心也开始一点点澄清,混沌的痛苦慢慢沉淀下去,理智渐渐透射进已有一点儿透明度的心境中。她是“满脑子理想主义的爱情,却接二连三地碰在现实的石头墙上”?
她不懂男人的复杂性?
她属于那种多情善感的姑娘,或者应该说是个情种吧。十五六岁时就开始有了少女的爱情。那时,她爱的是二姐、三姐那些有思想的男同学。二姐、三姐当时也在那样爱。只不过她的爱情更幼稚、更富于幻想。少女时代,她在心中曾偷偷地爱过不止一个人,编织过许多梦,她为他们不理解她的爱,把她当作小孩儿而难过。最后终于有人热烈地甚至有些粗莽地拥抱了她——当然,那是在讲了许多深深打动她的话之后——甚至还有了更进一步的狂热举动。那男性急促的呼吸,那揉捏她胸部的烫手,都使她在一阵阵触电般传遍全身的颤抖中,腾云驾雾似地昏沉飘然过。她的性意识开始觉醒。纯精神性的幻想开始让位于一个女人有血有肉的情感。她用她湿润的嘴唇羞怯却是深情地回报每一个吻。她发现自己是温柔的。她愿意驯服地、全身心地爱一个自己真正崇拜的人。她愿意披开长发让身体静静地躺在爱人的怀里,任他爱抚。她会用手轻轻地梳理、玩弄着自己的黑发,把一绺绺头发含在唇中慢慢抿着,然后一点点缠绕到爱人的手指上。当她开始把真正成熟的爱日益专一地献给一个人时(幻想中幼稚的初恋是变换不定的,而真正的初恋却是世界上最专一的),她却同时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不止一个人的追慕。这时,她才发现了自己的美丽,才知道了为什么别人叫她“黑美人”。她原来一直以为自己瘦得难看,乳房又瘪又小,胸部搓板一样露着肋骨,胳膊可怜巴巴地又细又长,而现在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育成熟了、丰满了。她仍然是偏瘦的,但更显出身材的修长。她懂得在镜子里、在涟漪的水光中欣赏自己的美,微黑秀丽的脸,忧郁含情的眼睛,细腻的皮肤和浓密的黑发,都洋溢着南国风韵。然而,经过几年波折而日趋实际的生活,她发现自己的爱情只不过是一个幼稚的梦。她所爱的人似乎变得很平庸,失去了过去的光彩。
在那以后,她还有过几次恋爱。像她这样出落得越来越漂亮的姑娘不会没人爱;像她这样多情的姑娘也不会不去爱。可是,同样没有成功。都不是她理想中的爱情。她还常常感到自己受了欺骗和愚弄。
她怎么会追想到那么久以前去了?此刻头脑中的意象怎么这样清晰?是因为屋里幽静?是乱到极点的头脑能格外静下来?应该回顾一下几个月来的事情。
她和刘大任的关系是怎样开始的呢?
是第一次见面听他谈话吧?她和同班的一个女生吕莉——她们同是在“对外文化联络办”实习的外语学院四年级学生——在“联络办”奢华的会客厅一角,听他讲文艺与哲学。他是个年轻的评论家,因为工作关系来这里。他很英俊,风度翩翩。伴随着潇洒有力的手势,他向她们概述了他对当代世界艺术发展大趋势的总览和估计。他的知识是渊博的,他的男中音是铿锵动听的。不知不觉中,她和吕莉——她们不仅是同学而且是好友——处在了一种相互对立中。她们一左一右坐在他两旁的沙发上,都用聚精会神的、理解的、含情的目光看着他,都想法提着更能引起他好感和热情的问题,都呼应着他的讲话动人地笑着。她们都在设法使他更多地面向自己。
上卷:第三部分她为自己的胜利感到幸福
送他出来时,她们都给他留了地址。他利用一次离她一个人较近的机会,对她轻声说:“有时间我打电话再约你谈好吗?”
当时她带着一丝意外的惊喜微微点了点头。她为自己的胜利感到幸福。
为什么她会这样轻易地被俘虏了呢?如果不是和吕莉在一起,她会冷静得多吧?两个姑娘同时对一个男性发生好感是很危险的,她们常常会在潜在的竞争中,很轻易地(失去正常判断地)交出自己的感情。
以后怎样了呢?他来电话了。约她一起看电影,然后请她到聚萃饭庄吃饭。在饭桌上,他一改雄辩犀利的谈锋,变得温和多情。他含笑凝视着她,一次次给她夹菜。她的手指不小心粘上了菜汤,他拿出手绢,仔细地给她擦着。他丝毫不理会人声喧闹的餐厅里有没有熟人,像对待自己的未婚妻一样坦然,温雅。
她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