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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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看不惯假胸?”范丹妮问。
“我?……没见过。”
“这都没见过?你们古陵县真不开化啊。这在现代社会很普遍。外国不光有假胸,还有假臀呢。只要像真的就行。人要打扮自己,就得用这些假的东西,假眉,假发,假睫毛。擦胭脂抹粉,不都是为了使皮肤蒙上假的颜色?光靠本色,女人哪有那么漂亮?会打扮也是一种艺术。你擦胭脂吗?”
“不。”林虹摇摇头。
范丹妮打量了她一眼,目光一下停住了,发亮了,像是第一次发现什么,禁不住赞叹:“你真美。”
林虹不好意思地微微笑了。她穿着小背心短裤衩在灯光下坐着,头发乌黑,脖颈胳膊洁白而润泽。她胸部丰满,但并非刺激性地过度隆起,是柔和、质朴的。她的长长的手臂自然下垂扶着床边,显得十分动人。
“你站一站。”范丹妮说。
林虹迟疑不解地站起来,掉头看了看自己坐的地方,以为压着了什么东西:“怎么了?”范丹妮迅速地上下打量着她。她的线条很美。只是腰部略显松弛(现在站起来,似乎胸部也有些松弛),不那么收束和纤细。
“你如果再把腰勒紧些,胸部就会更隆起来,那你就更美了。”范丹妮说。
林虹一笑,又坐下去,转身安放枕头。
“你保养得好,这辈子没受什么大罪吧?”范丹妮仍在打量着她,同时感到一丝嫉妒,不由得看了看自己干瘪的胸部。
林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你这些年都是什么经历?你结婚了吗?”
“结过,离了。”
范丹妮一下愣了,她没想到。
“什么人?”
“一个干部子弟。”
“他父亲是什么官?”
“那时什么也不是。现在在我们省当省委书记。”
“谁?他叫什么?”范丹妮正拿起背心往头上套,一下停住了。
“你问他还是他父亲?他?告诉你,你也不知道,他叫顾晓鹰。”
“顾晓鹰?”范丹妮一下睁大了眼睛。
“你认识?”
“嗯……认识。”
“你怎么认识的?”林虹注视着范丹妮。直觉告诉她:顾晓鹰与范丹妮的关系不太寻常。
“一般认识。今天晚上我在周末俱乐部里还遇见过他。”范丹妮只好搪塞。自己过去的情人,竟是林虹以前的丈夫。知道这一层关系,使她对林虹既产生一种同命相怜感,又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淡淡的敌视,还模模糊糊地漾起一种生理上的不舒服。“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为了掩饰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她随便又添了一句。
林虹侧身在折叠床上躺下了,用手臂在枕上支起头,目光若有所思,像是自言自语:“女人应该总结自己。”
“你今年多大了?”范丹妮问。
“二十八。”
“你打算今后怎么生活?”
“我先看看能不能调回北京。你呢?”
“我?现在准备开始写小说。再奋斗上三四年。到四十岁,如果还在事业和爱情上一无所成,我就结婚,随便找个什么人,有点儿钱和地位的,老老实实过日子。”
范丹妮也在对面的床上躺下。林虹抬起眼,范丹妮也抬起眼,都下意识地想看一下对方的身姿,目光相遇了。都不自然地笑了笑,又把目光躲开了。
上卷:第四部分我不喜欢女人戴假胸
她们各自垂下眼浏览着自己的身体,同时又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
林虹依然撑着头侧躺着,从上到下看着自己,想在自己身体上寻到美,来“证明”刚才范丹妮对自己的赞叹。一个人往往对自己最愿意相信的事情,又是最容易产生“怀疑”的,生怕那不是事实。自己的身体还是年轻的。透过背心的领口能看见自己的胸脯,她不由自主地轻轻抚摸了它一下,虽然不像二十岁时那样晶莹光泽,但还是年轻的,有弹性的;腿上的肌肉还没有松弛,皮肤也还光润;这样躺着,身体的各部分曲线还富有女性的青春感。她只是在生理上,心理上,感到有那么一点松弛倦淡,缺乏对爱情的渴望和激动。一瞬间,她极力想回忆一下自己这些年有过的渴望男性拥抱的冲动,来“证明”自己身心的年轻,但立刻觉得很好笑地赶走了这个意识,只把一丝隐隐的笑意留在脸上。女人如此审视自己的身体,从上面看着青春的消逝,是最能直接真切地在身心深处引起人生之感触的。
范丹妮也在细细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她也希望在上面寻到对自己有利的印象和证明。现代人就讲究瘦削纤细之美,这么想着,她得到了安慰和支撑。然而,她感到了对面床上林虹那苗条而丰满的身体。这一瞬间形成的对比,使她立刻又透过背心领口发现自己胸部的干瘪。她一下坐起来,找出一件绿绸长睡衣穿在身上再躺下来,并下意识地从椅子上拿起假胸按在胸前比试着,抚摸着,目光矇眬起来,想象着自己当真有这样一个胸。
“你觉得我这假胸好吗?”她有些走神地问。
“我不喜欢它。”
“为什么?”范丹妮认真地抬起头。她有点儿夸张这种认真,为的是转移刚才相视时所产生的不自然。
“我不喜欢假胸。”
范丹妮一下愣了,心中猛然被触动了什么,脸色变了,一丝痉挛从脸上可怕地斜着掠过。她突然双手抓住假胸用力一扯,把两个假乳房的联接部分扯断了。
“你怎么啦?”林虹惊愕地看着她。
“我不要它了。”范丹妮咬牙切齿地发着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范丹妮眯着眼,用裙子盖着身体在床上仰卧着。胡正强背靠着床头,双手抱膝挨着她在抽烟。“你不理我了?”范丹妮娇嗔道,伸手去拉胡正强。
“让我抽会儿烟。”胡正强拨挡开她的手臂,动作虽然很轻,却含着一种冷淡。
这个动作中的心理信息,范丹妮通过手臂的接触一下就感到了。
胡正强沉默地抽了两口烟,朝范丹妮那露出在裙子外的半截干瘪的胸脯看了一眼,然后转头向着床外,在床帮上慢慢蹭着烟灰。过了好一会儿,又垂眼瞧着自己的脚面:“你和几个男人这样过?”
“这是什么意思?我结过婚。”
“我是说除了你丈夫。”
“你没权力管。”范丹妮一下被激怒了。
胡正强又沉默地抽着烟。范丹妮目不转睛地仰视着他,察看他的表情。胡正强扭过头看了看范丹妮枕边扔的假胸。随着他冷冷的目光,范丹妮也看到了自己放的假胸,感到莫大的羞辱。
“我不喜欢女人戴假胸。”胡正强说。
上卷:第四部分她哥哥更坏,心毒手辣
“我只是随便说说……”林虹不安地解释道。
“这和你无关。我又想到别的事儿了。不说了,关灯睡吧。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范丹妮把撕断的假胸一扔,下床趿拉上拖鞋准备去拉灯,“你原来那位顾晓鹰也不是好东西。”
“是。”
“他还有一个妹妹吧?今天我见到她了,她和你在一个县吧?”
“是。”
“我看她是个骚货,在舞场上大出风头。她哥哥更坏,心毒手辣。今天他和一群人就在商议怎么整人。对了,他们要整的就是你们古陵县的县委书记,也是个北京知青。”
“是李向南?”林虹欠起了身。
“好像是。你认识他吗?”范丹妮转过头。
“认识。”
“好像你和他还有点儿关系。”范丹妮注意地看着林虹的表情,她发现对方的反应有些特殊。
“他过去是我同学。他们准备怎么整他?”林虹的心思一下集中到李向南身上。
“没注意听,反正他们有的是手腕。”范丹妮说着拉灭了灯。
“别关灯。”吴凤珠的声音。
灯又亮了。
“怎么了,妈?”
“我做梦想起来了……”吴凤珠吃力地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
“什么?”
“我想起我在干校时的思想笔记本放在哪儿了。”
范丹妮和林虹目瞪口呆,相视了一下。
“阿姨,您天亮再找吧,您身体……”林虹劝道。
“不,不,我必须找到我过去的思想笔记,我要写入党思想汇报。”吴凤珠下了床,“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一下就可以拿到。”她颤颤巍巍地爬到椅子上,又要上桌子,林虹和范丹妮连忙上前扶住她。吴凤珠从书柜顶上一捆捆的杂志堆中抽出一个灰蒙蒙的牛皮纸袋:“总算找着了,就在这儿呢。”她像寻得宝物一样,打开纸袋,拿出两个红色硬皮笔记本,上面印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字样,坐到床上,瑟瑟地打开看着。
范丹妮和林虹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她。
屋里很静,只有吴凤珠一页页翻本的声音。翻完一本又翻第二本,越到后面翻得越快。好一会儿翻完了,她疲倦地出了口气,放下本,盘腿坐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发起呆来。
“妈,怎么了,不是?”范丹妮问。
吴凤珠一动不动。
“妈,你怎么了?”范丹妮有些担心。
吴凤珠还是直愣着不动。
“妈,这是不是啊?”
吴凤珠似乎没听见,好一会儿,她叹了口气。“都是斗私批修,批‘5·16 ’的笔记,现在没用了,都过时了。”她坐在那儿目光又恍恍然呆滞起来。
范丹妮熄了灯。吴凤珠还在黑暗中木雕一样坐着。
上卷:第五部分人生没有重复的机会
吴凤珠那雕像一般的身影总算躺下了。床板略微咯吱吱响了两下,拽毛巾被往身上盖的声音,腿在凉席上挪动的声音,很快都没了,响起轻微而又困倦的鼾声。疲劳过度的人才有那种鼾声。黑暗中,那使人感到压抑的因素终于消失了。(一个人在暗黑的房间中离你不远地坐着,背衬着微亮的窗户,像个黑色的剪影似地,这对于躺着的人是有很大压迫力的。)一种宁静安谧的气氛开始充填着整个房间。
林虹仰面躺着,可以折叠的钢丝软床铺着薄毯和软席,很舒服、很有弹性地托着她,依着她身体的曲线下凹着。下陷的肩背和臀部能非常惬意地感到钢丝网床兜着她的弹性和张力。她稍许挪动一下身体,钢丝网便微微颤动着。
她感到自己身体的苗条和丰满(感到和看到不一样,更亲切实在),感到自己身体的年轻,但也感到自己身体的疲倦和懈怠,感到它的冷淡和一丝缺乏热情的衰老。衰老的种子二十五岁以后就开始在生命中播下了,它最初只隐隐地潜伏着。在疲倦或心灰意懒时,它便要露一露它的征兆(有人并不警觉它)。然后一点点扩大其阴影,直到五十岁、六十岁时便开始笼罩和统治生命。
她现在是太疲倦了。
眼前同时还瞬间即逝地闪过了一个电影镜头: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的树林边,一条小河在阳光下明亮闪烁,活泼地流淌过也镀着一层金色的草地。两棵小杨树间系着一张白布吊床,一个身穿红色泳装的姑娘躺在里面,秋千一样荡着。她满脸阳光地咯咯笑着,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耀着青春的光泽。一个英俊的也是黝黑的小伙子倚树而立,深情地注视着她……这不知是什么意识流?也不知是哪一部电影中的画面?那姑娘的形象如此生动,如在眼前,小伙子的形象却有些闪烁不定,好像有另一个她(林虹)所熟悉的人物要从他后面浮现出来。
他是谁?她不想。她不愿想。虽然她知道她能想出来。
窗帘是薄薄的蓝布,透着夜色,月光是皎洁的,照在窗帘上映出动人的蓝光。天热,窗帘没完全拉严,空隙中露出一条被月光洗浴得碧蓝透明的天空。她站在古陵县陈村外面的田野上,不止一次仰望过夜空。那里的天空比京城广阔冷清。京城的喧嚣使人淡忘了宇宙。她生活过那么长时间的古陵,怎么此刻一下显得那么遥远?
而她才踏入京城一个夜晚,怎么就好像久居这里了?
这个心理感觉反映着什么呢?是京城繁喧生活给她的密集刺激?这一夜的刺激是高浓度的。是自己生活将发生转折的先兆?……
朦胧中,房间渐渐澄清分辨出了物体的形状。桌子书柜全都显出它们的轮廓,在背着窗口的一面显出黑魆魆的暗影。能看到旁边范丹妮的床,对面靠窗吴凤珠的床,能看到她们躺卧的朦胧身影。
她平躺着,感到很舒服。整个身躯、四肢、肌肉、骨骼、五脏六腑连同神经都很熨帖。钢丝网床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可感地起伏波动着。一阵阵蒙蒙睡意袭来,她的身体一次次轻悠悠飘起来,躺到了云上。她的视觉、听觉、嗅觉、肤觉都模糊起来,混沌起来。但她的理智却让她顽强地又回到自觉状态中。她不能这样糊里糊涂睡去。那样一觉就会睡到天亮了。她应该想想明天的事情,想想来北京后的全部事情。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一步。许许多多的问题纷沓地涌来。她能调回北京吗?需要进行什么活动?如何为父亲整理遗稿?她如何对待李向南?李向南将怎样对待她?她今后的生活要不要重新考虑?如何对待顾晓鹰?……她应该把问题理一理,逐个想清。
看来,这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可她太疲倦了,身体和大脑都懈怠着。自觉的思维显得有些淡弱,而消极的、不受控制的思维,却开始生动地闪动跳跃着。
她应该找个什么地方住宿?这个问题排开纷纷繁繁的问题,浮现到最前面来。无论如何不能住在范书鸿家了。人家受罪,自己受罪,大家都受罪。可她到哪儿去住宿呢?这个想法使她头脑更摆脱了一些困倦。她的感觉器官从麻木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