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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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动乱,又受了那么多流毒,现在一下把你们放到领导岗位上,你们往往容易头脑发热,资产阶级意识就会膨胀,不把老同志看在眼里,结果往往要栽大跟头。”景立贞的话又多又快。
李向南心中开始有了对她的厌恶和轻蔑,她才是真正的自以为是。看她那指手划脚的样子,那种以省委书记夫人自居的了不起的劲头,说话那样没水平,都令人厌恶。你能和她严肃谈什么治国方略、社会政策、当代思潮吗?瞧她那些老掉牙的词汇?有这样一种女人,别看她有心计,有手腕,泼洒能干,可在大的思想方面是很愚蠢无知的。现在,他既要克服自己的反感,还要以巧妙的方式“敲打”她一下(当然是一种她看不穿的“敲打”,他带着一种比对方更高明的优越感暗暗一笑),使她收敛点儿。他要调整一下双方的关系,改变一下自己挨训的地位。他看见景立贞一边说着话一边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摸索着拿起茶几上的火柴,便显得惊讶地一笑,打断对方没完没了的话头:“您也抽烟?”
“啊……”景立贞话停了一下,“我很少抽,偶尔的。”说着低头点烟。她只有在滔滔不绝讲话时,才想起抽烟。
她说话的势头被打断了。李向南暗自笑了笑,脸上却浮出更加尊敬的神情,抓住这个停顿,话就接上了:“我没想到您这样了解年轻人,关心年轻人。我有些——”
“我就是最了解你们年轻人。我过去搞过团的工作……”
“——我有些问题,是一些最新的问题,现在想请教您。一般找不到人能请教。您一定帮助我。”李向南不让对方打断自己的话,极殷切地继续说道。
“什么问题?”景立贞抽了口烟,问道。她虽然没有放弃自己的话题,但是此一刻间,她却不由自主地被李向南转移了注意力。
“这些问题请教一般人,确实很难得到有效帮助。有些人缺乏实际经验,有些人又缺乏新的思想。”
“什么问题,你说吧。”景立贞不耐烦别人啰嗦。
“今天您一定帮助我,”李向南又铺垫了一句,“您知道,现在搞现代化,不管在哪儿,都需要研究总体战略。我们常常因为在总体战略上缺乏全面周密的研究而出现这种那种的失误,造成损失。”
“嗯。”景立贞对李向南的这种谈话是陌生的,但她还是表示完全熟知、甚至有些不屑听地点了下头。
“我觉着,我们旧有的战略理论、战略思想都太狭隘、太简单化。我们考虑问题常常只顾及一个点或几个有关方面。我们应该善于从广泛的方面,从经济、政治、思想、组织、科学、技术、教育、文化各个方面,从错综复杂的各种社会力量,从国际国内的各种关系的总和上来研究战略。我觉着应该把系统论、系统工程学引进我们的战略研究。您说对吧?”李向南有意用景立贞不熟悉的新概念讲述着。
“嗯……”景立贞对于这些简直茫然一无所知,她只能表示很内行地点着头。
“您不知道,关于这些新的思想和方法,现在很多干部一窍不通,有时候和他们谈这些,他们的话让你又可气又可笑,他们连什么是系统工程都不知道。”
“过程性的话你就不要多说了,你的问题是什么?”景立贞打断道,不让李向南的话题沿着这个危险方向发展下去。
“我是想搞点儿战略理论的研究,您看应该怎样搞更好?”
“怎样搞?嗯……”
“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您的是:有了正确的战略,如何在实践中推行呢?”
“推行?那你就应该……根据实际,啊?……”
下卷:第二部分迎合别人是有限度的
“实际困难很大。您可能不知道,下面有些领导干部实在是缺乏水平。有一个公社书记,让几十个一年级小学生在快倒塌的窑洞里上课。窑洞里光线阴暗,人进去,过好几秒钟才能看得见东西,外面下雨,里面好几处裂缝滴滴嗒嗒漏泥水,孩子们就用小手撑着老师的塑料布、雨衣,一堆一堆挤在一块儿上课,书本就放在膝盖上,光着脚就踩在泥水里。可他们公社七个干部占着大小二十七间亮堂堂的砖瓦房,让他们暂时腾出一间来给孩子们都不肯,结果窑洞塌方了,把老师和学生都砸在里面了。”
“啧啧……”景立贞慨叹道,却立刻警觉地抬起头,“你讲的是古陵?”
“是古陵。”李向南利用着自己在心理上的有利情势,在景立贞来不及立刻打断的时候,抓紧着一口气往下陈述,“还有,一位社员被原来的大队干部吊打迫害死了,他的妻子背着孩子,往返一百八十里山路步行着到县城上访,几年来上访五十次,走了近一万里路,可问题就是解决不了。还有……”
“你这都是针对小莉叔叔讲的吧?”景立贞不快地打断李向南。她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这儿来了。她要扭转过话题来,“好了,这些情况你不用多讲了。”
“不,您还没听我说完话。您不知道,像这样一些事情,很多,顾书记派我去古陵,我能不管吗?一管就是狂妄,就是独断专行,还把舆论造到顾书记这儿,造到您这儿,您是理解我们年轻人的,您说,我能没情绪吗?”李向南显得义愤填膺。
“具体情况你见了老顾再谈吧。”景立贞摆了一下手,尽量从李向南正义凛然的气势中摆脱出来,她要恢复刚才的双方关系。她把抽了半截的烟摁灭,横放在玻璃烟灰缸的角槽上。
“希望您能理解我,帮助我,支持我。”李向南神情恳切地说。
“应该帮助的,我当然会帮助,应该支持的,我也会支持。可什么事情都要一分为二,看事情、看人都要历史地看,从本质上看,由表及里嘛。”景立贞以一个领导的口吻拖腔拖调讲了这几句政治思想工作的套话后,从容地把话锋一转。“你检查检查自己,有没有问题啊?”她目光从容地看着李向南。
李向南沉默了一瞬。进入最复杂的问题了。这些问题都是他和顾恒必须谈的,今天在景立贞面前算是“预演”一次:“这我很坦然。我相信事实终归是事实,造谣诬蔑总变不了事实。”
“这个李向南。”景立贞顿时有些生气了,“别的同志向上级反映问题,即使事实有出入,也是对上级机关和你负责嘛。”
“如果只是事实有些出入,我可以理解。可如果无中生有,硬要搞倒一个人,我就不能接受。”李向南委婉而固执地进行辩解。他可以夹起尾巴,可以不露锋芒,可以表现出种种礼貌和尊敬,可以对景立贞赔着小心,可以对她的某些讲话表示充分的理解和接受,可以违心地做出种种令自己厌恶的表演而“讨好”她。但是在原则问题上,他不能随便妥协,更不能含糊默认。这个硬,这个固执,这个争辩,这个理直气壮,这个义愤激动,都是必须的。他不能丢失自己的立足点,迎合别人是有限度的。
下卷:第二部分这才是最难说清的问题
看着这个黑瘦的年轻人,景立贞心中十分恼火。怎么到这会儿还没收拾住这个李向南。平时自己泼辣干脆的利索劲哪儿去了?再一想到李向南对小莉的耍弄,她的恼火一瞬间达到了难以克制的程度:“这个李向南,你是一点话都听不进去啊。”她悻恼地把跷起的二郎腿叭地放落在地,看到李向南又要张嘴解释什么,她不耐烦地一挥手,“你什么问题都没有?都是别人的问题?”她站起来走了两步,拿起鸡毛掸子掸了两下红漆木窗台,又在桌边用力磕了两下掸子,然后转过头,“别人反映的你的情况都是造谣?一点儿事实根据都没有?”
李向南在景立贞冒火的目光下垂下眼帘,没再作声。这种沉默是最含蓄也是最执拗的反对态度。
“大的政治问题不说,像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你也一点都不存在?”景立贞被李向南的态度激得愈发悻恼了。
这位省委书记夫人擅权弄术,真是太令人憎恶了。李向南感到心中那强烈的、掺杂着憎恶感的愤怒;同时,他也从自己那绷紧的嘴唇和上下颌,从自己使劲下咽唾沫的喉咙,从自己握紧的手中感到着自己对这愤怒的用力克制。即使这位夫人更丑恶,他也必须得克制。然而,想到自己如此地赔着小心,他又感到耻辱。“这些事情,我希望能和顾书记单独谈。”他略垂着眼声音冷静地说。这句话听上去很克制,其实恰恰很不克制;看着很平和,其实恰恰表现出他对景立贞的全部反感和抗拒。
景立贞竟愣怔了一下,没有比这句话更得罪她的了。她冷冷地摆了下手:“好,那你和他单独谈吧,我们不谈了。”
李向南这才感到自己刚才的话是失去克制了,失去克制就失去克制,他准备脸色冷峻地站起来走。然而,他坐在那儿并没有动,脸上浮出尊敬的微笑:“这些事情解释说明起来很啰嗦,我怕耽误您时间。而且,我也怕自己说着说着会激动起来。”
“算了,李向南,”景立贞拖腔拖调地说,“你是个碰不得的年轻人。别的事,你找老顾吧,他是你们省委书记,我只是……”
“也可以找您嘛。”李向南笑道。
“我没有权力管你的事情。”
“您作为老前辈,帮助我嘛。”
“现在你们了不起。”景立贞一边拿鸡毛掸子掸着桌子书柜,一边说,“别的事,你去找老顾谈吧,我作为小莉的母亲,再和你说一句话。”
李向南心中顿时感到一种紧张。这才是最难说清的问题。
“你既然,啊,认为自己在生活作风方面没什么问题,很严肃。那我也愿意对你这样看,我希望你对待小莉,她还是个孩子,不要有什么不光明磊落的用心,啊?”
李向南真正感到自己受辱了,血呼地涌上他的脸。那个赵宽定远远看着他,使他更加感到这屈辱。这次,他是真的慢慢站了起来。他的人格尊严,他的政治事业,他的愤怒,他的忍耐,他的光明磊落的立场,他的要赢取省委书记夫人好感的策略,他自觉在人格及智慧上高于对方的优越感,他对小莉的喜爱,他对小莉的疑虑……纷纷对立地汇涌在他胸中,要综合出他此时的行动来。
他内心激愤,外表非常镇静。他坦诚地看着景立贞,说道:“如果您确实是认真负责地说这句话,那我也认真负责地告诉您:我认为小莉是个聪明姑娘,她比很多人都有头脑,她完全能掌握自己。我喜欢她。这种喜欢至今有的全部表现,或者说今后将有的全部表现,是希望她生活得更好。”
景立贞看着他,一时说不上话来。
下卷:第三部分黄鼠狼也不会来给鸡拜年
抽烟喝茶,谈笑风生,站起来迎客送客,几拨客人都谈够了,走了,主人陶岳挺着微微发胖的中等高度的魁梧身躯,笑呵呵地回到客厅。
客厅里只剩下一个客人:顾恒。
“是不是听说你要京官外放了,”顾恒舒服地仰在大沙发上,风趣地问道,“都趋之若鹜了。”
“什么外放?我不知道,我耳朵短。”陶岳摆了一下手,也在沙发上坐下了。
“不是要让阁下去东海市挂帅吗?”
“挂什么帅?不知道。”陶岳诙谐地眨着眼,点着烟斗,很有派头地仰到沙发上,“我只承认既成事实,我是过了今天才想明天呢。”
夫人洪颖进了客厅。顾恒指着陶岳对她说:“你这位老陶,对老朋友不够意思,没句真话。你来管教管教他。”
这是位绰有风姿的漂亮夫人。身材修长,穿着大方得体,浓密的头发经过精心梳理,既蓬松又端庄。五十岁了,还保养有柔美的腰身,站在那里通体显示着一种雍容华贵的风度。她含笑瞟了丈夫一眼:“他适合去当外交官,说话总喜欢绕着出来,嘴上不吃半句亏。”
陶岳听着很得意地哈哈大笑了:“很中肯的评价,但又是很表面的评价。这个评价不够深刻。”
“就你深刻。”妻子嗔道,“人家老顾一两年没来了,这次专门来看你,你也是嘴上不饶人。”
“他看我干什么?他无事不登三宝殿,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才不白来呢。怎么样,我的顾兄,有何贵干请直说吧。”
“随便聊聊。”
“我不信,你这老兄有一条我很欣赏:一条横幅走到哪儿挂到哪儿,‘难——眩——以——伪’,是吧?和你打交道,就得学这一着,你早不来,晚不来,一听说我可能外放东海就来了,那是巧合?”
“好,我的陶岳同志,你总算承认了。你承认我就好说话了。”
“承认什么?我什么也没承认。”
“是考虑让他去东海,不过还不算最后定。”洪颖对顾恒说,同时收拾着茶几上摆满的茶杯。顾恒注意到了她的手:白而纤秀。
“带你这样一位夫人搞外交,可要倒运。”陶岳仰身笑了。
“恰恰相反,这样的夫人才能帮助你呢,首先她能帮助你改善谈判气氛。”顾恒说道。和陶岳这样的人谈话,总刺激起你要在交谈时比幽默、比机智的兴致。谈话也是一门艺术。
“有什么要求?安插谁?调动谁?说吧。”
“太过低估计老朋友。这么点事儿,可不登你这三宝殿,黄鼠狼也不会来给鸡拜年。”两人都笑了,各自为自己的风趣言语而笑。
“那我更得提高警惕。”陶岳抽起烟斗来。
“你出国考察了一番?”顾恒问。
“是。日本,美国,德国。三个最发达的国家。”陶岳垂眼盯着自己的烟斗,毫无表情。
“主要考虑呢?”
“引进资金,引进技术,引进先进的管理。”
“我也想出国,搞一个更大规模、更全面的引进。”
陶岳很快地抬了一下眼皮,又垂下:“哪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