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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傅雷译服尔德传 (伏尔泰传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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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义上有神论者,实际上的人文主义者,服尔德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一朝要正正经经的辩解道德戒条时,他是依据社会思想行事的,而且,既然神是无所不在的,自然之中便有道德。“—虱之微,亦有神明。”无论何时何地,人类在良心中所能碰到的道德只有一条。苏格拉底、耶稣、孔子,他们的玄学是各异的,但道德差不多是相同的。有一般人,例如窃贼,尽管否定神的律令,却又造出别的律令来奉行唯谨。柏斯格②觉得这种情形大为“可笑”,服尔德则加以按语道:“这是有益的而非可笑的,因为于此足证,无论何种社会不能一日无律令,即是游戏之中亦如此;无规则的游戏是没有的。”在此,他的史学家的目光看得很准确,而且用深刻的说话,道破了今日一般观察家所描写的原始社会情形。 

人家对于这种服尔德式的哲学曾经加以严厉的批判。法葛评为“明白思想的浑沌物”;泰纳则谓:“他因为要令人易于接受之故,把大事缩小了。”大家也可想起一个女人的名言:“他把事情讲得那么明白,以致我永远不明白了;这是我不能宽恕他的。”当然,一种完全清楚明白的学说不大容易把暗晦的世界表现真切。 

即是服尔德自己,在他坦白的时候,也说——而且比任何人都说得彻底——所谓“明白”是有界限的,人类运命中尽有疯狂与暖昧不明的区处。如果你不相信,可请翻阅他《哲学辞典》中“愚昧”一辞下的第二节:“我不知我如何形成如何诞生。我一生之中四分之一的时间,我所见所闻所感,皆绝对不知其理由,我只如鹦鹉一般学舌而已……当我想向这个确定的途程中前进时,我既找不到—条路径,也找不到一个目标,我对‘永恒’想了—会之后,我又堕入愚昧的深渊中去了。”在此,服尔德与柏斯格相遇了,但只在半路上相遇,而这烦躁不安的服尔德确是最高的服尔德,因为这是《刚第特》中的服尔德了。 


一六     刚第特 


假使人们告诉《查伊》与《亨利亚特》的作者,说他的著作中一九五0年代唯一(或差不多是唯一)有人讽诵而认为人类精神杰作之一的书,将是他六十六岁时所写的一部短篇小说《刚第特》(Candide),他一定要惊讶不置。 

他写作本书的用意,是讽刺莱布尼兹的乐天主义。一般乐天家说:“在最好的世界中一切都好到无以复加。”服尔德观察过人类的生活,他生活过、奋斗过、受过苦,而且看见人家的受苦。真的不,这个火刑场的世界,争战连年的世界,断头台与疾病的世界,决不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世界。史家(尤其是米希莱)常认为刚第特的悲观主义是由于几件特殊的事故:里斯本的地震 (服尔德曾为此写过—首诗),七年战争及其惨祸,特尼夫人的贪婪。这些小理由似乎是多余的。服尔德否认世界的完满,因为完满难得在这明智的老人面前显现。 

他的主题是简单的。刚第特慢慢地认识了军队,异教裁判,巴拉甘的耶稣会教士;凶杀,窃盗,奸淫;认识了法国,英国,土耳其。他到处看出人是凶恶的动物。班葛罗斯代表乐观的哲学,马丁代表悲观派,他想人是“生来在彷徨不安的动乱中或敌人的绝境中讨生活的。”但作者既不采取马丁的悲观主义亦不采取班葛罗斯的乐观主义。,书中的最后一句是:“应当耕种我们的园地”,意思是说,世界是疯狂而残酷的;地下震动,天上霹雳,帝王相战,教会相残。还是缩小我们的活动范围,尽我们的力来干些小事情罢。 

这是根本“合于科学与中产阶级”的结论。应当有所作为。一切都是不良的,但一切都可改善。人“不能消灭宇宙的残酷,但能运用谨慎来保护其中的几个村落,使它们一时不致遭受虐害”。服尔德所用来反对马丁的悲观主义与班葛罗斯的乐观主义的,用来反对基督教神学与莱布尼兹淡泊的乐天哲学的,是牛顿的科学,是限于自然界的科学,它虽然只能令人抓到自然界的几种关系,但我们已能由此驾驭一部分的自然现象。在这一点上,服尔德已预示出现代人与工程师式的明哲(Sagesse)。虽是不完全的,但是有益的明哲。 

在服尔德全部著作中,唯有《刚第特》一书最能表现他是一个伟大的古典派与十七世纪型的人物,卢骚那时已是—个浪漫派与十九世纪型的人物了。要把《刚第特》一变而为《冢子哈洛特》是极容易的。只要把刚第特作为服尔德的人格的映画,诅咒宇宙夺去了他的哥纳公特小姐,幻想自己与命运斗争,那么他便成为浪漫派的英雄了。但刚第特和莫利哀的剧中人物一样,是普遍的人物;反浪漫派的后期的拜仑,《康·朱安》时代的拜仑,即是受了《刚第特》的影响而形成的。所以一切浪漫主义者是反服尔德派(Antivoltairiens),即使在政治上应当赞成服尔德的米希莱亦不能例外;反之,—切接受世界而识得它的恶作剧与薄情的人是服尔德派(Voltairiens)。“莫拉先生每年要温读一次《刚第特》,读完时总想:‘前路是通行的,’即是说尘世的幻象,云翳的障蔽,一切现实与悟性之间的阻梗,都被服尔德一扫而空了。” 

阿仑说得很对,《刚第特》的文笔颇像伽朗氏(Galland)译的《天方夜谭》。“一是法国古典派作家,他把事情的结果加以证明加以演绎,一是东方的宿命论者,描写人生荒诞不经的形象;两者相遇,产生了一种新的不和协音(dissonance)。”原文的诗意,大部分因为世间的疯狂与混乱由一种节奏来表现、统制之故。《刚第特》是有两种性格的。一方面每页都有变幻莫测的事实令人眩目;—方面又有奔腾迅速的气势,与乎循环反复的马丁悲观主义的题旨,老妇的叙述和刚第特的复唱(refains),足与伟大的诗作媲美,予人以悲壮之感。“一切杰作中间都有悼辞(oraison),服尔德的小说亦是如此。” 

除了伽朗的影响之外,史维夫脱的作品亦是服尔德百读不厌的;他用最自然的风格叙述最荒唐的故事的艺术,即是从这位作家学得的。在一切法国古典派文字中,《刚第特》最与英国幽默作家的作品相近,史维夫脱的幽默有时还不免粗野,夸张;《刚第特》的幽默却是为取悦读者起计而更净化的了。一切文人的作品中都有幸运的成功;《刚第特》便是服尔德最幸运的成功。 

一七       小 品 


服尔德在法尔奈做了许多工作,产生了他著作中最重要的部分。在西雷与柏林两地开始的大著都在此完成并出版了,如《风俗论》,《大彼得时代的俄国史》及《哲学辞典》。关于《风俗论》,上文已经谈过;至于《哲学辞典》则是依字母次序排列的随笔,根本没有什么系统,唯有主义是—贯的。他写本书的动机发轫于柏林与普鲁士王用晚餐的时候。他想用以取悦一般欢喜谈论一切而不欢喜“结构”的人。 

有人写过一部《法国简明作品史》,其实还可以写一部《法国奇文与无结构作品史》。其中可以列入蒙丹的《论文》,拉·勃吕伊哀的《人性论》,服尔德的《哲学辞典》与梵乐梨的《断片》。即是《风俗论》也不过是一种以年代为序的《百科辞典》,辞典这种形式是服尔德最欢喜的,他屡次应用。一七***年出版的第一册,题作《袖珍哲学辞典》,被查禁焚毁了。以后又出版《关于百科全书的问题》,《以字母排列的言论集》。服尔德死后,这些作品都归并入盖尔(Kehl)版的《哲学辞典》中。它包括轶事、神学论、科学、历史、音乐、语录。 

服尔德在法尔奈也写了许多哲学故事,有几篇虽不及《刚第特》完美,但亦是有趣而深刻的东西。《耶诺与高兰》(Jeannot et Colin)是讥刺富翁的;《四十金币的人》不像小说而更似抨击经济政策的文字; 《耶尼的历史》的首章是服尔德最精采之作;以后还有《老实人》(Ingenu),《巴比仑的公主》(Princesse…de Babylone),《白公牛》(Taureaublanc),和颇有《刚第特》的诗意而没有它的气魄的《白与黑》(Blanc et noir)。 

但这时期最大部分的作品是政治评论,小册子与语录,因了这些文字,服尔德(与阿狄生两人)才成为空前绝后的名记者。他创造了一组傀儡人物以陈述自己的意见,嘲笑敌人的主张。有时是一个受着宗教虐害的印度人书信(《亚玛贝特的书信》),有时是一个西班牙学士的神学论(《查巴太的问题》),有时是拉葛斯地方嘉布新教派(Capucins)的看守写给前往圣地的班第哥洛梭修士的指南。“班第哥洛梭修士,你应当做的第—件事情,是去看看上帝创造亚当与夏娃的尘世天堂,那是古代的希腊人,早期的罗马人,波斯人,埃及人,西利人等所熟知的,但那些国家的文人从未讲起过……你只须问道于耶路撒冷的嘉布新派教士,便决不会迷路了。”再不然是圣哥谷法派的阿斯高利修士的谥圣典礼,及其在脱洛伊城中产者前面显灵的故事。或者是犹太教士阿基勃的宣教,中国皇帝的上谕,伽拉西斯修士的旅行,中了耶稣会报纸的毒,读了一部分《百科全书》方得解救的。 

这些以抨击为主的文学,并非都是才气横溢的作品。《圣哥谷法谥圣典礼》中的滑稽是呆滞无味的。但这些幻想故事自有—种剧烈的动作与节奏,快乐的气氛,巧妙的发明,壮丽的风格,尤其是许多当时的“时事”,很能博得时人的欢迎。他们对于这位政论家的价值与勇气,自然比我们更能体会。他虽然声名卓著,虽然住在安全的地方,有时仍不免受到威胁。王后玛丽·雷秦斯基临死之时,遗命要惩罚他的不敬神明之罪。“你叫我怎么办呢,夫人?”王上答道。“要是他在巴黎,我可以把他赶到法尔奈去。”法院可不及君主贤明了,把《四十金币的人》付之一炬,把出售本书的书商枷示。在处理这桩案子时,一个法官在刑事庭上大嚷道:“难道我们只焚烧书籍么?”服尔德虽与边界近在咫尺,也不免常常恐慌,但他总是无法抵御他的魔鬼,不肯搁笔。 

《刚第特》,《路易十四时代》,与许多故事,无疑是服尔德的杰作。但若要明白他何以对于当时的法国有那么普遍的重大的影响,便当检阅他无数的应时文章,题目是过时的,形式是永久的,而且也应该想象一个天才记者对于舆论界的势力,他老是用同样的题材,使法国在二十余年中为之惊讶赞叹,骚乱不已,并且不知不觉的受他控制。 


一八      喀拉事件 


一七六二年三月杪,有一位游客从朗葛陶克省来到法尔奈,告诉服尔德都鲁士(Toulouse)城中新近发生的一件骇人听闻的案子。一个在城中颇有声誉的新教徒商人,约翰·喀拉(Jean Calas),在下列的情形中被处极刑: 

他儿子中有一个名叫马克.安东尼·喀拉的,素性抑郁,居常落落寡欢。区为他是教徒,故不能进大学修习法科;一方面他不愿如父亲一般做一个商人。他最欢喜的读物是《哈姆雷德》和赛纳克论自杀的文字。 

一七六一年十月十三日,家里来了他的一个朋友,他在晚餐席上先行告退,经过厨房时,女仆和他说:“来烤烤火罢。——啊,他答道,我热死了。”说完之后径向店铺走去。等了一会,朋友起身告辞了;第二个儿子掌着灯送他走出店铺时,突然发见他的哥哥吊在门框上,已经死了。他大声惊叫,母亲父亲都跑来了。大家割断绳子把他放下。邻人们拥来观望,立刻有些疯狂的旧教徒扬言马克·安东尼是被父母杀害的,因为他要改信基督旧教,明天就要声明脱离新教,而按照新教徒的规矩,做家长的宁愿置儿子于死地可不愿他改教。 

这种指控的理由是荒唐无稽的。新教之中从没那种规矩。一切熟悉喀拉家庭情形的证人,都缕述父亲的慈爱与宽容。他的一个名叫路易的儿子,不久以前因受女仆的劝说而主旧教;喀拉宽恕了儿子,连那个女仆也没有撤换。而且一个老人怎能制服一个年富力强的青年而把他缢死呢?要就得承认全家的人,连客人在内都是共谋的。但你能想象父母兄弟集合起来谋害一个嫡亲骨肉么?加以连死者生前意欲改教的事也没有一个人能切实证明。但案子落在一个狂妄好事的法官手里,盲目的教徒们又从而附和。教堂里为马克·安东尼举行庄严的弥撒祭。堂中张着白幔,挂着一副向外科医生借来的髓髅,一手执着纸条。大书“弃绝异端”,一手执着棕叶,作为殉道的标识。 

案子由都鲁士法院审理了。喀拉全家的人被拘押起来,隔别鞫讯。大家坚持着初次的口供。然而八票对五票,父亲被判车裂的死刑,他的儿子比哀尔充军,其余的人宣告无罪。这种判决真是残酷而又荒谬,因为要即是全家都是共谋,要即是全家都是无辜。喀拉老人自始至终表示他对于这件冤狱的痛心。在法官询问他何人共谋的时候,他老是回答道:“嗳!既没有犯罪,哪里来的共谋?” 

终于他被处极刑。刽子手用铁棒打断了他的臂骨腿骨肋骨。随后把他系在车轮上让他慢慢地死,末了再用火刑。他对在他身旁的神甫说:“我无辜而死;耶稣基督简直是无辜的代名词,他自愿受比我的更残酷的极刑。我对于我的生命毫无遗憾,因为我希望这场结局会引我去享受永恒的幸福。我哀怜我的妻和子,但对于那个我为了礼貌而留他晚餐的客人,尤其觉得遗憾。。。。。。.”在场的旧教教士都相信他是无罪的,说他虽然是新教徒,但他的死与殉道者的受难完全一样。 

这件故事使服尔德大为诧怪。他觉得喀拉的罪状是不近事实的,但他亦难于相信都鲁士的法官竟会如此残暴。恰巧喀拉家中有一部分人逃在法尔奈附近,住在日内瓦;他便把他们叫来,询问了好几次以后,确信他们是冤枉的。从此以后四年之间,为喀拉一家子反冤狱成了他的一件大事。他说动了旭阿索公爵,普鲁士王,凯塞琳女皇为之声援,这件事轰动了全欧洲,以至服尔德申请复审的运动终于成功,“虽然有些盲目的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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