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丛维熙-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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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家门时,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绝不流泪。家里家外。就我这么一个男子汉了,不 能对一老一小轻洒泪水。我笑着对母亲说:“我能回家您该高兴,说明我的问题有希望解决 了。”
妈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你可瘦多了!瘦多了!”
“您不是说过人太胖了不好吗?现在我们能够天天吃上白面馒头了,比茶淀强一百倍 了。”我说,“您想想,团河才离家几十里地远,等于就在您的身边!”
母亲还想多说些什么。我说:“为了能早点到家,我还没吃饭哩!”
这句话起了作用,母亲赶紧捅开火炉,给我弄吃的。借着这个空档,我悄悄走到床边, 仔细端详与我阔别了三年多的小儿子。他仰面睡在床上,脸儿鼓鼓的像只皮球。一定是他白 天玩累了,我与母亲刚才的一切,他一概不知——不知道也好,不要让他的梦随着我和张沪 的处境,而变得像破碎的肥皂泡。过早地告别童真,对孩子是个最大的痛苦。眼下他还不知 道什么叫右派,也还没有懂得那道政治代数题——右派=反革命;一旦他知道的多了,光洁 的额头上,会提前出现皱纹的。
我亲了亲他的脸蛋,又给他掩掩被角,坐在桌前吃母亲煮好的热面条。之后,我和母亲 度过了一个高兴又酸楚的夜晚。我们是三代人挤在一张大床上睡下的,母亲告诉我写字台上 堆起的老高老高的一摞火柴盒,是一老一小的主要谋生手段,孩子姥爷(张沪的父母亲)每 月支援一点,加上我曾有一点稿费存款,日子还能对付。我对母亲说的几乎都是让她宽心的 事,比如,报社把搜查时拿走的东西,如数退还了等等(其实是否如数,我根本不知道)。 我至今清楚记得母亲说了如下的话:那书咱就别要了,你看看这些年倒了霉的都是你们有文 化的人。我母亲是个大字认不了一斗的文盲,能在那个年代讲出这些话来——并被后来的历 史所证实,实在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
第二天,我拉着儿子从众的手,去照相馆合影留念。无知而纯洁的孩子,高兴得蹦着跳 着走出院子。他看不出院子邻里的眉眼高低,而我则把人间冷暖看得一清二楚。北屋刘家, 东屋霍家都出身不太好,因而对我有着本能的同情;外院的迟家与王家,家里都有人被关在 大墙之内,所以有着同病相怜的内在关系。所以当我突然出现在院子里时,没有歧视的目光 扫射过来——但有的知识分子邻居,我实在不敢恭维。我想了想,为了避免多余的话,还是 打主动仗为好,因而不等询问,我抢先告诉他们:放假一天,回家看看。尽管这样,霍家大 妈,刘家大嫂还是问这问那,并一致说我精神很好。我自知这是对我的安慰,还是感到如梗 在喉,有说不出的酸楚与苦涩。
好不容易走出院子,与小儿子在照相馆合影完毕。小小人儿紧紧贴着我说:“爸,你总不在家,怎么只休息一天?”
我支应着。
“别人的爸爸,都住在家里,你也搬到家里来住吧!”
我正在想怎么回答儿子的问题才好,他的另一个不解的问题又提了出来:“爸,你放假 回家了,妈妈怎么不放假回来?”
我不能不欺骗童真了,我说:“快了!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我无言以答。因为我们走了三年多的时间,在小儿子的心中藏着无数个“为什么”,而 这些为什么都是我回答不出的问题。与其如此,还不如沉默无言为好。小儿子在高兴中还提 出些什么,我己无法述说清楚,但在这个时刻,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我还没有去派出 所报户口呢!本来这是昨天晚上就该办的事情,因归家心切竟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而此 时,小儿子又紧紧地贴在我的身边,带他去派出所显然是不合适的。但是久别父亲的孩子, 好容易享受到一点点父爱,不愿离开我一步。我只好匆匆地先把他带回家,对母亲耳语了几 句,让母亲把他哄骗在家里画火车(他从小爱画火车,于1979年我彻底平反时,他考取了 中央美院)。
我家的住地属于景山派出所管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以一个被专政者的身份,走 进公安机关。好在派出所的户籍警,听完了我的自报,并没询及我其他问题,这使我在走出 派出所时长出了一口气。事后我才知道,管界内的被专政对象多得很——我因为是初涉雷 区,自然是充满了不安。也算凑巧,在胡同的拐弯的地方,碰上了昔日管理我们那一片的片 警小刘,我只管低头走路,自然是他首先发现了我。
“喂,你回来了?”
我过去总叫他小刘,此时却喊不出这个称呼。我连连点头:“农场放假一天。”
“你现在在哪个劳改农场?”
我如实告诉了他。
“好好劳动,国家总有一天会用上你们知识分子的。”
我见他态度和蔼,便大着胆子对他说道:“刘同志(是不该称同志的,但我找不到更为 合适的称呼),我家里只有一老一小… ”
他马上打断了我的话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多麻烦你了。”
话也只说了这么多。他虽然不忌讳我,但我怕给人家找麻烦。在那个岁月,一个身穿警 服的人,主动与一个等同于反革命的右派打声招呼,就算是有胆子的了——我有这方面的自 知之明。回到家里,与母亲说起路遇小刘的事儿,母亲告诉我,他曾来过我的家,问过有什 么困难,能做到这一点,至少不是势利眼的小人。中午,母亲给我烙的肉饼——当时的肉是 定量供应,我那一顿肉饼,大概吃掉了一老一小全月的猪肉。
下午,我与儿子享受了天伦之乐。他把一棵画满火车的纸,一张张地摊开在床上。他说 这是火车站,他长大了要去当火车司机。我笑,妈笑,他也笑。本来我是要去看看刘绍棠 的,但觉得刚刚回家,就离开家去办个人的事,是会让老母亲和小儿子伤心的——加上当时 电话还很不普及,无论去哪个朋友家一趟,都得有半天的时间。要知道,这一老一小是我灵 魂的一个组成部分,三年多梦魂萦绕的感情断桥,是难用半天时间弥合起来的。
在我记忆中,那是最短的一天。黄昏来得比任何一天都早,母亲为了叫我早点返场,提 前做好了晚饭。但是待我要踏上归途时,小儿子哭闹着不叫我走。见到儿子流泪,我的心都 碎了——还是母亲柔中有刚,严于理性,她把孙子揽在自己怀中,同时挥手催我上路——我 是在心爱的儿子的哭声中,上了公共汽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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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三月十五日这一天
我被允许回家一天的事情,在劳改队若同一次精神地震,在我的同类们中间,被视为解 禁的一颗信号弹。我归队之后,在菜园的劳动中,又发现了一个不解之谜——董和高一连几 天没有露面。据门口值班员透露:这几天头头们在场部开会。
本来在菜园干活就十分轻松,篱笆圈里就成了议论天下大事的园地——比如,1962年1 -2月中央在北京召开了七千人大会,3月周恩来在广州会议上有关知识分子问题的讲话,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年,人们还在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它的余音,并把我的回家与中队头头们的 连续开会的事联系在一起。其实,中央在1962年8月,已经开过了八届十中全会,会上的 调子已然从纠“左”又转向了继续反右(彭德怀上书中央的问题,被毛泽东提到了会议日程 上。我们当时不可能知道其内情,也是盲目乐观。自作多情的一个原因),老右们似乎只记 住了形势有利于自身处境的一方面,而忘却了不利于自身摆脱困境的另一面。因而,我们的 梦幻常常是空中楼阁——我自己也概莫能外。
在我的记忆中,除了前文提及过的那几位十分理性的同类,依然故我地表示出淡漠的态 度之外,多数同类都认为,解决老右问题的时间已然到来。记得在菜园劳动时的“自由论 坛”,几乎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
“你们还记得吗?”有人提示说,“在告别茶淀的时候,李文山队长曾问过我们,‘你 们到了北京,有上街穿的衣裳没有?’”
“对了,还问过徐州,你过去是教音乐的,现在你的手指还能弹琴不能。”
“看这架式,是要开笼放鸟了!”
中国50年代的知识分子的天真与幼稚,在当时暴露得淋漓尽致。反过来看,它也正好 说明了这样一批青年知识分子,并无反党反社会主义之心——可以说他们是新中国成立后, 最具有愚忠精神的一代。有几个外语学院来的老右,在那一段日子里,嘴里已经嘟嘟嚷嚷地 熟悉开他们丢下的外语了。似乎他们昔日掌握的专业。马上有了用武之地似的。据我的回 忆,那一天是1963年的3月15日,董和高突然在三畲庄露面了。董宣布当天上午全队停工 开会,同类们似乎从董的满面笑容上,窥视到了我们命运的转机。特别是全体老右在院子里 列队集合之后,总场场部的一位负责人(我己记不清是哪一位头头了),又突然出现在会场 上,这更使那些乐天派的老右,欣喜若狂。但是历经了很短时间的激动之后,同类们的心立 刻从云间坠入谷底。他作的十分简短的政策性说明,完全冷却了老右们的心。这并非“开笼 放鸟”的一次会议,只是解禁劳动教养到了期限的老右。1961年5月25日,全国劳改系统 同时对劳教分子宣布的劳动教养期限,有两年期,有三年期。截止到1963年3月15日,两 年期的老右,将接近期满。这次会议,主要的议题是对两年期的同类宣布解禁。而在老右的 部落中,两年期限的只占少数,绝大部分劳教期为三年——这与同类们想象的“开笼放 鸟”,有着极大的反差。因而,同类们的狂热顿时成冰。
董维森受总场之命,宣布的解禁名单。我听了听,名单中的同类,大多是有着革命资历 的老共产党员:如上海老地下党党员——中国青年报记者陈野,来自政法学院的老党员邓 成,老北洋大学的韩大钧……我的心也冷了下来,因为我的罪行中有攻击大跃进等内容, 1961年在劳改矿山时,被定为三年的劳教期,这意味着我要到1964年的5月25日,才有 可能被列入解除劳教和摘帽之列——此时此刻,离那一天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呢。尽管如此, 我还是为我的那些解禁的同类们,暗暗祝福。能往前走一步,就比原地踏步要强;回不了原 来单位,当个农工,总比圈在铁丝网内的自由幅度要大一些——这虽然很不情愿,但面对铁 的现实,谁能有挣脱“紧箍咒”的办法呢?!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我感到极度失望之际,阴云中又突然出现了一线 曙光。董维森在宣布完了为两年期的同类解禁的名单后,话锋一转,谈到还有的同类要提前 解禁。这一宣布,使我在内心中又升起一丝希望。之后,我从董的宣读中,第一个就听见了 我的名字,我是属于既提前解除劳教、又同时摘掉右派帽子的人(两年期中,有人只解除教 养,不摘帽子)。与我同时受到幸运之神光顾的,是来自于建筑学院的穆树方。
至于后来董维森又讲了些什么,我的双耳如同失去听觉一般——我的思绪完全沉浸在解 析自我的命运之中:我想这并非命运之神对我的厚爱,之所以如此,完全是董维森与我思想 上灵犀相通之结果。几个月前我和他在队部的那一次谈话,与其说是我的罪行自述,还不如 说是他的心灵独白。只是他代表的是身穿警服的专政一方,无法对我更深层次的表述他对中 国政治生活的看法而已;但是他还是曲折地表达了他对形势的理解。这在当时的干部阶层 中,是极为罕见的事例。董当时能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我及我的一些同类表示出人道的 情怀,并尽其所能对我这样一个因讲了过多的实话,而落了个“反动至极”罪名的青年作 家,给以他力所能及的帮助,是一个勇者的行为——这个行为的深刻内涵,所展示的是无畏 的道义力量。
记得,在散会以后,在老右们分组讨论会议感想之时,他和高元松把我和穆树方叫到了 队部的办公室。他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告诉我们到农工队以后,要好自为之。语言虽 少,但是语言之外的无声语言,是任何一个有正常思维的知识分子,都能体察到的——这是 我在三畲庄最为珍贵的、永远也无法忘却的记忆。
回到监舍,同类们的祝词自然不少。但这些已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失去了声音和色 彩;但是“地理仙”曹克强君,对我说的富于哲理性的几句话,我一直铭记于心。他说: “那泡乌鸦屎的故事,到此结束。你也知道那是在苦闷中找乐。你走了,我会想你的;我只 想提醒你两句话,算作者西子的临别赠言。一、果子到了成熟季节,不用人去摘,它也会自 然落地;二、没熟的果子,虽然被人摘走了,它也不压秤舵。”我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不外 在警示我,现在还没到果熟时刻,我就被摘走,是没有什么真正的价值的。当然这是政治隐 语,意思是走与不走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还有一层话外音,就是自己应当有这种自知之 明。最后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你是遇到爱才的好干部了,他们完全是一番好意。让我祝贺你提前从‘大劳改’,变 成了‘二劳改’。至少你老娘可以经常看见孩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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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步入“桃花源”
离开了众多的同类,我和二十多个名义上取得了农工称号的摘帽右派,分别被分配在第 二大队。前文已经有过交代:南区第一大队,是犯人区——那儿大墙、电网。士兵在岗楼上 持枪而立;北区二大队,则是一片果园。
我们被分往二大队的不同的几个中队。与我同时分配到一中队的老右(这里所以仍然自 称老右,实因关进大墙的老右,并没因摘帽而取得公民资格——后文将逐渐谈及),有陆丰 年,即在《走向混沌》第一部中写到的因煮食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