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丛维熙-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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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4点,我的同类中,与陆丰年同时奔赴新疆的人,有几十名之多,其中的大多 数是来自各大学、家在外城市的解禁右派。其中我熟悉的有于立仁、卓景星、刘士康、郭愕 权、哈长林、吴怀祖……后来在1970年,被枪决于南京的姚祖彝、王同竹、孙本桥、陆鲁 山,其中的孙本桥和王同竹,也是随着这次列车,去往边疆的——属于老革命身份的很少, 似乎只有原中国青年报的陈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也浑浑噩噩地登上了这次北行的列车 (后来他发现受了欺骗,到了那儿并没有改变政治身份,曾从边疆逃往内地,被捕后被吊在 树上毒打,后文另有叙述)。
他们走了没有几天,在一天的中午,董维森把我叫到了队部办公室:“你的家是不是受到了冲击?”
我说:“是,我母亲脖子上挂起了‘反革命家属’的木牌。”
他沉默了很久,问我:“你老家还有没有亲人?”
我告诉他没有,但是还有亲戚。他这才告诉我,当地派出所,有电话打过来,革命群众 要求迁返我母亲还乡。面对这么大的一场群众运动,董尽管很惜才,也无良策可寻。我很快 答应去办这件事,并把事情做好。他叮咛我说:“回家之后,不能感情用事;你也知道当前 的形势,感情用事只能更激化矛盾。那对你和你母亲都没任何好处——走一步是一步吧,什 么事都要往远处看。你下午就回家处理这件事去吧!”
母亲被挂上大大的木牌,原来并不是终点——我走出办公室时,心都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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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送“反革命”母亲还乡
我记忆中,当时已是8月的末尾——农历已快到中秋团圆佳节。
天上的月亮不知人间的悲楚,依然像个银盘那样挂在天空。但是那一年的中秋,是中国 人感情的缺圆的时日。北京郊区的火葬场尸满为患——我的一个表弟工作在八宝山附近的一 座工厂,他告诉我那儿尸体排队,臭气冲天;分不清张三李四,文革中的冤魂集体火化。更 为严重的是,武斗还在继续向北京的每一条街巷延伸,我儿子上学的南吉祥胡同小学校长, 学生硬是向她嘴里塞土鳖——自古被称之为人师表的教师,活活被一些无知的孩子折磨死 了。
在这种乱世中,我母亲没有遭受武斗的洗礼,没有被红卫兵打死,已然算是造化不小 了。还乡就还乡吧,躲开这乱世中的皇城,对我母亲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坏事。母亲对此原 本忧心忡忡,但是北京每天从肉体上消灭“五类分子”及其家属的新闻,不断传进她的耳 朵,使母亲每天在提心吊胆中生活,与其这样每天承受煎熬,回乡躲躲台风眼,也是无路可 走的另一条路——她惟一的牵挂就是她的宝贝孙儿,不知往哪儿放才好。形势已然到了这一 步,姥姥、姥爷虽然身体有病,也只能把外孙接了过去——因为无论如何,让孩子跟着我进 劳改队,总不是个办法。
我去派出所开转移户口证明,必须去找民警小刘。这之前我和他曾有过一次路遇,至少 还没有见到他歧视的目光。我不知道在风声鹤唳的血腥日子中,他的心绪有没有变化——我 之所以对此担心,并非空穴来风。我母亲刚进北京城时,是参加了普选的公民;时至今日, 她已然成了“文革”对象,等于是从北京被扫地出门的反革命家属——她一旦没有了选民 权,回到乡里也难预料处境如何。我老家的六姨,因为是没有选民权的地主家属,“文革” 刚刚开始时,就被批斗得跳了井,折断了一条腿——我母亲从城市被轰回农村,如果没有公 民权,到底是福是祸,还是很难捉摸的事儿。
进了景山派出所我才知道,被革命群众勒令还乡的人非常之多。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我 好不容易找到了民警小刘。他从抽屉里拿出早已准备好了的返乡证明,并没急于交给我,而 是把我叫到一个影碑背后,用十分简练的语言对我说:“现在革命群众说了算,这你一定非常清楚;我们民警能做的事,几乎是零。我能依照 宪法做的,我都做了。这是第一句话。第二句话,如果……如果……(他紧张地朝影碑周围 看了看)你的老家拒收,让你母亲带着证明信再回来——千万要带着”证明回来。“
言罢,他匆匆而去。我没有动地方,首先打开户口转移单据,两只眼睛急于搜索公民权 一栏。我的天!在有无选民权一栏里,竟然签署着“有选民权”四个耀眼的黑字。这是我最 为关心的一件事情,想不到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我们管界的民警,竟然没有失去法律的良心 (在我平反回京之后,我曾寻找过这位可敬的民警,但是事隔十多年,他已不知调到哪儿去 了)。我当真安心多了,至少母亲在农村不会有我六姨那样的遭遇——如果她有个三长两 短,我可能会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她为我和我的家庭付出的太多太多了——她是一个目不 识丁。但又比知识妇女还要坚韧的母亲。
送她上长途汽车的那天早晨,马圈长途汽车站,有一群胳膊上配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 在挨个儿询问上车的人中间,有没有地、富、反、坏、右,有一个老头儿,因为他属于没有 公民权的还乡者,当场被揪到车站旁边的空地里,先把他的脸勾画成鬼脸,然后在狂热的革 命口号声中,这位白发老者被绑到一棵树上,活活用石块以及砖头砸死了。幸运的是,那些 红卫兵光顾拿老人取乐了,没顾得上察看我的证明——我是带着劳改队送母返乡的请假纸条 来的,在这种场合,如果被发现,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也许那些革命小将们,会比对待那 位老人还要凶残十倍,把我和我的母亲一块儿送进天堂。
大概过了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我接到来自老家的第一封信。我母亲不会写字,为她代 笔的是我老家的堂妹,并附寄来大队的证明,大意如下:我母亲是个丧失劳动力的老人,返 回老家不仅不能自食其力,反而增加了村里的负担,村里决定最近就要派人把我母亲送回北 京云云。我没有权利复信对此事表态,尽管我去派出所转我母亲的户口时,民警对我母亲的 问题有过暗示,但是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只好将此信转寄给我家原来所在地的派出所。之 后,我焦急地等待着回音——我着实太愚蠢了,乱世中的派出所,怎么能下命令把我母亲接 回来呢?!
当时的心绪坏透了,在马圈看见的那一幕,始终像影子般地跟随着我。连夜里做梦,都 梦见我和母亲被那些红卫兵画成不同的鬼脸,用绳子绑在一起游街;然后,如同《三国演 义》中草船借箭场景中描写的那般,无数支飞箭向我和母亲的身上射来。我一边用身子挡住 母亲,一边高喊:“妈——你快跑——你快跑——”梦断残更之后。便再也不能入睡了,想 到我这四口人之家,有三口成了人间囚徒,并且分为四个地方生活,我们到底都犯下了什么 大罪?现在母亲又成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野鬼——她将到哪儿去安身立命呢?
有一天,我正在桃园给桃树剪枝时,董派人来工地找我。我不知在此动乱之秋,又发生 了什么事情。在此之前,出于理智的考虑,我已经处理了可能引发事端的一切事情。比如: 我埋葬了我手里存有的一切友人的信件。由于母亲一走,家中成了空巢,我担心有造反派, 再去抄我的家,有些信件是会连累到朋友的——我把这些情义无价的信函,一起带到了桃 园。监舍不仅人多眼杂,随着“文革”的紧张气氛火药味也越来越浓,同类与非同类的关 系,都变得比过去复杂多了,这些信件放在被褥之下仍然觉得不是地方。无奈之际,忽然记 起了《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故事,便觉得为这些友人的信函,找到了一个好的去处。在一 天出工之际,我把它们揣在怀里,到了干活的地点,先用铁锹在树下挖一个坑,然后在纷纷 的落叶中,一封封地撕碎,撒落到土坑里。好在桃园方圆二百多亩,树与树之间又相互障 目,没有人会发现我的仿古行为。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我首先撕碎的第一封信,是《中国 妇女》杂志的那封退稿信,我边撕边反省自己对时代的纯真和无知。之后,我又撕绍棠写给 我的便笺,心中充满了感伤之情——我进了劳改队也就罢了,绍棠这个50年代的天之骄 子,并没有被关进笼子里来,怎么也丧失了发表作品的权利了呢?!最后撕的是陈燕慈写给 我的信,自从我去信托商店买自行车,碰到她以后,我除去为陆丰年找她借过《金蔷蔽》, 还谈了我们彼此这么多年来的情况。她有着不大和谐的婚姻,生了一男一女:男孩名叫陈果 (小名苹果),女孩名叫陈染(小名葡萄),她说她的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好人与好 人,由于双方个性的距离,不一定能够组成一个美好的的家庭。
我对她的不幸,完全能够理解——在学校时她就是一个极有个性的少女,使我望而生 畏,这可能是我们不能走到一块儿的原因。我和她偶然相遇,当然都回忆起昔日十分珍贵的 学校时光。后来因我每次返场,都要经过南城她的住家附近,其中有两次,她特意在她的住 家路口等我,并骑上自行车送我一程。在“文革”的血腥岁月,一个女布尔什维克,送一个 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男囚,这一幕十分罕见的时代戏剧,使我终生难忘。因而我对她写给我的 信,比其他的信件更为珍重。但是这又是必须撕掉的,一旦革命群众找我的麻烦,波及到我 这位真挚的朋友,我的良知将永远戴上枷锁而不能解脱。我把她的信撕碎,并用手捧了几捧 落叶——秋时无花可伴,就让这些在秋风中飘落的桃树叶片,伴随着往日的情慷,一起埋葬 在这“桃花源”的泥土中吧(今天回忆起来,我埋葬于桃园的纸片,都是无法追回的可贵史 料)!
至此,我内心已无任何可怕的东西了,因此当董派人来叫我回去时,我一路心绪坦然— —即使是祸起萧墙,我也牵连不到任何一位朋友了。
到了队部,我才发现我的神经,被可怕的“文革”弄得有些失常了。董告诉我的不是什 么坏事,而是我梦寐以求的好事。我外院住着的迟家邻居来这儿找我,她是专为送口信到团 河农场来的——我的母亲被老家的人送回到北京来了。董让那位送信的邻居先回去了,因为 大院里没有接见室。
“我还以为是革命群众,来农场抓我来了呢?”我魂不守舍他说。
董维森笑了笑:“在这儿改造没有别的好处,优越性只有一条,公安局劳改农场的人, 红卫兵无权从这儿带走。不是没有来过提人的,都被我们给挡了回去。”
“来要过我吗?”我看队部办公室没有别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董没有回答我,只是对我说:“你快点回家吧,处理一下你母亲回来的事,再回场 子。”我没有顾得上换衣服,穿着一身劳动服,就骑上了我的那辆自行车。可以想象我是以 最快的速度返回市内的,在路上,一个昔日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问题,突然盘桓在脑海中: 古人说的“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这两句成语,真是准确至极。外院迟家的孩子,之所以能 跑几十里路,特意给我送口信来,因为她的爸爸迟家庆,也是一个在边疆改造的劳改犯。我 们外院紧挨着迟家住的还有王家,他家的长子王金柱,在茶淀改造;如果再加上张沪的话, 一共有四个之多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母亲在刚刚受到冲击,红卫兵第一次给我母亲颈上挂 上大牌子的时候,我母亲曾当场倒在地上,是外院迟家的迟晚枫,王家王金柱的兄弟和内院 刘嫂的儿子小胖送我母亲到医院抢救的(此事我母亲一直没有对我提及,是怕我为她挂 心)。毛泽东的阶级分析,到了“文革”年代,我才有了进一步的理解——这是生活告诉我 的,而非书本的启示。
这次回家,我没有再像做贼那般,而是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的。
进屋之后,我首先看见了我的儿子,又看见了我的母亲——尽管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光 景,却恍若隔世。
我的可怜的母亲!
我的可怜的儿子!
命运没有太苛刻我们这个早就被强台风吹散了骨架的家庭——派出所同意接纳户口,老 母和幼子可以在北京安身了。世界上失而复得的东西,比原有的存在还要珍贵。这是“文 革”中的心路历程,给我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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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远行者在大沙漠的足音
行文至此,我不能忘却对我的另一部分同类的追踪报导——因为他们是50年代受难者 的一个组成部分。在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那个年代的更大的牺牲品。在时代的祭坛上,他 们比留在团河农场的我们,承受了更大的不幸。
那挂列车,还没有开到吐鲁番车站的时候,已然有人跳车逃跑。逃跑的人中,多属流 氓。小偷之类。老右们是安分的,他们并没有因为从“桃花源”步人苦寂荒凉的沙漠而改变 初衷——道理十分简单,他们是为改变自身的政治面目而来的,只要是按照招募时的承诺, 给予他们一点政治上的温暖,他们会拿出全部的力量,成为屯垦大沙漠的一支可以信赖的队 伍。他们不仅能武,而且能文——来自北京各大学院的学生和部分教师(包括一部分家在北 京的),几乎都登上了那挂北行的列车。
记得,在那天的大会现场,我遇到了我昔日的同行——原中国青年报的记者陈野,我和 他有过如下的一段对话:“你为什么要走?”
“在这儿呆下去,有啥子前途?”他老家四川,1947年秋天在上海参加的地下党。
“去了那儿,你就能保证身份会有变化吗?”我说,“你是我党的老同志了,你确信这 一切都是真的?”
“他妈的,我就再信这一次吧!那儿比这儿艰苦,也许能从艰苦中获得一点回报。”他 说,“留在北京有啥子意思,天子脚下都乱成了这个样子,走这一点儿眼不见为净。只当是 人生的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