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丛维熙-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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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臭气扑面而来——那是从当地乡民烧的一座座硫磺小窑里飘散出 来的黄色烟尘。
不久,车过一个县城,农民们举目观看几辆卡车上的“动物”,我们也向他们遥望—— 这时我发现了商店的木牌牌上,写有沁水县的字样。我突然想起这儿是赵树理的老家,难怪 他的小说土得掉渣呢,就凭那一座座硫磺小窑冒出臭气熏天的黄烟,就足以代表这方水土的 原始色泽。车队再往前开,冒着浓烟的小窑不见了,群山像魔术师变幻的魔术那般,一律变 成了光秃秃的和尚头,山峦与山腰上没有一棵树——我在煤矿下井几年之后,才懂得了凡是 腹内藏有乌金的山,山上都是不长树木的。所以,我们看见“和尚头”的时候,就临近煤都 晋普山了。
在矿山总部前广场上,例行过劳改队千篇一律的点名以后,不带家属的成员,扛着行李 搬进了山脚下的一排排监舍;我们这几户特殊的双劳改,因监舍太满容纳不下,便被安排到 离矿山有半里多路的小村去住。那个小村名叫南坪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当我们这些“劳改 鸳鸯”,肩上背着行囊手里提着网袋等杂什走进小村的时候,简直若同是过庙会一般。男 人、女人、老人、娃儿都拥到村口,像看什么稀罕东西似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们;那一双 双目光中,无异于观赏一群奇怪的动物。在劳改队碰上这样的目光,对我们并不产生任何作 用;但是在这山沟沟的小村,这目光却挺刺激人的中枢神经的,因为这些乡民,井非专政人 员。这让我们感到文革的神经脉络无处不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神经末梢,竟然伸延到 这大山沟里的小小山村来了。
走过“列队欢迎”的夹道,我和张沪被安排到小村西口的一家落脚。户主姓王,是这个 家庭中的惟一男性。他上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下有妻子给他生下的一堆女娃。老王四十出 头,人长得个头高高的,方颧骨,黑脸膛,是个附近小镇上的铁匠;他下面的几枝花儿,分 别名叫改枝、改兰、改秀……不言而喻,这是全家期盼生个“万斤”男儿之意。凭心而论, 这一家人中的多数,并没有歧视我们,惟一使我俩伤透了脑筋的是那个长女改枝。在我们刚 刚搬进他家西北角的一问约有6米大小的耳房时,我就发现门框上有没擦净的粉笔笔痕,经 过辨认还可以看出模模糊糊的字迹。左侧门框上写着“只许规规矩矩”,右侧门框上写着 “‘不许乱说乱动”,横批为“接受劳改”。大概是出于改枝文化水平的限制,笑话出在那 条横批上,她误将“接受”的“接”字,错成了“结”:“接受”的“受”字,又误写成了 “束”——因而“接受劳改”,变成了“结束劳改”(详见我的纪实体的中篇小说 《伞》)。这女娃为何写上之后,又把它擦掉?直到我们住了一段日子之后,才知道是在我 们进宅之前,铁匠老王强迫改枝擦掉的。破旧门框上的木纹很深,无法擦去留在木纹中的残 痕,因而就在我们初到矿山时,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十分深邃而又难忘的记忆。
这是一个十分贫苦的农家。小院里虽然有正房和两边的耳房,正房还是两层土楼,但因 年久失修,已经十分破落。它就像是一棵老树一样,枯枝枯杈虽然仍在,但是没有了绿色, 又死了挺拔向上的生气,因而它和我们的心绪倒挺近似。我们已走了十多年的风雪驿路了, 这儿又是一个新的驿站,我——特别是张沪更感到心力交瘁,在这老宅老屋里静一下心神, 相濡以沫地舔一舔彼此的伤口,倒也很符合我们的心境。大墙、电网、岗楼,监舍……这么 多年像是我们的影子一样,一直伴随着我们;在这寒酸的老屋生活上一段日子,倒是我们求 之不得的事。不是吗?!
初来小村时,尽管女娃改枝对我们不够友好,但是她历经了一段对我们的观察,见我和 她并非阶级斗争宣传的那样,不是牛头马面般的厉鬼,那双美丽的杏核眼里,便也开始出现 了几丝温柔,与张沪渐渐有了言语沟通,后来在她老爹的示意下,跟着张沪学文化,学画 画。当然她的这种变化,更大的缘由是铁匠老王对她的不断训示:“你以为劳改的牛、鬼、 蛇、神,都是青面红发巨齿獠牙的恶人哩!里边也关着许许多多的好人——俺念书的时候, 正赶上反右派,俺看右派都是敢讲大实话的人!你这妮子,不许给人家脸子看!”
多亏了王铁匠这根顶门柱,让我和张沪比那几户“劳改鸳鸯”日子过得轻松一些。初来 矿山时,矿山尚未开掘,我们无煤可烧;但是做饭要烧煤,老王主动把小平车借给我们,让 我们到山脚下的小煤窑去买煤。古老的宅舍里鼠患成灾,一群群的红眼耗子经常跳到我们的 炕上,搅得我们夜间难以成眠。老王的母亲,让我们从他家的猫群中抱了一只非常灵巧的灰 猫过来,用以解决我们的睡觉问题(这只灰猫,后来成了我们的朋友,在我们搬迁后,成了 一只野猫。我用了几万字的篇幅,专门写了这只猫的故事,请读中篇小说《猫碑》)。人离 开了水,是没法活的。老王媳妇借给我们水桶和扁担,并教我如何摇动井上的辘轳。过日子 要有水缸,老王便带我到小镇上去买水缸。他帮我把圆圆的大肚水缸,捆绑在自行车的后座 上,并叮咛我在山路上骑车小心……后来,我们相处得像一家人了,老王对我们袒露心声 说:“当初,矿山到这里找房时,俺怕俺家里住一个杀人犯或偷窃犯甚的,还算老天有眼, 来了你们两个老右,有甚难处你们只管开口,俺能办的没有二话。”反过来说,这也是我和 她的福气——虽然,日后我们知道了我们住的那间6米小屋,是昔日王家老宅停放死人的房 间,我们并没有为此而感到不快,因为我们已是与死鬼打过多次交道的人了。
我们在这间小屋里,生活了两年多,直到矿山又盖了新的囚舍,我们才十分眷恋地。不 得不离开王铁匠的那问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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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我成了“煤黑子”的时候。
张沪的命运出现转机。
晋普山属于全国的优质煤田。煤黑子们都知道,所谓优质煤,首先必须是无烟煤;仅此 一点是不够的,优质煤田所蕴藏的乌金,还应具有耐燃、块大、无各种气味等特性。在煤都 山西的全部煤田中,晋普山勘探出来的煤田,属于优中之优(在70年代中期,它已出口日 本)。正因为如此,省劳改局才从本省各个劳改系统,抽调1000名劳改人员来到这儿开山 建井——再加上原有的监狱服刑的犯人,总共有几千个劳动力,以大会战的方式,开掘这座 黑金之山。
重工业生产,不同于在茶淀种田种稻,挖煤需要许多辅助工种配合,因而矿山附设机械 厂、制砖厂等多工种后勤生产基地。单就煤矿生产而言,又分井上和井下两大部分,我的身 体属于壮劳动力,从第一天开始,就被选进了建井队(即建井完成后的下井劳力);张沪与 其他女号,去参与砖窑制砖的杂项劳动。建井的含义,就是从地面开山剖腹,一直深入到地 下煤层,直到在地层之下建成四通八达的一条条采煤的巷道为止——我是参与了开钻晋普山 地下煤城第一块山石的人。
真是应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句古语,我在这儿又见到了昔日的不少同类,与我 分在一个组的就有高树森(原西城法院干部),金科(原贸易部的干部),其余的成员,多 是在山西的老煤黑子了。我们打的是一口斜井,井口沿一定的角度向下开掘。山腹的煤越 好,山表的石头越硬,因而在入秋以后,铁锤震裂手掌的事屡屡发生。裂纹疼痛难耐时,便 用胶布缠满了手掌,白色的胶布很快变黑,还没有挨着黑煤手已然成了黑熊掌了。因而,每 每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张沪常常笑我的手成了讨饭花子。
我说“开矿的活儿虽然很累,但是我挺开心。手黑不怕,就怕心黑。”
她问我在骂谁。
我说:“我骂在曲沃差点送了你一条命的那个人。”
她说:“这儿的劳改干部,比那儿的心地善良。”接着,她告诉我一件我意想不到的 事:狱政科的一位名叫武守先的管教干部,找她谈话了,公开对她发生在曲沃的事情表示愤 慨。目前先让她离开劳动岗位,在砖窑做脱产的宣传员工作,并在积极查阅她的档案,看她 是不是属于漏摘右派帽子的一个。
“真有这事?”我不无忧心他说,“现在可是‘文革’时期。”
“山西人做事武断,于连长是那方面的武断;而这位武守先,是这方面的坚定。”张沪 对我说,“他甚至怀疑我这样的人,当年划右就是失误。一般的干部,谁敢这么讲话?可是 他敢。该怎么对你说呢,我认为他对五七年的反右,就有看法,只是无法对我直接表达就是 了。”
她的话使我想起了董维森、高元松、曹茂林——也许在这方水土中,又出现了一个不拿 板斧的“程咬金”?我当时虽然不能确认这种可能,但我希望这是一个奇迹。细想想,也不 是没有这种可能,在曲沃支“左”的吴排长,不就是与于连长并非一种类型的干部吗!他何 尝对张沪的问题没有同情,只是在“一打三反”的气氛下,他受级别的限制,无法表达他的 真实观念罢了。因而我祝愿好梦成真。
由于有了张沪告诉我的这个消息——尽管它还不是事实,对我的精神鼓舞还是很大的, 所以在建井队的日子里,我像牛一样地拼命劳作。打炮眼,放开山炮,看乱石在隆隆炮声中 漫天飞舞,看斜井一天天深入地壳,自己当真以为自己是个矿工了。记得,在远离地表的地 层深处,有一天管理我们的秦队长,在休息的时候问我:“你这个过去拿笔杆的人,想到过要来给大山钻洞没有?”
“没有。”
“现在你有甚想法?”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个煤黑子,也有煤黑子的乐趣。”
“行了,你改造得差不多了。”
不久,秦让我担任了这个小组的副组长。
而今,我回忆起那一段岁月,我仍有恋栈之情。它不仅仅铸造了我结实的肌肉,强化了 我面对困难的坚毅精神。最为重要的是,它使我具备了一个底层人的心田。除去每天去挖洞 之外,回到那间老屋里,还要挑水做饭,这期间我学会了擀山西的硬面条,因为面条越硬, 越能抗饥。张沪在砖窑搞宣传,比我还忙,白天她要自觉地劳动(尽管她可以不劳动,专事 宣传工作),晚上,她有时还要留在宣传室,写墙报和黑板报。记得,在当年的冬天,我有 一次去井台摇辘轳,一不小心把一只水桶掉在了井里,在用钩子打捞水桶时,那根结了冰的 井绳,在我结了冰的手套上滑来滑去,任凭我怎么折腾,也捞不出那只水桶来。最后,还是 王铁匠下工回来,我在井边打着电筒,他把那只水桶捞上来的。
由于我在井边捞桶捞了半天,在如镜的水面上,我看见了自己发间的第一缕白丝。在感 伤我捞水桶无能之际,也深感岁月之无情。于是,在我的一个小本本里留下了几行自怜的 《提水篇》。诗曰:
初春花织锦雏鸟漫天游少年遇神童(指与刘绍棠相识)
文海荡双舟声声泥土歌字字心泉流愿做文苑草力学孺子牛何罪触雷霆五七竟成囚李白发碎叶(指李白发配新疆碎叶)
我配晋阳丘哀哉一炭翁井边拉铁钩冰手握冰绳井台滑溜溜猛然窥水镜白发染黑头不如变水鬼生死一断休
至今,那本本上的纸页已然发黄,但它却是我在那一段日子里的一张自画像。一方面, 我要求自己能坚强地活下去;另一方面,我面对困境也常常颓然自悲。建井这个活儿,越往 下挖越困难了,每每向地下深掘上几米,后面要跟上砌碹(即像城门洞那般,上顶要用石头 砌成圆拱形),以防止落顶塌方。而砌碹的料石,要一块块往下运,每块料石重百十斤不 说,沿着泥水汤浆的斜路向下搬运已非常困难;在砌圆拱形的碹顶时,就更要拿出吃奶的劲 儿来了。老煤黑子站在架板上当大工,我们这些小工要把一块块料石举过头,把沉甸档的石 头递到大工手里,他们再封上洞顶——当我们向上举石头的时候,真是要有一点儿“力拔山 兮气盖世”的劲头。得像举重运动员那般,丹田运一口气,才能把那块与自己体重差不多的 石头顶递给架板上的大工。如果第一次失败,第二次就甭想再把它举过头顶了。
这是来矿山以后,我经受的最为严酷的劳动考验。一个往昔摇笔杆的人,能有几十次、 几百次、几千次“力拔山兮”的磨砺,也可算是我生命中的一段不凡的往事了——我至今为 此而自豪。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体脑倒挂的负面价值,每天只知道自己是一头牛,有车要 拉,有地要种,有活要干——直到这口130多米深的斜井,与另一方面军开掘的平井对接, 并开始出现煤层,我所在的建井队,才变成了采煤队。当第一次用炸药炸出煤来的时候,我 不惜力地把一块大炭从井下扛到井上,并扛回到老屋中去,放到火盆中点着了(当时正是冬 天),因为有了这个炭火盆,小屋里顿时没了寒冷,变得温暖如春。
这个冬季,我们不再到农民开的小煤窑里去拉煤烧了,而是由我每天下工时,从几里之 外的斜井扛回一块优质大炭来做饭取暖。我们几户家住南坪村的男人,只要是在井下卖力气 的,无一例外地都烧自己挖出来的煤——我们不住在矿山,矿山允许我们搬炭口家。从这时 起,我的脸上便失去了原色,下工出井以后,除了牙齿还是白色之外,从头到脚一律变成了 黑人——张沪笑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山西煤黑子了。
我怡然自得他说:“要是生在黑非洲就好了,那儿没有反右派运动。”
她不以为然:“在殖民地当个白人的奴才,那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他们要挨批挨斗吗?”
“各有各的不幸,只是那苦涩味儿不同罢了。”
“那就是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