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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部分

走向混沌 -丛维熙-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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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以为然:“在殖民地当个白人的奴才,那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他们要挨批挨斗吗?”
  “各有各的不幸,只是那苦涩味儿不同罢了。”
  “那就是说,天底下哪儿都有不幸者了?”
  “可以这么说。不然当初我参加地下党干什么!”
  我有点儿不服气:“按照你的逻辑,中国封建主义,已然不存在了,那毛泽东现在成了 超人的神,这算是什么主义?”
  她很少有被我问倒的时候——那是生活中少见的一次。很显然,我的问题,正是她非常 明白。但又无法回答的问题。还算是她的幸运,第二年的春天,她被宣布为:她是因过去劳 改单位的工作疏漏,没有及时摘掉右派帽子的人。至于是哪儿的疏漏——是茶淀?还是来山 西后的曲沃?抑或是晋普山的干部,为了给张沪解禁而找出的理由?这是只有那名叫武守先 的干部,才明白的事情。无论怎么说,在“文革”高潮中,武守先此举,不仅仅极为富有人 性,而且是勇敢者的行为。
  张沪头上戴了十多年的“紧箍咒”,至此获得解脱(因为她也在写她的回忆录,这里对 她的经历从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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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节 地下遇险与狐狸引路
  我在矿山的劳改生活,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建井,二、采煤,三、身上背起一 个德国进口的瓦斯检查器,在整个的地下煤城监测杀人的瓦斯。在采煤的日子里,我曾遇到 过一次大的风险。那天我上夜班,大约在接近早上6点——我们快要交班的时候,按着生产 习惯要放一次炮,给接班的采煤组留下外运的煤。之所以如此,是为了提高工效,全组十多 个人,刚接班时有人用电钻打眼,有人用矿车向外运煤,以避免窝工。就在我们夜班点燃了 最后一茬炮在防炮洞里躲炮的时候,老煤黑子阎恒宝,突然用手遮起双耳,兔子般地在听什 么响动:“不好,有水声!”
  我说:“本来咱们干活时,顶板就从来没有间断过滴水。”
  “你懂个屁!我挖煤时,你还摇笔杆子呢!”说着,他冒着浓浓的炮烟,朝工作面跑了 过去。刚刚跑出防炮洞,只听他一声大叫“快撤——靠靠靠靠矿山透水了——”
  干过采煤活儿的老窑工,听见他的喊声,抢先钻出躲炮的洞洞,向外飞跑。组里另几个 “雏儿”,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愣愣地站在洞口东张西望,阎恒宝从里边飞奔而出, 他的声音因着急而变得嘶哑了:“你娘个蛋!你们是等死哪!快给我跑——跑——”
  这时我们才确信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把矿帽上的矿灯,匆匆地摘了下来,拿在手 里照路,向幽暗的巷道外边狂奔。在狂奔逃命之时,我的耳畔才听见了滔滔的水声中夹杂着 的隆隆声响。在矿山初次遇到这种情况,总是怀有好奇之心,我一边跑一边用矿灯回照。我 的天哪!背后一片白浪,疯子般地向我们追来,我看见那台百十斤重的电机被掀翻了,在狂 浪中打着滚;煤壁在水浪冲刷下,发出怕人的哗啦啦的塌落声。待我们逃出煤巷巷口,坐矿 车逃出井外时,大水立刻吞没了矿车车道。
  多亏了老煤黑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挖煤经验,不然的话,我们几个新窑工只能活活 被大水堵在防炮洞里(防炮洞是为了躲避放炮时煤石伤人,而在巷道中开出的一个死洞), 当一名淹死鬼了——为此我常常感谢老煤黑子阎恒宝。此事故的发生,并非我们放炮的责 任,而是矿山地质的勘探者,没有事先勘测出煤巷附近有一个古老的地下溶洞,致使溶洞中 不知积存了几千年的汪洋,在爆炸的空隙间奔涌而出,把地下巷道在一小时之内变成了水 塘。
  这次由开炮打穿了古老溶洞而引发的透水事故,是晋普山煤矿开掘史上的一次重大事 故。好在我们在老煤黑子阎恒宝的引导下,及时逃离了水患现场,而躲开了一场灭顶之灾。 事后,他对我们这些新煤黑子说,他早就发现了井下的异常,平日难见山老鼠在巷道中乱 窜,那天还没有开炮,那些长尾巴的山耗子,就开始来回地搬家了——这是只有老煤黑子才 有的感知。这次地下水患之威,给我的劳改史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使我第一次认知了人 与自然的斗争不是儿戏,而是一门学问;靠矿不是只凭不怕苦累就能胜任的事情。
  这场地下水患,至少使矿山停产了一周,技术人员调进去多台排水机,日夜连续排水, 并封堵住了水洞洞口,才重新开工。由于此事震惊了全矿,井上井下的人员有了一次大的调 整。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和尚”,被临时调到井上,在斜井井口担任供应本组的后勤工作。 井口有一间小小的草棚棚,我在里边准备井下用的炮土(封堵炮口用的泥棍),并兼任矿车 的调度工作。封堵炮口的泥棍,需要不湿不干恰到好处,矿车调度要及时满足井下需求,并 要时刻检查牵引矿车的绳索是否牢固。一旦斜井绳索断裂,矿车会像野马脱缰而下,那么在 工作面的采掘人员,将会被砸成肉酱。
  这是一件看上去比较轻松,而责任相当大的工作。阎老西把我放在这儿,既是对我的照 顾,又是对我的信任。我每月还按井下工拿四十六元五角钱的工资,但干的却是井上的活 儿。可以这么说,那是我来矿山之后,一段最为惬意的日子。我们组长期干夜班,那口斜井 顶上的小棚棚,以及小棚棚中的那束矿灯的光环,在幽暗中成了我无言的朋友。我把矿灯挂 在棚柱上,除了我一个人之外,就是我的影子了。我的头顶上30米的高处是矸石山,牵引 矿车的绞车房设在砰石山上,井下要车或井下矿车需提升矸石出井,用电铃通知我,我再用 电铃通知绞车工就行了。
  井下打眼放炮期间,我无事可做。便常常走出小棚棚,在井口附近转转。传说这儿是有 狼的,自从来了犯人和“二劳改”,开山的炮声把狼群吓跑了。我在这大山的半山腰上,没 有见到过狼,但是却看见过狐狸。狐狸虽然与狼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它的那双 眼睛,在夜里也发出幽绿的光。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夜,当时我正在炭火盆 旁烤馒头,那食物的香味把它吸引了过来。它远远地坐在离小棚棚有10米左右的地方,我 当时以为是一条家狗,我用叫狗的方式让它过来,它动也未动。待我用矿灯的强光,向它照 射过去的时候,它像触了电一般飞身而去。第二天,它又来了,仍然坐在那个老地方。我不 再惊动它,而是掰下一小块馒头扔给它,它叼起馒头扭头就跑。待它吃完那一块馒头后,便 又端坐在那儿了——这时我才从它那双眼睛的暗绿色光束中,判断出它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中国自古以来,就把狐狸视为无情无义的动物,我也从小就接受了这种理念的灌输,因 而对它并无好感。但在这万籁元声的冬夜,有一只活物陪伴着我,也是解脱寂寞的一种方 式。有时井下要车的铃声,吓得它飞身而逃;但在习以为常之后,它只是躲开飞驰来去的矿 车,守候在我的小棚棚旁边。但有一点,它从来不走进我的棚棚,这是狐狸的天性所致,而 非它不忠实于友情。后来有一件事情,使它远离了我——一辆行驶出井口的矿车,拉着满满 一车矸石,突然在它的身旁翻了车,它把这次矿车的出轨,误认为是对它的袭击。从此,它 的身影消失在井口,残冬的夜晚,便少了这个与我对视的朋友。
  直到第二年草木返青时节,有一天夜晚,我去寻找引火的木柴,准备点燃炭火盆。在山 坡的一角,我又发现了它那双幽绿的眼睛。我一边吹着口哨表达着我的友好,一边慢慢地走 近它。它对我再也没有信任感,我进一步,它退一步,使我和它始终拉开相等的距离。待我 弯下身腰去抱柴木时,它扭身逃走了。在月光下它快如一支银箭,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 踪。
  虽然我和狐狸的友谊到此结束,但是我在抱柴的山脚,却有了新的发现——那儿是葬埋 劳改号的一个坟场。尽管这里的生活,比茶淀要安定多了,再没有“罗锅”队长那样的人 物;但是埋葬死人的坟场,却与茶淀没有任何区别——坟头上竖起一块木牌,上写着殁者姓 名。其中有两个是我的同类,一个是我熟知的朋友李建源,另一个是我陌生的同号,他的名 字我己然忘却——但他的一件工艺品“龟驮碑”,似乎可代替他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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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节 李建源与“龟驮碑”轶事
  建源君长着一副苦相,这是我从在团河农场三畲庄时,就认知了的。在几百号同类中, 惟有建源君长着一只“风泪眼”——在我20年的劳改生涯中,只有劳改干部曹茂林(见 《走向混沌》第一部),也有着那样的一只眼睛。
  最初,我以为这种眼睛是砂眼的一种类型。还是早在团河农场时,有一次右派队出工, 在路上我问他:“为什么你那只眼睛总是像蜡烛般地流泪?”
  他没在意地顺口回答:“因为刮风。”
  我一时没能听清他的意思,便又从病理的角度追问了他一下。
  “我爱人是个医生,她说这种眼病叫‘风泪眼’。在没有风的时候,这只眼和好眼一 样。”
  事情过了几年,在“大转移”来山西的列车上,他与“劳改鸳鸯”坐在同一个车厢里, 在漫长的行程中,又有了交谈的机缘。在谈话之际,我叉看见他的一滴泪水悬挂在眼帘之 间,没有垂落下来。说实在的,这一滴悬浮于眼帘间的泪水,总是给人以惆怅的感觉,我常 常不得不躲开他的眸光。
  我说:“你爱人是个医生,她就不能医治好你的眼疾?”
  他笑了笑(那笑也像是哭)说,“你该明白,有些病不是药物能够治好的。”
  至此,我才了解了建源君昔日所说的“风”的含义,并非单纯指自然风而言。他的弦外 之音,是指中国的政治季候风而言。家里就是有再好的医生,对此也无能为力。不是吗?就 是古代的神医华伦再生,他能解决中国大地上不断刮着的季候风吗!就是诸葛亮重新出现, 他能预卜到全国几十万热爱中华大地的知识分子,要在季候风中成为囚徒,并被押解到山西 来吗?!
  前文《四月雪与四月血》中,曾经提及到建源君因在洗衣时说了“领口、袖口”最脏, 而受过的事。在那场被形而上学地演绎成“伟大领袖最脏”的政治悲剧中,建源君为此而承 受了不少次的批斗。我当时坐在他的对面,总是情不自禁地拉低了自己的棉帽帽檐,以躲开 他那只垂泪的眼睛——那形象实在太使人心神颤栗了,他瘦高的身子弯曲得像一只海虾,若 同一个标点符号中的“?”,与此同时,他那只迎风流泪的眼睛,垂落下来的是一滴滴泪 水。
  建源君在同类中,本来长得就老,再加上那只“风泪眼”,在批斗他的会场上,使我想 起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敲钟人卡西莫多虽然也很丑陋,但是他脸上没有建源 君的泪眸。我和他同路不同车地来到晋普山煤矿以后,我因为上夜班较多,在白天常常去看 望他——他因年纪和身体的原因,被留在了井上劳动。他在劳改队学了一手熟练的瓦工活 儿,便被编进建筑队干修建监舍的劳动。记得,有一次我给他送手套去(井下发的手套用不 完,而干瓦工活每天与砖石打交道,是最费手套的),他当时正在用镐头刨着冻土,见我来 了,他放下手中的铁镐说道。
  “正给你们‘双劳改’刨地基哩,这儿要盖双层窑洞,分楼上楼下,今年秋天你们就可 以入瓮了。”他挺开心他说。
  我说:“但愿它是给犯人盖的,我和张沪在那间老屋住惯了。”
  “是神的进庙,是鬼的进坟。”他指了指犯人区的大墙和岗楼,“既然监舍是盖在大墙 圈外边的,我想是给你们准备的。”
  我把几双手套递给了他:“感谢你为我们编织囚笼。”
  他对我表示了谢意之后,拿出一支香烟,并为我点着了火。
  我突然像有了新发现似的问道:“老兄,你的那只眼睛,怎么不下雨了?”
  他来了一句黑色幽默:“你该知道,它是一只风向仪;这儿的风,比曲沃不是小多了 吗!”
  我笑了。
  他也笑了。
  当真我发现他的脸,比在曲沃的时候胖了一圈。这次见面给我留下了欢悦的记忆。不 久,我回北京探亲,还特意到他家去了一趟。他的家住在宣武门内顺城街的新华社的宿舍 区,是路北一所临街的小院,他那位当医生的爱人,看上去比他年轻多了,她对我招待得十 分热情,并留我在她家里吃的晚饭。当她向我询及到建源的情况时,我当然只是“上天言好 事”,而略去了建源君心上的累累伤痕——对她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呢,说了实情只会增加她 的烦恼。
  从北京返回矿山时,尽管我带的东西,已然不少了,但我还是像个挑夫那般,顺便给建 源带回来一些食品。他在我和张沪眼里,是风尘驿路上的忠厚长者和知音,在众多同类中, 是属于苦黄连中的一个。但我未曾料到的是,不久,建源君就因为一次塌方事故,而离开我 们去了西天正路。
  那天,下了夜班我正在老屋中酣睡,突然被住在我附近的一个同号叫醒。我当时以为是 井下出了什么事情,要我们去抢险呢!结果是令我心碎的消息一一李建源被塌方的土埋在里 边了。此时正是早春时日,我穿起上衣蹬上裤子,奔往出事的现场。远远地就听见人声鼎 沸,队长正在那儿指挥扒土救人。我的天哪!那是在一个高高的土坡,至少要有几百方土, 堆在了建源的身上——不要说扒土,就是调来推土机(当时矿山没有推土机),人也没救 了。
  赶到事发地点,才知道事情的全经过:在早春的高土坡中间挖窑洞,本身就是冒险。因 为春天地气上升,冻土表层看上去还十分坚硬,但是土质内部已开始融化;加上在掏洞时, 洞顶没有防范措施,窑洞越是向里延伸,塌方的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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