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丛维熙-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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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梦!
在临汾,郑怀礼在临汾宾馆接待的我。当我走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时,真有刘姥姥进 了大观园的感觉。当天,郑老请我喝的是竹叶青酒,他光头赤脸,脚上穿着一双布鞋,一副 十足的老农模样——但是他已经在文联工作多年,是一位30年代的老地下党员。饭后,他 带我去见了临汾地委宣传部长郭璞。郭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来吧,我们临汾需要你。当 然,现在要干成任何一件事情,都要拿出点‘舍得一身剐’的劲头。调你来临汾工作,是我 最后签的字。中国的建设需要人才——就这。只是不知道你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我能有什么要求呢,一个劳改了近二十年的人,能够重新拿起笔来,已然是“天方夜 谭”中的故事了。因而回到农场以后,我就开始了走向新生活的准备工作。那些天,我经常 去陈大琪的办公室里闲坐;由于我的离开,已经成了定局,便少了过去谈话中的一些隐语。 他说他在劳改工作岗位上,已经工作了许多年了,但是能够离开劳改系统的劳改人员,我还 是第一个,因而要我一定珍惜这次的调动——没有山西老作家们对我才能的器重,就没有可 能离开这里。
我对他一年多来的关照,再一次真诚地表示了谢意。
人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要离开劳改队的消息不胫而走。我不等昔日的朋友们来看 我,便主动地去到其他分场看望了他们。但是我心中最大的愿望,是去看看黄河。来伍姓湖 时,只是坐在火车上眺望黄河,此时此刻我想坐在她的身旁,听一听她的涛语,看一看她的 浪花。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先骑车到几十里地之外的浦州中学,去 探望我别离了数年的姑姑。然后在归途上,我一路南下骑车到了黄河之滨的风陵渡。
可能是夏季汛期刚刚过去之故,黄河之水比我冬日过黄河的时候,流量要大一些;但是 对比“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年代,仍然令人神伤。坐在河坡上,我看着那滚滚东流的浊浪, 记起了“文革”早期发生在这儿的一个故事:一辆从山西北方开往这儿的长途汽车,当车快 要开到终点站的时候,司机突然停下车来,向全体旅客问道:“谁是‘黑五类’,给我站起来!”
当时乘客都以为这是造反派要盘查身份了。几个出身不好的乘客,赶忙站了起来——因 为在那个盘查祖宗三代的年月,说了假话是要格杀勿论的。
“剩下的都是造反派的好同志了?”那汉子又问。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 ”车上的革命派,有的背诵起毛主席的语 录,有的扬起胳膊上的红箍。
售票员觉得有点怪异,因为过去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件;而且她知道,司机本人和她出 身也并不好。还没等她醒过闷儿来,那些黑五类已老老实实地下车了,她正想询问什么,那 司机猛然把她也推下车去;然后他加大油门,开着那辆汽车飞也似地朝黄河岸边开去——在 乘客的一片惊叫声中,汽车从河岸跳了起来,在半空中悬浮了片刻,便飞进黄河河心去了。 直到这时,那位售票员和“黑五类”们,才明白了那司机让他们下车的原因…
这个流传于山西的故事,我到曲沃时就听人说起过了。此时,我来到了事发的现场,已 然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黄河水面上只有几只不知名的水鸟,在浪峰上飞来飞去;它们或 许是那些红五类的冤魂,在吱吱喳喳地倾吐着并不久远的过去。是吗?我是什么?我是死而 复活的一颗黄河尘沙的精灵,在历经生命的血与泪的洗礼,我对母亲般的黄河叩谢养育之恩 后,道出了一个黄河子孙的心声:“我的生命图腾,我像每一个黄河后代一样,祝愿您的青春再染,水碧浪清!”
“我不是在编织一个梦,而是对您的真诚祈祷!”
“这不是我一颗苦难灵魂的声音,而是您怀抱中无数精灵的呐喊!”
在火车路过黄河的时候,我没能看见黄河日落;此时此刻身在黄河之畔的我,却看见日 落黄河之中的景象了。随着太阳的西沉,黄河河面上渐渐变成血红血红——这种色泽,我首 先想起了“文革”中流过的血;而后,我觉得我不该这么沉溺于悲伤,我把这种血色看成您 的又一次分娩,这鲜红鲜红的颜色,或许是您在竭尽全力孕生时流出的血浆——您在分娩着 一个新的中国……
回到农场时,已是晚上8点钟。王臻和朱效梅正因为我迟迟不归而心急,我告诉他俩, 我是叩见黄河去了。他俩在骂过我是疯子以后,告诉了我一个使我更为震惊的消息——毛泽 东于当天逝世了。毛病故于9月9日,他们是从广播中听到的,农场已经宣布,一周之内不 许吹拉弹唱,以示哀悼。我记得农场是在9月15日的下午,举行对毛的祭典活动,适时大 雨倾盆而落。我因那两天身体不适(按朱效梅的话说,我是在叩见黄河时遇到了水鬼),没 能参加这项活动。紧接着的事情,是统计工作的交接,临汾地区文联的梁德喜和苏家栋两位 同志,先后两次来场办理我的具体调离事宜。待一切事都办理完毕时,已是10月上旬。
这个时刻,一个最为振奋人心的事情,就是10月6日王、张、江、姚的被捕。10月7 日我和王臻就得知了这一消息——有一个“二劳改”偷听了“美国之音”的广播,这一消息 立刻在劳改队中传开。当天正好临汾文工团团长苏家栋来伍姓湖,他当时还不知道的重大新 闻,我们就知道了。当晚我和王臻,朱效梅以及苏家栋,在我住的那问窑洞,为这一国家幸 事举杯畅饮。那天,我们4个人中间,醉倒了3个——只有朱效梅因为在喝酒时忍不住手舞 足蹈唱起了折子戏《风波亭》,待他想喝酒时,酒已被我们3人喝光,而没有醉倒于窑洞。
告别伍姓湖的前夕,我特意去陈大琪的办公室辞行。
他有些惜别地对我说:“在这儿,有甚的对你照顾不周的地方,希望你能谅解,因为无 论怎么说,我们这儿也是专政机构。”
我两眼酸胀,眼泪几乎要涌出眼帘:“陈指导员,您给我的帮助,我将牢记终生。您在 我劳改生涯中,是我从内心敬重的第三位劳改干部。”我对他讲起了曹茂林与董维森,在我 困顿的往昔,给予过我帮助。我说我把这种帮助,看成为不是对我一个人的,而是对我们这 个受难群落的。而一个专政干部,所以能这么对待被专政的知识分子,都是对社会有着独立 见解,并敢于把这种见解付诸于行动的人。
第二天早上,他派了一辆马车,送我上火车站,并叫王臻跟车,以便于往火车站搬运行 李。其实王臻昨天就没有出工,他帮我收拾东西时,要我给他留下一点纪念,我觉得实在无 东西可送,便把最爱读的果戈里的小说《塔拉斯布尔巴》留给了他。我说我也要保存一点劳 改的生活纪念,在晋普山煤矿使用过的那口水缸和那把我下井“敲帮问顶”时用的长柄儿小 锤;大辛庄农场我挑水用过的扁担、镰刀、铁锹,我都要带走,请他给我捆绑好了,运往临 汾。
“算了吧!你这辈子是不是还想再接受一次劳改?”他戏谑地说,“就是将来你当真又 折进来,劳改单位是有劳动工具用的。”
“不行,你必须帮我捆好。我带走它,日后会给我增加力量。”
到了车站,水缸和铁锹等物,必须托运,不能随车而行。王臻和车把式都劝我,不要带 走那些破烂了。我则坚持托运到临汾,因为这些不会说话的东西,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舍弃它们,就意味着忘记过去(后来,我平反后回北京时。又把它们带回到京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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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不能割裂的尾声
坐在从西安开来、途经永济的火车上时,我就立下宏愿:有朝一日,一定不能忘记来看 看伍姓湖的陈大琪。这么多年的世态炎凉,人的行为准则,不落井下石,已然算是一个不低 的标准了,一个劳改干部,能给我化冰送暖雪中送炭,一反当时做人的时尚标准,这本身就 是一首苦难生活中的神话诗(1997年,21个年头过去,我也没有忘记我临行时的心愿。于 这年的秋天,我重访了曲沃和伍姓湖的劳改故地,并特意去看望陈大琪。场长告诉我他已退 休,因病在外地住院,留下了我的遗憾。但我在当年他让我丈量的那口深井旁,我把那口水 井,视若为他的化身,回京后写下《回访一口井》,以抒发自己对陈大琪旧情的眷恋)。
在临汾的日子,是我文学井喷前的涌动期。除了郑怀礼对我不断的鞭策与鼓励外,友人 刘绍棠也为此而雀跃不已。他来信中写到:
维熙。
你终于走出来了,这是你人生一次大的转折。
好在那些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们,已被历史钉在了耻辱柱上;你正在这个时刻走出 大墙,似乎预示着另一个生命春天的开始。我是这么认为的,愿你更能坚信这一点。临汾为 古之尧都,尔今又出此贤达之士,实为难得之举。调你去他们的文联工作,不仅说明他们的 眼力,更表明中国知能善任的伯乐,骨头很硬并且是杀不绝的。
你在生活上比我承受的痛苦多得多,从中国和世界文学史上看,苦难出真知;若将 这种真知变成为文学,就是人类的财富。维熙,你有了这种条件——尽管当初你我都没有意 识到这一点,并非自愿地去接受这种惩罚。付出的越多,收获也会越大,这是个定理,这是 我为你高兴的原因。
近来中央有小道消息传出,耀邦有可能出任组织部长。如此消息属实,当为我们这 批五七年人的幸事。临汾未必是你最后一站,回到北京文苑也并非没有可能;当然,阻力还 相当强大,但是中国的“文革”之苦,已使党内一些有识之士猛醒。依我个人的拙见,中国 历史发生重大变革的时候,即将到来。为此,你在这段时间,一定要写出些好作品来——我 们这些五七年的文化人,首先挑起历史新时期的文学重任,是定而无疑的。
有回北京的时机了,我等着你。在山西如能见到马烽、西戌、孙谦、胡正等,请替 我问候!
这是我来山西之后,他的第一次署名来信。其中不仅有对我友情的期望,也表露出绍棠 在当时的敏锐政治嗅觉。我曾把这封信拿给怀礼一读,这个身着布衣布鞋的老革命,读罢信 后惊呼:真才子之手笔也!你回信时,一定替我问候绍棠,并向他致以一个老西子的敬礼。
我当真按着他的叮嘱做了。之所以我对怀礼如此信任,不仅仅由于是他把我调到临汾来 的。我更为看重的是他的一身风骨。在我第一次奉召来临汾,他请我喝“竹叶青”时,因为 他酒喝得多了一点,当着我的面就口无遮拦地大骂江青,我当时不敢有任何表示。他先把江 比作为武则天,但是又说她没有武则天的才——戏子,祸水……一连串的贬义词,从他嘴中 吐出。虽然这些话都说到我的心缝中去了,但我一个刚刚来到“大观园”里的“二劳改”, 是无法对此表态的。
第二件使我对长者怀礼肃然起敬的,是他办公室里挂着的那幅漫画。那画出自谁人之 笔,我已然记不清了,但是那幅漫画之内容,足以使我牢记一生。画面上画的是武大郎开店 的肖像,旁边诠注着中国古代的一句民间谚语:武大郎开店——比我高的别进来。他的办公 室光线很暗,我是多次走进他的办公室之后,才偶然发现的。他见我认真地看那幅画,便哈 哈大笑地对我说道:“我郑怀礼虽然无才,可是咱知道挖掘人才;这幅画挂在这里,就是时 刻提醒咱不能挡别人的道。你就算是我请进店里来的一个!刘绍棠给你的信中写了,你还有 可能重回京城文坛,你什么时候走,我们一定像热烈迎接你来一样,热情地欢送你走!”
文联其他的同志,也都对我没有歧视的目光。无论是戏剧组的刘浩、姚金玉、牛家义; 还是美术组的宁集贤、尹向前、李文龙、王鹰;抑或是小说组的谢俊杰(他是文联副主 席);以及行政人员范笃义、关兴元、郭琳等。这种没有歧视的关怀,对我是十分重要的, 它有助我神经的苏醒,恢复我文学上的自信。记得,那年的冬天,郑老给我一个创作任务, 要我在周恩来逝世一周年之际,拿出一首长诗来。当然,他首先征求了我的意见,是不是愿 意悼念周总理——我很快答应了下来,于当年11月尾写完了《一月的哀思》,诗长二百多 行,发表于省文学刊物《汾水》1977年第一期,郑老并于该年的1月8日,将此长诗用墨 笔书写,张贴于临汾地委大院门前。可以想象,在那个还强调集体创作的年代,我这个刚刚 被解禁的囚徒,不可能在诗作前署上个人的名字——此长诗便以临汾地区文联集体创作的名 义,出现在山西省惟一的一家刊物上了。
应该说,那是一次自我检验,检验我文学的细胞是不是还在活着。试验的结果还算及 格,因为我过去是写小说的,写诗等于是赶鸭子上架。郑老对此喜形于色,因为从山西作家 反馈回来的信息,多是赞美之声。我怕其中藏有水分,便把诗寄往当时的《光明日报》副 刊,以求得进一步的验证。不久,我收到了报纸副刊的一封来信,言及此诗寄来的太晚了, 已过了总理的祭日;如果早寄半个月,他们将与诗人李瑛怀念总理的诗一起发表。我有意没 有写上我的名字,其目的也是想考察我的灵肉中,是否还具备真正的文学基因。准确他说, 这首诗是我结束劳役生活之后的第一篇问世之作。它多多少少给了我一些自信:我的文学生 命还活着,蕴藏于内心深处的激情,还没有被驿路风雪冷冻成冰砣。
之后,我与谢俊杰一起,走访了山西大同煤矿的一支“娘子军采煤队”。由于我在劳改 煤矿生活过4年光景,对井下劳动生活了如指掌;不久,在1978年八月号的《上海文学》 上,我以真名首次亮相发表了小说《女瓦斯员》——读者知道了告别文坛21年的我,并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