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是孩子-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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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志高烧39度多,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是重感冒,由于高烧引起了呕吐,需要住院做进一步检查。办完各种手续已经是中午12点,赶不上优希预定回医院的那趟船了。
优希不想从弟弟身边走开,她在心里一个劲儿地谴责自己。昨天晚上弟弟就不太正常,平时爱吃的东西也不吃,鼻涕也多,身上热乎乎的,早应该注意到的。如果聪志身体状况好的话,听说姐姐要出院,肯定高兴得不得了,会比平时更欢实的。想到这里,优希心里针扎般疼痛。优希坐在聪志的病床边,心想就是在弟弟身边多呆一分钟也是好的,不知不觉窗外的太阳已经偏西了。
“太晚了,医院方面该着急了,爸爸今天还得赶回来,优希快走吧!”雄作催促道。
“可是,聪志呢……”优希离不开正在生病的弟弟。
“有妈妈呢。”雄作说。
优希看了志穗一眼。志穗一边给聪志擦汗一边说:“已经不要紧了。”
优希坐上雄作的车,先回家取换洗的衣服,身上的牛仔裤和长袖T恤衫也来不及换,就匆匆忙忙地跟着雄作出发了。
离开柳井港的时间是下午5点,到达四国的三津滨港,已经是晚上7点半了。在港口,雄作给医院打了个电话。雄作听到电话那边志穗的声音,高兴地对坐在后边的优希说:“聪志退烧了。”随后又跟志穗说了几句话就把手提电话关了,“还真是重感冒。药见效了。聪志说肚子饿了,现在正喝粥呢。”
听到这话优希终于松了一口气。
雄作也微笑着:“妈妈让你放心。聪志饿了,我们也该吃点儿东西了。”
可是,经过港口附近的餐馆儿时,雄作并没有停车。“双海儿童医院附近没有餐馆儿,爸爸大概是想在松山市内吃饭吧。”优希想。
“聪志真的没事了吗?”优希又想起了弟弟的事。
雄作没答话。优希觉得奇怪,向父亲的侧脸看了一眼。雄作的表情紧张得可怕,嘴唇好像冻结了。也许是由于天已经黑了下来,父亲的脸色像淤了血似的黑紫黑紫的。
优希叹了一口气,连忙转过脸来,把身子深深地沉入了座位里。她想沉得更深,永远不再浮起来。闭上眼更觉得恐怖可怕,优希拼命地睁着眼睛。
“他妈的,耍我!”雄作自言自语道,声音里充满了愤懑和忧郁,“那些王八蛋,耍我。都是他们祖宗的遗风,自己觉得自己了不起!”
优希知道雄作是在骂姥姥家的人。
“父亲大概是不再担心聪志的病,才想起发牢骚来了吧。”优希想。
“酒后开车,被警察抓住了谁倒霉?我这儿还有一大家子人呢……还是我老婆呢,跟那些人沆瀣一气,哼!”雄作说完怒气冲冲地用一只手敲着方向盘。
优希吓得身子缩成了一团。雄作提高车速,超了好几辆车。优希觉得父亲的车好几次差点儿撞上别人的车。好在碰上了红灯,车停了。
“只有优希站在爸爸这一边。”雄作看着前方说。
优希没搭茬儿。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爬山的事,爸爸帮你使劲儿。”雄作的声音还是那么和气,但听起来声音嘶哑,好像酒醉以后在纠缠女人,“优希的愿望嘛,一定让你实现。那个人,不知为什么,硬说绝对不行,这么反对下去,优希爬山的事不就吹了嘛。但是没关系,我已经表态了,她要是再反对的话,揍她!为了咱们优希,揍了她也是白揍!怎么样?昨天晚上爸爸表现不错吧?”
优希没有回答,但感到父亲在盯着自己时,只好胡乱点了点头。
“是吧,表现不错吧?为优希而战嘛!”
优希听见了方向指示灯闪动的哒哒声,紧接着感到汽车拐弯了。优希尽量睁大眼睛,确认着车外的情况。眼前是一座高层建筑,汽车直接驶入了那座建筑的地下停车场。
雄作说:“这家饭店里的菜很好吃,在这儿吃吧。这两天我还真有点儿累了。你也累得够呛吧?”
优希使劲儿摇了摇头。
雄作笑了:“肯定累得够呛。你身上的汗味儿我都闻见了。就这样回医院,还不让别人笑话你!先订个房间,冲个澡。饭嘛,叫他们送到房间里来。”
车停了。优希抬起左手,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小臂。
“干什么呢?别咬了!”雄作回头给了优希一个大嘴巴。
优希什么都看不见了。
3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好呢?优希就要出院了,应该怎么办?长颈鹿和刺猬想了半天也找不到答案,默默无言地度过了令人难熬的周末。
星期六吃晚饭时,长颈鹿实在忍受不了了,发疯似地掀翻了面前盛着饭菜的托盘。坐在前边的男护士回过头来,看着地上的托盘,命令长颈鹿捡起来。
平时,食堂里总是有八九个护士照看孩子们吃饭,而星期六呢,只有两个男护士、两个女护士。因为住院的孩子有三分之二回家过周末,护士们一边吃晚饭,一边照看留下来的十个孩子。
“有泽君,这么吃饭可不行啊。在这个世界上,想吃饭而没有饭吃的人多着呢!”男护士冷冷地说。
“讨厌!”长颈鹿小声嘟囔了一句。
“快点儿捡起来,不然,扣一分!”男护士说着就要站起来。刺猬见状,故意把自己的托盘也打翻了。
邻座的女护士看在眼里,横眉立目地吼了一声:“胜田君!”
刺猬的母亲旧姓是长濑,去年又跟一个姓胜田的结婚了。刺猬跟这个姓胜田的继父没见过一面。
“我看见你是故意打翻的,你也想扣分吗?”女护士说。
“我这手突然发麻,”刺猬右手哆嗦着,让别的留在病房没回家的孩子看:“这饭里没准儿有毒,你们可得注点儿意啊!”
刺猬话音刚落,一个中学二年级的男生和一个中学三年级的女生的托盘紧接着相继打翻在地。
四个护士眼睛忙不过来了:“干什么!别闹!”表情十分严厉。
可是,又有几个孩子的托盘稀里哗啦地掉在了地上,一个个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这是一次小规模的抗议活动,没有一个起哄的。孩子们只不过是发泄一下回不了家的委屈而已,并没有明确的意图,他们对一直这么老老实实地吃饭产生了反感。
“别闹了!都想扣分吗?”护士们急了。
没想到,一个小学四年级女生也把托盘推下了桌子。惟一一个没有打翻托盘的是外号叫“傻瓜”的男孩,只见他摇晃着将近100公斤体重的身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吃他的饭。
护士们愣住了,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一边。
最早站起来离开食堂的是长颈鹿和刺猬,别的孩子也纷纷离开食堂回各自的病室,没人打扫满地的饭菜,也没人出声,默默地走了。
结果,谁也没被扣分。
星期天早饭时,突然增加了六个护士。但是,孩子们已经平静下来,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早饭。
天气很好,可是长颈鹿和刺猬谁也不想去外边玩儿,吃完早饭就在病室的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衣服也不想洗,况且内衣袜子都破了,再洗就完蛋了。
隔壁的病室传来外号叫“豪猪”的初一男生的声音。
“爸爸,对不起,就得了这么几分儿。什么?没关系?只要努力学习了就行?妈,爸爸说了,我就是成绩不好,也是个可爱的好孩子。妈,您也这么看吗?”
每逢病室里只剩下“豪猪”一个人时,总是在病室里沉迷于“想像中的家庭”的游戏。由于离婚或失踪等原因失去了父母的患儿,不少人像“豪猪”这样拥有一个“想像中的家庭”。他们把这个“想像中的家庭”理想化,认为父母肯定会在哪一天来接他们。即使是父母健在的患儿,也把自己的父母想像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沉迷其中。平时“豪猪”只是在心里幻想着,什么都不说,而到了周末,病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就絮絮叨叨地跟“想像中的家庭”对起话来。
“爸爸,您说要像个男子汉,这太难了。男子汉的含意太暖昧了,我理解不了。什么?用不着想那么多?可是,上次您嫌我不像个男子汉生了那么大气。拈花惹草也是男子汉的特征,您为这个还揍过妈妈呢!不是?没有?是吗?用不着想那么多呀……”
长颈鹿使劲儿用拳头敲了敲墙,隔壁的“豪猪”立刻安静下来,可是过了没一会儿,又叨叨起来了。
长颈鹿对刺猬嘟囔着:“要不,咱们俩逃吧……”
刺猬沉默。
以前的计划本来就是两人。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做不到无视优希的存在了。失去了优希,他们感到莫名的空虚。
下午,护士来到病室:“有泽梁平君,到食堂来,家里人看你来了。”
长颈鹿吃了一惊,不由得跟刺猬对视了一下。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过家里还会有人来。自从去年7月住院以来,长颈鹿的父亲就像甩掉了一个大包袱似的。当然,长颈鹿住院以前的种种行为也确实让父亲和周围的大人们生气。比如说,他把学校养的兔子和鸡抓来,烧它们的毛,用烟头烫它们。女老师上课的时候,总是捣乱。在街上看见抽烟的女人,就用石头砍,要不就揪住乱打。去年6月,他拒绝上游泳课,几个淘气的同学在游泳池扒光了他的衣服,他差点儿把为首的一个同学的眼睛抠瞎了。老师批评了他,他一气之下用棒球棒把学校的窗户砸碎了好几块。
学校的养护教员、保健教员,还有城里的内科医生,都说他患了精神性情绪障碍症,劝他父亲把他送到双海儿童医院住了院。住院前父亲对他说:“改不好,让你住一辈子院!”
长颈鹿的家就在附近的香川县,可是父亲以工作忙为由,一次也没接他回家过过周末。医院多次通知他父亲来医院谈谈孩子的将来,今年1月总算来了一趟。
长颈鹿的主治医生水尾跟他们父子面谈的时候,父亲对水尾说:“我看这孩子一点儿也没有继承我们家的血统,完全继承了我老婆家的血统。一切拜托您了,不完全治好,请不要叫他出院。”说完塞给水尾一个信封,里面好像装着不少钱。
打那以后,父亲半年多没来过。医院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来,住院费倒是分文不差地交。
“难道是已经跟父亲离婚的母亲来了……”想到这里,长颈鹿不禁两腿发软。
“要是母亲来了,该怎么办?好办!打她,踢她!可是,她为什么这时候来看我呢?莫非她跟那个年轻的男人分手了?想跟我一起过日子……”
母亲可能会跪在地上哭着说:“孩子,妈对不起你……”母亲可能会紧紧地抱着他说:“我总算明白过来了,世上最宝贵的,是你呀,是我的梁平啊!从此以后,妈再也不离开你,妈要把一切都献给你……”长颈鹿好像闻到了母亲身上的味道。
长颈鹿激动得浑身颤抖。
“无论如何你得先去看看啊!”刺猬推了长颈鹿一把。
拖着不听使唤的腿,长颈鹿总算来到食堂门口,哆哆嗦嗦地往里边看。食堂里并没有记忆中的母亲的身影。最靠角落的一张饭桌前,坐着一对将近40岁的夫妇。看见长颈鹿,两人先后站起来,脸上露出生硬的笑容。
“你好!还记得我们吗?”男的和气地笑着问。
啊,是叔叔,父亲的表弟。父亲的母亲和这位叔叔的母亲是亲姐妹。算起来长颈鹿跟叔叔婶婶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在上小学的前几天。那时的叔叔跟现在一样,也是这么一副缺乏自信的笑容。叔叔和婶婶给他送来一套最新式的文具。可是,这套文具被奶奶给扔了,而且没说出任何理由。长颈鹿哭了,母亲也有意见。后来听母亲说,奶奶讨厌他们,确切地说,是讨厌叔叔的母亲,自己的亲妹妹。为什么呢?因为叔叔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长颈鹿的爷爷是上门女婿【注】,随奶奶姓“有泽”。叔叔呢,因为他的母亲根本没结婚就生了他,也只能随母亲姓“有泽”。幼年的长颈鹿还懂事,但从奶奶的话头话尾里听得出,爷爷跟奶奶的妹妹好像有什么关系?记得奶奶骂叔叔是“贱女人生的孩子”。
【注】在日本,上门女婿是要改姓的,正如女子结婚要随丈夫的姓一样。——译者注
第二次是四年前奶奶患脑血栓住院的时候,叔叔婶婶到医院看望奶,带来很多住院需要的东西,还带着长颈鹿到外边的餐馆儿吃了饭,对他挺亲热的。结果父亲跟吵架似的把人家给轰走了。
第三次是两年前奶奶的葬礼上。当时的父亲失魂落魄,多亏了叔婶婶帮忙。但是呢,叔叔从来不抛头露面,都是背着人干实事儿,对长颈鹿也很关心。
叔叔的母亲已经亡故,叔叔现在是市政府的清扫员,叔叔结婚好年了,没有孩子。“啊,长得挺壮实的,精神也不错!”叔叔说着迎上,双手搭在长颈鹿的肩膀上。“梁平君住院的事,你父亲一直不肯告我们……”叔叔上上下下打量着长颈鹿,不住地点着头,一边拉着往角落上的桌子那边走,一边说,“长高了,都快长成大小伙子了,气派!”
长颈鹿没办法,只好跟着叔叔走。婶婶笑着迎上来:“你瞧,我都不认了,多么魁梧的小伙子啊!”说着给长颈鹿拽过一把椅子来。
长颈鹿面对叔叔婶婶坐下,一言不发。
“我们在家里呀,老念叨你。现在怎么样了?又长高了吗?学习好吧…可是,这一年来,一直没听到过你的消息,到家里去了几趟,家里是没人。我们正觉得奇怪呢,你父亲总算来电话把你家的事告诉我了……我跟你婶子一商量,走,看看梁平去……”叔叔好像在解释突前来的原因。
长颈鹿感到疑惑不解:“他们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来看我的呢?”不相信有谁会不抱任何目的前来看他这个有毛病的孩子。
“这里的生活怎么样有朋友吗?”叔叔婶婶客气地问这问那。
长颈鹿一句都没回答。
叔叔婶婶受不了这难耐的沉默,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着医院周围的风景,甚至还说起了邻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