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与性情-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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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等候开饭的时刻,看一眼那张脸庞。高烧退后,我可以起来活动了,就常常在院子里看见那个女生了。师部医院住着几个来自印尼的华侨女生,她是其中之一,她们在洞庭湖区另一个农场劳动锻炼,得了一种怪病,一条腿——仅仅一条腿——没有了支撑力,因此走路时必须向一侧大幅度地弯下身子。这么美丽的一张脸配上这么古怪的走路姿势,真使我无比同情,我越发怜爱她了。另一个女生察觉了我的心思,仿佛不经意地和我聊起她,说她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出院后再没有回去过。听说直到锻炼结束,这几个女生的病仍无好转,但愿她们后来治愈了。
我出院之后,连里照顾我,不让我再干重活,我成了一个牛倌,任务是看住几头水牛,不让它们损坏庄稼。这是一项无中生有的工作,专为我而设,这些水牛其实从来无人看管,也不需要看管。在农场的最后两三个月,我天天坐在水塘边看天上的云和手中的书,与这几头水牛为伴,过得十分逍遥。
二、诗人与狗司令
在学一连,我有两个绰号,一是诗人,二是狗司令。
叫我狗司令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连里养了几条狗,我爱和它们逗玩,给它们喂食,它们都听我的号令。其中一条狗特别依恋我,我出工时把它带在身边,它就会一直坐在田埂上耐心地等我收工。有一回,它自己跑到田里来找我,跟随在我左右寸步不离,情绪很不安。回营房后才知道,原来那天上级命令打狗,它一定察觉情况不妙,就跑来寻求我的庇护了。结果,别的狗都被杀死,它幸免于难。此后一些天里,我天天带着它,躲过了风头。
写诗是我的积习。除了诗,我还常写日记。排长看见我躲在床角写东西,就投以怀疑的眼神,有一次终于走过来盘问我写什么,并教育我好好改造,不要再乱写。房间里两列大通铺,站在门口看一眼,谁在做什么一目了然,没有任何私人空间。事实上,只有我经常在写东西,难怪惹人注意。我心想,我写的一些诗不是挺革命吗,何不公开,免得人猜疑。于是,我给排长看了几首诗,也给排里的一些同学看。连里开晚会,有的同学便要求我朗诵,我照办,结果大受欢迎,诗人之名传开了。这一着很有效,此后排长看见我写东西再不盘问了,我获得了一定的自由。我们连的多数学生毕业于湖南本地学校,湖南人颇尊重文学,他们在发现我是一个诗人以后,都对我相当友好。
在湖区,天天接触的事物是太阳、大地、泥巴、水渠,它们就成了我的革命诗歌的主题。我当时写的许多诗称得上革命。比如《警句》,第一节是:“假如眼前的靶子是地球,瞎子也可以当射击能手。假如共产主义是土豆烧牛肉,馋鬼也可以投入革命洪流。”普希金在一首诗中写道:“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将永远光荣,只要月光下的世界上还有一个诗人存在。”我便写了一首针锋相对的诗,先把月亮批判了一通,然后把普希金的诗句改成:“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将永远光荣,只要阳光下的世界上还有人民存在。”我的若干诗句经常挂在同学们的嘴上,有时是为了抒情,有时是为了调侃。好玩的是,他们善于从我的革命诗歌中挑出一些句子,来表达并不革命的情绪。有一首《泥巴的价值》,头两句是:“要问南湾湖有什么?除了泥巴,还是泥巴。”后面便讲泥巴可以种庄稼、盖房、筑路、使人身心健康等等,而女娲用来造人的原料也是泥巴。他们略去了后面的内容,单挑出头两句在工地上朗诵,发泄对单调环境的不满。还有一首的前四句是:“我建议,干脆把地平线取消,让大地变得更加宽广。年轻人明亮的眼睛啊,要一眼看到共产主义远方!”往往在收工的归途上,他们便齐声喊出第一句:“我建议,干脆把地平线取消!”以此表达离开这块土地飞向外面世界的渴望。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是在借这些看似激昂的诗句曲折地表达同样的心情。
当然,激昂也不是装出来的,常常是真心想要激昂,以求与时代合拍,也把身处的境遇理想化。然而,事实上内心充满迷惘,激昂的高调就常常透出一种病态。有一些诗,直接就是用激昂的高调表达内心的绝望,我自己很明白其性质,是不会让连队里的人看到的。例如《暴风雨》——
穿不透的暴风雨——
雨如海倾,风如山倒!
花布小伞留给太太们吧,
衣服湿透的人
怕什么雨淋水浇?
龙头拐杖留给教授们吧,
满身泥巴的人
干吗要担心摔交?
我原是一阵风、一滴雨,
暴风雨正是我的故巢。
嘴角抹一丝鲜红的笑,
去迎接更猛烈的风暴……
还有一首《大战前夕》,我刻意渲染一种动荡不安的气氛:“夜空闪烁着电光,爆炸的云满天游荡。电光下的世界,像一堆篝火在摇晃。”然后便写如何盼望战争快快到来,但求捐躯在疆场。那时正大肆宣传中苏战争乃至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我就借题抒发心中无法解决的苦闷。其实,我对自己在苦闷中故作振奋的状态是清楚的,在偷偷写的古体诗中有直截的表白:“心事微茫夜夜思,判杀愁字不须题。九天揽月兴风雨,四海扬波落长堤。掏此寸肠慷慨意,滚它一身洞庭泥。有时怀恋难煎焙,强赋新诗吹志奇。”“南风无惮乱推门,夜半枕衾厌雨声。社稷从来贬儒朽,生灵几度许英魂。但期北伐征沙帝,犹可提携献此身。惯借豪言强写志,我诗往往意难伸。”
我的苦闷,是因为看不到前途。不过,置身于大自然之中,也常常有忘却一切忧愁的时候。湖区的景色是美丽的。站在大堤上,一边是浩淼无际的湖水,一边是伸向天边的田野,真感到天地辽阔。有的湖面荷叶丛生,渔船平稳地驶过,不时地从荷叶丛里飞出一群水鸟。清晨,太阳滴着露水,像第一枝花苞吐晕,颤悠悠、颤悠悠地伸出了天边的丛林。黄昏,耕牛归来了,衬托着晚霞的背景,宛如一幅美丽的剪影。冬天,冰下游鱼雪中鸟。最撩人的是春天,湖水涨了,帆影多了,池塘绿了,一到夜间,世界沉浸在无边无际的蛙声中,这样辽阔稠密的蛙声只在湖区有,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些镜头都摄进了我的诗中。有一首诗写春天,开头的句子是:“春天到了,一支红木桨,一叶绿扁舟。”结尾的句子是:“春天到了,一轮红太阳,一颗绿地球。”在那个时代,红太阳的唯一所指是伟大领袖,我仿佛偏要复活它的丰富的能指。在《晨歌》中,我还用红太阳表达对爱情的憧憬——
嘘,晨风,嘘,树叶
嘘,田野里窸窣的绿纱裙
瞧潮湿的地平线上
太阳——一颗爱情的心
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太阳真红、真嫩、真清新
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唱一支清晨的歌给谁听……
三、与郭沫若通信
农场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八百里洞庭把我们与外界隔绝,通信几乎是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途径。不是身处其境的人很难想象这里的人盼信的心情,每天由通讯员从团部把信件取回,这成了一天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我常常在大堤上久久地伫立,凝望飘向天边的白帆,心中想念远方的朋友。有时候,这种与世隔绝的孤岛生活简直要把我逼疯。多么希望每天都收到信啊,而最盼望的是来自郭家的信。因为寂寞,也因为思念世英,我遏止不住地要给他们写信。一开始主要是给平英写,那些信写得非常糟糕,情绪既冲动又压抑,还充满强作振奋的空话,现在我是羞于再读到的。在我当时的心境中,她是一切美好价值的化身,因此我的感情不可避免地朝着一条警戒线突破,而她也就理智地回避了。不过,隔些日子能收到她的一封信,这毕竟是我的单调生活中的最迷人的等待。除了平英,我还与建英和于立群通信。当时建英因患肾炎在家养病,平时只有他和二老在家,我给他和于立群的信,郭老都看,于是我和郭老之间也开始了通信。
在一次给建英写信时,我抄了几首我写的诗,其中一首由李白诗句点化而来。建英回信说:“你写的信真有意思,诗写得很好。爹爹看了说,信写得有诗意,说你很有诗才,并又写给我一首李白的诗。”这首诗是:“劊淳胶茫狡滔嫠鳌0土晡尴蘧疲砩倍赐デ铩!比缓笪饰乙桓鑫侍猓骸熬侥茄暮茫裁匆淳侥兀俊蔽业幕卮鹗牵壕拖瘛伴乘榛坪茁ァ薄ⅰ暗谷答叙闹蕖币谎皠}却君山”也是李白的豪言,未必要有什么目的。在下一封信中,建英揭破谜底:“你的回答好像是错了,也可能不错,好像他铲平君山是为了种稻米,把米做成酒,就‘醉杀洞庭秋’了。”后来我读到《李白与杜甫》一书,才知道郭老当时正在研究李白。在这本书中,郭老不指名地把我对上述谜语的解答和他的反驳也写了进去。同一书中还第一次发表了那首他曾经抄录给我的《水调歌头·游采石矶》。
差不多与此同时,在于立群给我的一封信上,郭老写了一小段话,署名“老兵附笔”。我是一直不敢打扰郭老的,但有了这段附笔,我就放胆给他写信了,还写了一首诗给他,题为《寄语老兵》。他很快给我回了信,写信的日期是1969年1月6日,全文如下:
“国平:你的信和写给我的诗——《寄语老兵》,我都看了。其他的诗也看了。
“我这个老兵非常羡慕你,你现在走的路才是真正的路。可惜我‘老’了,成为了一个一辈子言行不一致的人。
“我在看世英留下来的日记,刚才看到一九六六年二月十二日他在日记后大书特书的两句:‘全世界什么最干净?泥巴!’
“我让他从农场回来,就像把一颗嫩苗从土壤里拔起了的一样,结果是什么滋味,我深深领略到了。你是了解的。
“希望你在真正的道路上,全心全意地迈步前进。在泥巴中扎根越深越好,扎穿地球扎到老!
“不多写了,再说一遍:非常羡慕你!”
其后,在同年6月16日,郭老还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说:“你寄来的诗,我都看过。写得好,有生活内容。我写不出来,你不到农场去也是写不出来的。”由于我在给他们的信中曾经叹息自己虽然出胎生骨的时间不长,脱胎换骨却难乎其难,他还写道:“认真说,我倒真正羡慕你们。用你的话来说,我是‘出胎生骨的时间’太长了,因而要想脱胎换骨近乎不可能了。在我,实在是遗憾。”“脱胎换骨”是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要求,意思是彻底改造。
当时读到这些话,我虽然也从中读出了一种悲凉,但更多地是把它们理解为对我的鼓励。直到《李白与杜甫》出版,我仔细琢磨了这本书的内涵,才觉得比较懂得郭老给我写那些话时的真实心境了。《李白与杜甫》初版于1971年,其开始写作应在1968年。正是在连丧二子之后,心中有无法表达的痛苦,也有不能直言的愤懑,需要寻找一个话题说出来,他找到了与他天性最相近的李白。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分析:在这本书中,郭老褒扬李白性格中天真脱俗的一面,批评其看重功名的一面,而最后落脚在对李白临终那年写的《下途归石门旧居》一诗的诠释上。他对这首向来不受重视的诗评价极高,视之为李白的觉醒之作和一生的总结,说它表明“李白从农民的脚踏实地的生活中看出了人生的正路”,从而向“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整个市侩社会”“诀别”了。姑且不论这种解释是否牵强,或者说,正因为有些牵强,我们岂不更可以把它看做是作者自己的一种觉醒和总结?郭老借此曲折地表达了对四人帮时期政治现状的绝望,这个“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政治世界如此黑暗,善良的人的唯一的“人生的正路”只能是远离政治,做一个地道的农民。回过头看写于同期的他给我的信,他把“在泥巴中扎根”视为“真正的道路”的含义就十分清楚了,而“扎穿地球扎到老”也就不像表面看来那样是一句豪言壮语,其实是一句无比沉痛的嘱咐。同样,当他摘抄世英日记中的那句话——“全世界什么最干净?泥巴!”——时,他心中想必是在与政治的肮脏相对立的意义上理解泥巴的“干净”的。他自己对这种政治虽然完全厌恶了,但身陷其中,已经不可能摆脱,事实上也不会允许他摆脱,只好“成为了一个一辈子言行不一致的人”。
在相当程度上,是世英之死促成了郭老的觉醒,世英正是文革时期政治的一个牺牲品。因此,他不能不痛悔当初让世英从农场回来的做法。郭民英死后的一天,周恩来和中央文革全体要员来到郭家慰问,周恩来对世英说:“世英不错嘛,在农场劳动了一年,自己又主动延长了一年。”陈伯达马上说:“要是不回来就更好了。”陈这么说也许是唱革命高调,但客观上成了一句不幸而被证实的预言。世英死后两年,周恩来在郭家也表示悔恨,说:“世英的信(一封只写了半页、没有写完的信)就在我的口袋里,不说这事,我很难过,看不下去。怪我有旧思想,让他上大学,从农场回来了。孩子们的事,我们都有责任,我更有责任。”事实上,世英自己的确曾想永远留在农场,做出这个决定的是他的正确本能,这个本能告诉他必须远离当时的政治。如果这个决定实施,惨剧很可能不会发生。诗人和庄稼汉都是自然之子,而那些聚众剿杀异端的小知识分子却是社会的怪胎。当诗人的灵魂虔诚地把农场当做涤罪所的时候,实际上向往的是一个可以让自己休憩的避难所。
四、迷惘
我在南湾湖农场生活了一年半,自始至终,我的心情可以用一个词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