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鸟群 格非-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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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靴樱那些半圆形的靴印在河边突然消失了。我想.也许是大雪将那些靴印遮盖住了
——桥面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我推着自行车不得不放慢了步子。
深黛色的河流在孤零零的木桥下冥寂地流淌。我竭力在桥上寻找她的影子。
这是一座一边有扶手的本桥。扶手的铁链连接着一些东倒西歪的木桩。像是被毁坏
了栅栏的残骸,西北风不断地吹散铁链上的浮雪,铁链在风中发出重金属滑碰的橐橐声
响。我有时也偶尔扶一下那铁链,因为桥面没有扶手的一面的边缘已经和桥下的黑影悄
悄缝在一起了。夜色已渐渐地深了。远处一直在招引我的村舍的灯火也不知什么时候突
然熄灭了。我仿佛置身梦境,从一个很高的冰坡上朝山下滑坠。我似乎感到,那个穿栗
树色靴子的女人像是已经到了对岸,但我又觉得她像是仍在我前面不远的桥上——黑夜
和风雪将我分隔了。
我的平底胶鞋踩踏积雪在木桥上摩擦着,我的心情不像刚走上桥时那样糟,或许是
因为我深信对岸就在不远处,根据桥面微微下斜的弧度判断,它离开我最多不过三四丈
远。可就在这时,我站住了。因为我看不清桥面朝前延伸的灰暗的轮廓。我不得不摸索
着桥的铁链朝前移动,但是突然我感到桥链也没了。我的脑袋一阵晕眩。我迟疑了一下,
回过头。
有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朝我走过来。那灯光在稠浓的黑暗中像一只毛绒绒的小鸡。
他走近我的时侯,我才看清他手里拎着的是一只马灯。他是一个花白胡须的老人。
他在我跟前停下来,他的长须上结满了玻璃碴似的冰棱。
这桥你不能往前走了
为什么
它在二十年前就被一次洪水冲垮了。
老人将马灯抱在怀里,从腰间摸出一支旱烟管,点着了火。在马灯模糊的亮光中,
我看见絮絮扬扬的大雪无声地落着。老人猛吸了几口烟。用手指指远处的河面:那边有
一座水泥桥。
我朝老人指向的地方看了一眼,在风中打了个冷战。
刚才有一个女人从这桥上过去了。
没有女人从这过去。
你是谁?
老人没有答理我,他熟练地将旱烟管别在腰间,将马灯递给我,然后从我手里接过
自行车。我们开始往回走。我想他大概是一个看桥人。
我守在桥头劝告每一个黑夜上桥的人不听阻拦的人注定要走到河里去。
可是,刚才有一个女人从这桥上过去了。
我没有看见什么女人过去。
我们已经来到了桥头。我把马灯递给老人。雪花飘落在马灯的玻璃罩上化成水滴滚
落。老人说你上车吧,我举着马灯照你一段,他说话的时候,呼出的气柱在空中迅速凝
结了,宛如一束手电的光亮。我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我对老人说:你们为什么不把桥拆
掉呢?
还会有更大一次的洪水。
在我跨上自行车的时候,老人又对我说:没有女人从这桥上过去,你可能是在雪夜
中看花了眼,雪的光亮会给人造成错觉,而错觉会把人领入深渊。
我就此和老人告别,他在桥头举着马灯,照着那已经封冻的路面。过了一会儿,我
身后的灯光消失了,我又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我又想起了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我似乎看见她上了那座木桥。她现在在哪
里?那个老人是谁?那究竟是一座怎样的桥?也许等天晴了,我该重新到桥边来看看。
我正想着,自行车又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我记起了这段路面。这路面被车轮和马蹄压
轧成一道道深深的凹槽,车轮在上边不断打滑。我还记起了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我的耳
畔又响起了我和它袖子相擦的那种刷子在羽绒布上划出声音。想起那个像蝴蝶一般歪歪
斜斜的骑车人,我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因为我能够通过它把自己和现实联接起来,
我担心自己是否丧失了理智,而处在一个桥边老人所谓的雪夜错觉之中。
我的自行车更加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车轮像是碰到了一个硬物上,我差一点从自行
车上摔下来,我的好奇心和探究心理使我停下车来,想看看那个硬物是什么。
那是一辆歪倒在路边的自行车。
接下来我看到的事情或许棋早已猜到了。她在我“水边”寓所的椅子上不安分地躁
动着。她一会儿拿起她的画夹,一会儿哼哼卿卿地看着天花板,对我的故事显示极度的
不满。
这是一个非常庸俗的结尾。棋说。
你在路边发现了那辆自行车你马上意识到了是你刚才在追赶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
人时匆忙之中将它撞倒的你开始四处寻找它的人影最后你在路边那个埋排水管道的沟渠
里发现它的尸体尸体已冻得僵硬它的脸上落满了雪花。
是这样。
我开始陷入了沉默之中。棋也呆呆地托着下巴,凝视着“水边”青蓝色的石子滩。
现在夜色正潮。“水边”的凉气沿着远处水面朝公寓斜升的坡道,悄悄越过窗格爬进室
内,我感到一阵微微的凉意。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棋在沉思中黑眼珠朝我突然翻动
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你困倦了?我说没有。我想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面对一个姑娘
独坐,大概不大适宜提出诸如睡觉之类的要求。我想我们都已忘记了时间,也许在天亮
之前我们会一直这样默坐下去。我试着找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润滑一下现在多少变
得有点尴尬的气氛。我觉得我的大脑像是一个空空落落的器皿,里面塞满了稻草和刨灰。
就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棋在我和初见时谈到的那个李'吉力'。
你是怎么认识李'吉力'的?我说。
棋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层红晕。她似乎立刻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她潮湿的眼
睫毛参差错落像一排芦苇的篱掩住了黑白的眼球。她用妻子般空旷而充满诗意的语调告
诉我:她先认识那个叫李朴的男孩。
李朴是谁?我问。
李'吉力'的儿子。
我思索着这个被棋称作“李朴”的男孩在我记忆中的印象。我记得在一九八七年,
我在李'吉力'的乡间别墅作客,我们隔着会客厅透亮的玻璃看见后花园的雪地上,一个
男孩正在滚雪球。我想那个玩雪的小男孩会不会就是棋所说的李朴?
棋的目光仍注视着窗外。她的双眸熠熠发亮,像是要沁出白色或黑色的水汁。
我想所有的女人沉入对恋人的回忆和想象之中大概都是这么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态。
对于女人来说,生活有时就是想象。
我真的感到困倦了。我点燃了一支烟,但它并未使我清醒。我倚着公寓白色的墙壁
昏昏欲睡。“水边”的夜晚静极了。微风轻轻吹拂着窗帘,潮水有节奏地漫过石子滩。
我在混沌而沉重的睡意之中,仿佛听到棋在呼唤我的名字,她的童音未脱的呼唤像是从
一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她的衣服在椅子上摩擦发出之声。棋像是又处在焦灼不安之中,
她的飘忽不定的影子在我眼前不断地徘徊。我渐渐坠入梦乡。
时间过去了很久。棋轻轻地将我推醒。
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
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
怎么?
你后来再也没有没有见过她吗?
天还没有亮。棋蓬松着长发站在我对面。有一些汗粒顺着她的发梢慢慢滴落。
我听到棋的呼吸声很重。我想她大概已经被故事的那些悬念和细节织成的网罩住了。
她对故事的过于敏感使我注定要谈到以下所叙述的这些事。这些事离我很久很远了,但
是当我每次重温许多年前的阳光和空气,我仿佛觉得伸手就可触摸到它。我无法不回忆
往事。即使在这样一个平常而宁静的夜晚棋不向我提起它,“水边”的那些候鸟也会叠
映出它们清晰的影子。我在决定如何向棋叙述那些事时,颇费了一点踌躇。因为它不仅
涉及到我本人,也涉及到我在“水边”正在写作中的那部书,以及许多年以前,我的死
于脑溢血的妻子。
我和那个穿栗树色靴子女人的重逢是一次意外的巧合。一九九二年春天,我因《黑
鸭》出版社之约来到郊外修改一个长篇小说。我住在歌谣湖畔的一幢白色小楼里。
这幢新建的小楼没有人住,因为自来水管道还未辅设,房间的设施很不完备,楼前
的花园还是一片荒芜。小楼竣工后多余的一些建筑木料和钢筋混凝土的果柱被横七竖八
地搁在楼房的四周,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我来到这里之前,《黑鸭)出版社的几个董事
副董事把我的右手握得又疼又酸;很抱歉条件很差连撒尿的抽水马桶还没有运去格非你
看着办吧。
我的卧室朝南有一个很大的阳台。现在正是早春时节,太阳在午后照临阳台时,我
就在那儿抽烟憩息。远处歌谣湖浩翰的水面上空,白色的云块很低很厚,静静地悬挂着,
湖水由于酸雨和城市排泄的废气和残渣已变得污浊不堪,湖面边缘的沼泽上绵延的原始
森林蒙上了一层灰黄的颜色。有几只白鹤和鹭鸶贴水面盘旋而过。每天黄昏的时候,我
总看见几个园丁在那片花园里忙碌着,他们将长在荒地上的荆棘和杂草拔掉,然后在上
面栽金盏花和鸢尾。我有时也来到花园和那些园丁聊天。这些如土地一般沉默的老人回
答我的问话时显得非常吃力。对于农事和天气他们并不像我那样感兴趣。我一有空就到
花园里帮助他们编织花圃的竹篱,给金钟和鸢尾花浇水。当花园里到处都盛开着灿烂的
金盏花和鸢尾时,我的小说快要完稿了,我在歌谣湖的这段日子里,时间悄无声息地过
去了,这个远离城市噪音的地带给了我安定的心绪和美妙的感觉,但是不久以后发生的
一些事却使这幢白楼在我的心中留下了灰暗而并不愉快的记忆。
这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来到歌谣湖边散步。湖边枯黄的草地正在抽出新芽。
那些新翻的泥土像波浪一样在广阔的田野上匍匐着。
我觉得我已经走了很远。我回望波光斑澜的湖面,那幢傍水而筑的小白楼已看不见
了。温暖的阳光中裹夹了一丝北风,这些风像清晨还未完全褪尽的夜色,让我觉得有点
冷。我脚下的地上渐渐出现了一些米黄色、灰白色的鸟粪。我在一只正在湖边饮水的山
羊旁停住了脚步,因为在这时,我听到了一缕很不清晰的哭叫声。我四下里张望了一会
儿,宽阔而高远的田野上不见一个人影。我点燃了一支烟继续往前走,不久我就看见在
一片微斜的坡地上,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女人滚在一起。他们沿着山坡往下滚,女人
的茶绿色的头巾脱落在坡地上,她的长发飘散开粘满了草屑和泥土。
当我憋足了劲冲到他们身边时,那个男人已经把女人松开了。那个女人俯卧在地上,
轻轻地啜泣着。我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正想揪住他的衣领问个明白,没想到他先给我的
膝盖来了一脚,我倒在地上趴了三分钟。我昏昏沉沉地从地上爬起来,那个男人已经走
上了那个斜坡。女人的脸上几排牙印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她整好了衣扣,跌跌撞撞地
从我身边捡起了那茶绿色的头巾。她朝我歉意地笑了笑:那是我男人。.我的脑壳“咯
噔”一下,像是关节错位的榫头弥合了一样,我突然发现她就是我早些年在企饭店鹅饭
店碰到的那个女人,我的眼前我的眼前一边又一边地重现她刚才俯身捡头巾的动作,它
仿佛和我早已在眼帘的屏幕上成为定格的检靴钉的姿势叠合了。这个女人我觉得已全力
将她忘记。今天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使我感到胸脯一阵阵抽搐。她扑闪着泪花看着
我,她也像是觉得我有些面熟,异样的目光中透出疑问和猜忌。
我看了看那个已经走远的男人,又看了看她。
刚才你干嘛哭叫?我问。
他——,女人显得有些语塞,她的脸涨得彤红。
他刚才把我弄疼了。
女人将头巾搭在头上,匆匆追赶她的丈夫去了。我走了那道斜坡。我看见那个高大
的男人步履蹒珊地在田野上走着,他的腿脚看起来不太灵便。果真,他一会儿就在面前
的一条闪亮的沟渠里跌倒了。女人朝前跑了几步,又远远地回过头来朝我叫了一声:他
是个瘸子——瘸子?我苦笑了一下;他刚才在我膝盖上那一脚倒是踢得很卖力。
我手里玩捏着一枚镍币,沿湖边颓然若失地往回走。那个女人已经跑到男人身边。
他们的身影在我的眼前越来越小了。在我们之间,潮湿的风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上吹着,
我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西斜的太阳暗红色的光照亮了那片密密的白烨林和村舍白色
的屋顶。我想他们也许就住在离我的小白楼不远的村子里。
以后的几天,我再也没有在这一带的田畴上看见他们。每天午后,我的影子伴随我
来到离白楼很远的这片坡地上,我等待着那个女人到田野里来耕作。麦子已经长得很高
了,几场大雨浇过,田野里到处都是绿色植物的清香,成群的蜜蜂飞过来预示着气候日
渐温暖。但是那个女人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黑鸭》出版社的一位常务编辑来到歌谣湖畔看我,我告诉他,我的稿子只完成了
一半。我想在我没有重新见到那个女人之前,我不打算离开这儿。
我在小白楼渐渐觉得孤寂无聊。一天,一个老园丁答应带我去白楼附近的村子里去
喝酒。我们在狭窄的田垅上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在路上向老人打听村子里的情况,同时
我请他回忆一下村里是否有一个常穿栗树色靴的女人?老人说村里的女人很多,但是他
不知道她们穿什么颜色的靴子。
那个酒店就在村口。我吮吸着晚风中浓浓的酒气走进了酒店院门的木栅栏。
栅栏旁有一个腰间围着泥黄色裙布的人正从一口大缸里往外掏酒糟。酒店墙上原先
像是涂抹着一排深红色的大字,这些字迹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变得难以辨认了。我
几乎是挑起门帘走进酒店的同时就看到了坐在墙角的那个瘸于。他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