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凶猛 -王朔-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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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纵情大笑次数最多的时候,我这张脸上的一些皱纹就是那时候笑出来的。
有时候,我们也会相对无话,她很少谈自己,而我又像一个没经验的年轻教师一堂课的内容十分钟便一股脑打机枪似地说光了。她便凝视我,用那种锥子般锐利和幽潭般深邃的目光直盯着我的双眼看过去,常常看得我话到了嘴边又融解了,傻笑着不知所错。
我也试图用同样的目光回敬她,那时我们的对视便成了一种意志的较量,十有八九是我被看毛了,垂下眼睛。直到如今,我颇擅风情也具备了相当的控制能力,但仍不能习惯受到凝视。过于专注的凝视常使我对自己产生怀疑,那里面总包含着过于复杂的情感。
即便是毫无用心的极清澈的一眼,也会使受注视者不安乃至自省,这就破坏了默契。我认为这属于一种冒犯。
她很满意自己眼睛的威力,这在她似乎是一种对自己魅力的磨砺,同时也不妨说她用自己的视线贬低了我。
我就那么可怜巴巴地坐着,不敢说话也不敢正眼瞧她,期待着她以温馨的一笑解脱我的窘境。有时她会这样,更多的时候她的目光会转为沉思,沉溺在个人的遐想中久久出神。这时我就会感到受了遗弃,感到自己的多余。如果我驱多少成熟一些,我会知趣地走开,可是我是如此珍视和她相处的每分每秒,根本就没想过主动离去。
为了使我有更充分的理由出入她家,我甚至抛弃对成年人的偏见,去讨好她的父母。
我认识地作出副乖巧的嘴脸,表现一些天真的羞涩的腼腆。我尽力显得自己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以博取怜爱和慈颜。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做得是否成功,那对夫妇始终对我很客气但决不亲近,也许当时他们就看穿了我,一个少年的矫情总是很难做得尽善尽美。
夏天的中午使人慵倦欲睡。有时她同我说着说着就没声了,躺在床上睡着了,手里的扇子盖在脸上或掉在床下。我就坐在桌前听看窗外的蝉鸣随便翻她书架上的书看,尽力不去看她因为睡眼无意裸露出的身体。
那时,我真的把自己想成是她弟弟,和她同居一室,我向往那种纯洁、亲密无间的天然关系,我幻想种种嬉戏、撒娇和彼此依恋、关怀的场面。
我对这个家庭的迷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从我和米兰认识了以后,我几乎腾不出空和哥们儿一起玩了。我们那次打架带来了一些后果,那个挨打的孩子头上缝了三十多针,他爸爸和派出所的民警很熟,分局来人把汪若海和高晋抓走了,拘留十五天。还传讯了参加那次伤人事件的所有孩子。我因为在别的学校上学,白天不在,得以幸免。
院里知道了这件事后,所有参加这件事的小孩家长在干部大会上被点了名,受到训斥。几乎所有孩子回家都挨了打。许逊和方方跑到外面刷刷夜去了。有天傍晚,我坐电车回家,看见他们俩在故宫护城河边闲逛。
那些日子的晚上,我们都受到家里的严格管束,不大容易出门不。于北蓓也在事发的当晚流窜到别处去了。
不久,我们开始期末考试,我凭着悟性和故诌八扯的本事勉强应付过了语文和政治、历史的考试,而数、理、化三门则只好作弊,抄邻桌同学的卷子。最后也都及格了,有几门还得了高分,这不禁使我对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
考完最后一门课,我就跑到米兰家找她。她家来了个老太太,大概是她姥姥,一口难懂的南方话,说米兰不在,去买菜了。我背着书包在菜市场里转了一圈,发现她正拎了一网兜鸡蛋和两条带鱼,站在蔬菜柜台前挑茄子和西红柿。
“你还买菜,小家妇似的。”我见了她后笑着对她说。“小家妇就小家妇呗,不买菜吃什么呢?”她把西红柿放到秤盘上,售货员又故意拿了几个坏的搁上去,翻着白眼说:
“这儿卖的西红柿不许挑。”
她也没在意,照样付了钱。
我们走出菜市场,她请我在冷饮柜前渴冰镇汽水。
“我们后天就放暑假了。”
“还是当学生幸福,每年还有两个假。”她吮着汽水瞅着我说。“不上学了,我就不一定能天天来了。”
“你打算上哪儿玩去?”
我对她没有流露丝毫对我不能天天来遗憾感到失望。
“哪儿也不去,游泳,打篮球。”我渴完了一瓶汽水,玩着麦管。她的瓶子里还剩了多一半黄澄灌的汽水。
“我的假条也快满了,又该上班了。”她似乎有些忧郁。
“你到我们那儿去玩吧。”我兴致勃勃地邀请她,又对她吹了通我们院的好玩和我的朋友们的有趣。
“我才不想认识你们那些小坏孩儿呢。”她笑着说。
“你来吧。”我求她,“你不想认识他们就说是找我的。真的我们院就跟公园似的,哎,可以照相。”我眼睛一亮。
她笑了,“再说吧。”还了汽水瓶子,拿了押金往家走。
我跟她到灼热的太阳地,“别再说呀,到时候都不好联系了——说准喽!”“好吧,你说哪天吧。”她含笑应允。
前面走过来两个我们班同学,我连忙从她身边躲开,假装和她不认识。回到院里,还不到中午两点。院里鸦雀无声,各家各户在午睡。我看到卫宁穿着拖鞋从他家门内出来,穿过殿门沿着游廊急急往后院奔。我叫他,他脚步不停地对我说:“高晋和汪若海回来了。”
我连忙跟上他,一同来到高晋家,所有哥们都在,正怀着浓厚兴趣听高晋吹他在看守所的表现:
“我们那号里关的净是打架的,就一个倒粮票的一个杆儿犯,叫我们挤兑惨了……”
享晋在看守所里剃了个秃子,这时也就长出一层青茬儿,虎头虎脑的引人发嚎,表情、架势则完全是个大英雄。
他坐在三屉桌上,两腿晃荡着,把烟灰掸得到处都是。
“汪若海我算是知道他,忒雏儿,一进去就全抵了。要不是他根本折不了。”“真该抽丫的,为他的事儿……”高洋愤愤地说。
“算了,一个院的。”高晋宽容地说,“以后不跟他过事完了。”“你进去挨打了么?”卫宁问。
“敢!”高晋一瞪眼,警察对我都特客气。我一进去就听他们说:“你们要打我,我就头撞墙死给你们看。”把他们全吓住了。高晋一支烟抽完,大家纷纷把自己的烟掏出来给他抽。
我也顺势想从许逊的烟盒里抽一支,遭到他的训斥;“你老蹭烟,从没见你买过。”
我觉得他们刷了两天夜后,一个个都变得有点蛮横了。
“有什么呀,回头我还你一盒。”我不甘示弱,坚持从许逊手里拿根烟点上。心里直打鼓,生怕他和我翻脸。
“你最近都干吗了?怎么老没见?”高洋问我。
“找不着你们,自个玩来着。”我作出一副独行侠的样子,“明儿我给你们了‘圈子”,刚在西单商场拍的。”
其实我把米兰称为‘圈子’,并无这一蔑称本身所包含的污辱意思,仅仅是当作女性第三人称的代称。当时没有什么更多更中听的女性称谓,我要不叫她“女同志”,就只好干巴巴地称为“那女的”。大家的注意力和兴趣点果然转移到我身上,我也跃成为在这段时间内有所作为的好汉。
我要不想被人当作只知听话按大人的吩咐行事的好孩子,就必须显示出标志着成熟的成年男子的能力;在格斗中表现勇猛和对异性有不可抗拒的感召力。必要的话,只有弄虚作假。我在院门口等米兰时,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朋友们毫不怀疑我是用通常的方式结识并控制了这个“圈子”。
我焦急地等待院里下午上班的班车尽快开走,我可不想让我父亲看到我居然和女人有了勾搭。
班车准时开走了。我变得有恃无恐,神气活现地站在大门口伸着脖子张望,我甚至希望过路的院里同龄女孩子留下来观看我和一个那么高大美丽的女人的约会。
约定的时间过了二十分钟,她才在胡同另一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方向出现。当时我已经在胡思乱想,把种种意外、天灾人祸都考虑到了,陪我在门口等的卫宁也嘲笑我被“涮”了。这时我看到她,一个箭步窜到大门中央,高举起右臂像欧美港口城市常见的什么女神矗立在那里。
她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我,笔直地向我这边走来,我放下手臂心情复杂地望着她;想来期待着她有一个光辉夺目的再现,起码也应该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给我的朋友们一个不亚于我初瞻其风采的同样倾倒才够味儿。可她完全没有体察我的苦心,随随便便在我看来穿得乱七八糟就来了,而且既没打伞也没戴墨镜,一路暴晒脸红得像个煮熟的螃蟹姿色大打折扣——叫我怎么拿得出手?
真不喜欢她这么普通,效果全没了。
她走近我,脸上露出笑容,“抱歉,我是准时到的,可迷了路,你们这儿的胡同真够难找的。”
我挑剔地看着她,一点没显出热情,冷淡地给她介绍卫宁。“你好。”她低头和身材矮小的卫宁握手。
我们俩带着她往院里走,她一路看着园林建筑赞叹,你们这儿真是挺好看的。”路上遇见的大人小孩都对我们侧目面视。她浑然不觉,“这院子挺深,住的人还真不少。”
卫宁悄悄对我说:“可以,够飘的。”
“她今天没好好穿。你没见过平时她的样儿,那才飘呢——否则我哪会拍她!”
我们带她到假山,他们全在上面的亭子里抽烟,我发誓他们是看到我们上山后才摆出那么副随意的姿态。
享晋一见米兰就说:“我见过你。”
别人则都是一副倨傲的样子,他们用拼命抽烟和粗野的举止来掩饰个人心中的激动不宁。米兰无论身高还是块头都大我们这帮包括最粗壮的方方,坐在我们之间有点像长颈鹿和一群梅花鹿混在一起。“你是不是和于北蓓一个农场的?”高晋问。
“是。”米兰点头,她似乎有点不愿意提起工作的单位。
“于北蓓跟我们特熟。”高晋说。
“是么,她认识人挺多的。”米兰微笑着掉脸看假山周的风景,“这假山够大的,那边还有两个亭子。”
院里冰棍房的冰棍制出来了,卖冰棍的老太太推着冰棍车从山下经过。我下山买了半纸盒小豆冰棍,上来分给大家吃。许逊、方方打打闹闹,看到那边亭子里有几个小孩在打弹弓仗,便去一人抢了一把弹弓枪,在假山石、树之间互相射着玩,把小孩追得满山跑。
我也到另一个亭子抢了一个小孩的弹弓枪,把他兜里的全部纸弹都搜了出来,领着一帮小孩和许逊方方展开对攻。
我希望米兰受到朋友们的欣赏,如果他们能产生引诱她的念头我更满意。我也希望米兰能对我的朋友感兴趣,希望他们多交谈,增进了解。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地位牢不可破,所以我乐得大方一些,潇洒一些,让别人觉得我这人满不在乎。
看到米兰和留在亭子里的高家哥俩从容饶有兴趣地聊起来,我感到欣慰。一个麾下的小孩按照战斗的原则伏击了方方,用纸弹击中了他的脸,把他打疼了。方方急了,追上小孩左右开弓扇了两个大耳刮子,小孩被打哭了,弹弓便也只得中止。
我们几个到另一个亭子里吸烟、喘息。他们看着坐在中间亭子里和高晋、高洋聊天的米兰,轻浮、刻薄地议论:
“一看就是圈子,屁股都给操圆了。”我认为他们的评论极不公正,私心觉得连我的感情都给玷污了,可在哥们儿面前是不能为一个女人辨护的。也跟着笑。
“你觉得她好看么?”许逊问我。
“就那么回事吧。”我仰着脸说。
“这种女的天安门那儿一帮一帮的。”
“咳,我就是觉得她有钱,每次我们去冰室都是她请我。”
“你动了她么?”“你想我会闲着么?”“哎,赶明儿我发你一个。”许逊拍着我肩膀说。“比这可棒多了,特水。”米兰在远处笑起来,头向后仰,满面春风,高晋、高洋则一脸坏笑。隔一会儿,笑声才传过来,他们又在亲热地交谈。
米兰比手划脚说着什么,眼睛四处张望,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又继续对高晋他们讲。
我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咱们过去吧?”我对大家提议。
“过去干吗?多没劲,还不如在这儿坐着。”方方又和许逊打闹起来。他们互相较着膂力,站起来撕掳看到亭子中间,最后方方把许逊胳膊拧到身后笑着问:“服不服了。”
方方刚松开手,他又反扑上去锁住方方的喉咙,一边喊我:“快上来帮一把。”我把烟叨在嘴里,上前按住方方拼命往后捣的一条胳膊,把他的手腕反拧过来,一边用脚使劲踢他的岔开撑在地上的一只脚。那只脚终于被我踢松,方方失去平衡,坐了个屁股礅。
我和许逊松开他,撒腿就跑,直奔中间亭子,方方在后面追。我们笑着跑进中间亭子,方方也追到了。我先告饶:“服了服了,别闹了。”“弹个钵儿。”我伸出脑袋让他在额头上狠狠弹了一下,擦着汗在米兰身边笑着坐下看他去追许逊。
他在另一个亭子的方阶前追上许逊,打得他“哎哟哟”乱叫他押回来。‘跟大家说服了——大声点!”
“服了!”许逊一跳老高。
米兰笑着看我们闹,听到高晋说什么,头往一凑坚起耳朵,“你说什么?”“哪天你弹段琵琶给我们听听。”
“行呵。”她坐直说,“哪天我把琵琶背来。”
“你要会拉小提琴就好了,我爸爸他们军文工团就缺小提琴。”“会弹琵琶不能拉小提琴么?”卫宁问。
“两回事。”米兰说。“一个是弹拨乐器,一个是弦乐,使弓子。”“你可别去他爸他们军的文工团。”许逊说,“一去先得叫他爸糟踏了。”米兰光笑,高洋就抓住许逊胳膊,问方方:“是不是还得治他?”许逊跳开逃到一边,“胳膊都打脱环了。”又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