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飞行-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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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沉睡去的时候,她反而清醒得通体透明,她起身巡视这另一个女人的家,窗台上的夜来香张开身体散放着
野蛮而浓郁的香,她裸着身体在客厅、卧房、餐厅、厨房一一走过,梳妆台上打开忘了关上的乳液罐子,散在床头
柜上的耳环,绣着北极星图案的可爱床罩,整齐乾净的杯盘碗筷,那个女人刚走,因为她的离开,所以她的存在变
得特别真切。她假装自己是她,优雅的在她的家具用品之间走过,优雅的,好像自己真的是她。她俯身看着自己的
男人,睡得好沉好沉,她读着他紧闭的唇和眼,轻悄的细心的,用自己的唇再读一遍。
晨光从半掩的窗帘里照进来。她睁了一夜的眼睛看来并无倦意。
「醒得这么早,」他夸张的打了个哈欠,抹抹下巴一夜窜生的青青鬚田,顺便潦草的吻她。「快起来梳洗,我
上班要迟到了。」
她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淋浴,上妆,换衣服,把所有的抑郁和伤感裹在细緻的包装里。她拿起那个女人的香
水细看,和他送的同一个牌子。或者,他还是喜欢固定的香味。她漠漠的走出来穿鞋,弯下腰拉鞋跟,然后回头看
他。
她回头看他,他衣履整齐的蹲在地上,正细心的搜索她掉落的头发,那长度和她的妻子明显不同的头发,他的
背影那么迟缓,她从外面的光里看他,他彷彿匋匍在地的一只爬虫类,她看着他拣她的头发,细心的湮灭証据,乏
力的感觉让她几乎站不住脚,太卑微了,她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她悄悄拉开门,刮人的冷风吹来,她浑身一颤。
因此,她知道不能再继续了。
◆
深夜,他轻微起伏的鼾声像温柔的背景音乐,阳台的窗帘掀动着,是风,她悄悄的起身,光裸的足踝踩在冰凉
的地板上,她用脚尖小心的试探着地面,走出阳台,美好的星空在她的怀抱里,她爬上阳台的栏干,侧着身体揣想
飞行的姿态。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她需要更恰当的高度,她优雅的挥动她的手臂,一次,两次,三次,速度愈来愈快。
◆
「嗳,你每天提着这么个大包包,不累吗?装什么东西啊,得这么每天进进出出的背着。」她拍拍她那个沉甸
甸的米白色大包包,笑笑问她。
生意愈来愈冷清,除了几个固定的熟客演化成朋友还来捧捧场,店前的捷运工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能完工,
那些围篱好像生了根,似乎三年两载还不想走。她可有可无的撑着,过了十点经常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似乎没有必
要僱人增加开销,只是,一个人太寂寞了。
「那是我的行李啊,随身带着,所以那里都可以是我的家,落脚的地方。」她俏皮的说。
「说真的,你到底住那儿?认识你几个月了,连你住那儿是什么身分什么职业都不知道,好像有点奇怪。」
她问。
「可是,你不知道这些,我们不也过得好好的,那些多余的背景资料只是提供你确认一个人的社会存在。
而我,只是在这儿为你工作,和你谈天,做你的朋友,这样简单的存在不也很好。」她回答。
她凝视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一种异样的熟悉,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彷彿未经世故,深邃而空洞。她很想知道
她多一点事情,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故事的。
「你让我想起我做的梦,有一阵子老是梦见电梯,梦见自己站在电梯上无法控制的被推送向前,看不出来是什
么地方,只有面目模糊的人在两边晃来晃去,可是有一张女人的脸很清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我看得很清楚,
就像你这样的女人,脸上没有故事,像雪一样洁白的眼睛。」她着迷的描述着。
「是吗?」她淡淡的笑笑,「或许你才是那个女人。」
◆
她的眼睛变成一口泉,日日夜夜涌着泪水。
她被覆在白色的被子里,她知道自己一天一天的萎缩退化,房间里一直有人来来去去,俯下身子柔声的说着些
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阳台被锁起来,厚厚的窗帘不分白天晚上的垂盖着,以致她失去了时间感。
「给我一点风,一点点就好。」她低声的说,可是显然没有人理会她,他们只是有秩序的来,俯身,低低的笑
着,说着什么,然后离开。
他则一直坐在远远的椅子上,忧愁的瞪视着她,厉声的,一遍又一遍的重覆:「算你命大,只是三楼,算你命
大,没摔死你。」
◆
唯一的一次,她们去远方旅行。
她把「休息三天」的红纸贴在店门口,快乐的招呼她进她的小白祥瑞,她穿着红衬衫和牛仔裤,腰际绑着毛线
外套,仍是米白色大包包。而她除了一大包行李之外,还採买了许多食物放在后车座。
「你真夸张,又不是搬家,那么大包小包的。」她惊歎的看着她的累赘行李。
「嗳,多带一点嘛,如果找到合意的地方,索性就不回来了,反正我如果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就算有人
发现,也不会有人在乎。」她轻松的耸耸肩。
她沿着地图的标示南行,尽量往山里去,天气虽然冷,但是很乾燥,冬天的萧索景致,回旋的山路上只见云和
乾枯的枝桠切割着天空和山峦,她希望一直走着,就像桃花源的故事,遂不知所踪。可是她离不开台北,她知道。
连这一点小小的想望也是虚无的。
「我们在这个小山泉边停一停,好吗?这里景色很漂亮,而且很接近天空。」身边一直无话的她转过头来热切
的建议。
没有名字的地方,泉水很冷很清,她把车停在一个山洼里,高高的树和天空,没有云,风一阵一阵的吹来,冷
而具体。
她站在山路边上,风吹乱她细细的短发,她的大衬衫被风鼓满,瘦瘦的她立在空洞的衣服里。
她忽然回头对着她笑,感激的,温柔的,她优雅的挥动着她的手臂,一次,两次,三次,速度愈来愈快。
她大骇,尖叫着奔向她。
她惊骇的捉住她的手臂。整个天空在她的张惶中像梦一样旋转。
◆
她游走在二十几坪的空间里,仔细的,不曾遗落任何角落的细细搜寻,一定在的,她把头深深探进黑洞洞的橱
柜深处,她爬进孩子们的床底下,她知道他不可能还给她的,她悲哀的想,她只能自己找着它。
她在闇夜里四处漂泊,星空在召唤她,她一直听到那美妙的渺远的声音,风呼呼的吹在她的心底,她的心因为
空旷而有着深邃的回声。
◆
她决定要彻底的离开。
她不能再忍受他深夜连续的哀求的电话,她不能再忍受他爬上她三楼的阳台进入她的房间,她不能再忍受他故
作痴情的姿态,对於这一切,她非常非常的厌倦。包括她贫乏的生活。
「真希望像气泡一样消失,」她收拾着店里的杂物,即将告别这个经营两年的咖啡厅,仍让她有一种和朋友分
离的伤感,「到一个遥远的国家,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我真想用另一个名字,另一种身分,开始另一种生活。」
她停下手边的工作,望着隐在暗处的她。
「其实,不管到那里去,你仍然必须是你,你得先知道你要什么,然后,你会发现,用什么名字或什么身分都
不重要。真的。」暗处的声音,有着一种异时空的魅惑之感。
◆
荒莽,冷清,只有无限绵延的星空和无法分辨颜色的地面,遥远的地方彷彿有声音,她不确定,只知道风在她
的耳际回旋,巨大而乾净。她喜欢这样的孤单,和高度。
她一口一口大力的吸着稀薄而乾净的空气,觉得自己的肺叶饱满而透明的鼓动着,身体很轻,她优雅的挥动她
的翅膀。
「我要重新出生了。」她安静的说。
◆
她看着她的红格子裙摆微微的摇曳着,她站在空旷荒凉的出境大厅,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刚才电梯上的迟滞风
景仍沉沉的压着她的心情。
「我想送你一样东西,」她卸下肩上米白色的大包包。「给你。」她的眼睛单纯而沉静。
「怎么可以,这是你的全部行李,不是吗?」她惊诧的望着她。
「我不需要了。再见了,再见。」她高兴的挥舞着手臂,直到她看见她被电梯送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大厅里好像还回荡着她的声音,她盯着手上的米白色包包,好像想穿过布面看到里头所藏的祕密。
她拉开拉链,大大的张开袋口,她惊呼。一只洁白美丽的翅膀扑扑的飞出,白色的羽毛像雪一样发着幽静的光,
它优雅的挥动着,飞向没有云的晴朗的天空,她彷彿可以看见她愉快的飞行着,在她出发的前一刻。
作家档案
刘叔慧出生年月日:1969/07/14学历:辅大中文系、淡江中研所毕业
出版目录:夜间飞行(短篇小说),联文,1996病情书(散文),元尊,1998单向的爱(散文),麦田,1998
幸福密码(编着)(散文),麦田,1999微妙的肉身(短篇小说),麦田,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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