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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部分

张晓风经典散文集-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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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万物的清贵,不肯轻易亵慢了自己。古代的禅师每从喝茶喂粥去感悟众生,不知道罗马街头那端咖啡的侍者也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我多愿自己也是一份千研万磨后的香醇,并且慎重的斟在一只洁白温暖的厚瓷杯里,带动一个美丽的清晨。 




  将来我们一起老。 
  其实,那天的会议倒是很正经的,仿佛是有关学校的研究和发展之类的。 
  有位老师,站了起来,说: 
  “我们是个新学校,老师进来的时候都一样年轻,将来要老,我们就一起老了……” 
  我听了,简直是急痛攻心,赶紧别过头去,免得让别人看见的眼泪——从来没想到原来同事之间的萍水因缘也可以是这样的一生一世啊!学院里平日大家都忙,有的分析草药,有的解剖小狗,有的带学生做手术,有的正埋首典籍……研究范围相差既远,大家都不暇顾及别人,然而在一度一度的后山蝉鸣里,在一阵阵的上课钟声间,在满山台湾相思芬芳的韵律中,我们终将垂垂老去,一起交出我们的青春而老去。 




  你长大了,要做人了! 
  汪老师的家是我读大学的时候就常去的,他们没有子女,我在那里从他读“花间词”,跟着他的笛子唱昆曲,并且还留下来吃温暖的羊肉涮锅…… 
  大学毕业,我做了助教,依旧常去。有一次,为了买不起一本昂价的书便去找老师给我写张名片,想得到一点折扣优待。等名片写好了,我拿来一看,忍不住叫了起来: 
  “老师,你写错了,你怎么写‘慈介绍同事张晓风’,应该写‘学生张晓风’的呀!” 
  老师把名片接过来,看看我,缓缓地说: 
  “我没有写错,你不懂,就是要这样写的,你以前是我的学生,以后私底下也是,但现在我们在一所学校里,我是助教,我是教授,阶级虽不同却都是教员,我们不是同事是什么!你不要小孩子脾气不改,你现在长大了,要做人了,我把你写成同事是给你做脸,不然老是‘同学’‘同学’的,你哪一天才成人?要记得,你长大了,要做人了!” 
  那天,我拿着老师的名片去买书,得到了满意的折扣,至于省掉了多少钱我早已忘记,但不能忘记的却是名片背后的那番话。直到那一刻,我才在老师的爱纵推重里知道自己是与学者同其尊与长者同其荣的,我也许看来不“像”老师的同事,却已的确“是”老师的同事了。 
  竟有一句话使我一夕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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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目


⒈ 说故事的人

  岩穴里,一个说故事的人。 
  其实只是一张照片,可是我被它慑住了。 
  那是菲律宾南部的一个小岛,千瓣落花般的群岛中的一个,1971年偶然经人发现上面竟住着石器进代的居民。这蒙昧无知的一小群人却也爱听故事。照片里一群人都坐在洞里,也许是晚上了,大家坐在木桩上,视线交集处就是那个说故事的人。他比别人坐得稍稍高一点,两手半举跟头部平,眼睛里有某种郁勃的热情,旁边的题字是: 
  ——岩穴里,一个说故事的人—— 
  使我一时僵住无法挪开视线的是什么呢?是因为那眼神啊!说故事的和听故事的都一样,他们的眼中都有敬畏、有恐惧、有悲悯、有焦痛、有无奈,一场小小的故事下来,几番沧桑几番情怯都一一演尽——笑泪两讫处,正是故事的终板。 
  某个远方的小岛,某个安适的岩窟,某个漫长的夏夜,那些石器进代的初民正为着某个故事痴迷。 
  而我呢?我既不因有故事要告诉人而痴,也不是想听别人的故事而痴——我是安静的游客,站在博物馆中,因说者和听者共同的痴狂而痴。 
  ——岩穴里,一个说故事的人。 


⒉ 索债

  “她一定愈来愈老,愈来愈佝偻愈卑微愈哀伤愈恨毒……” 
  那是前些年,我每想起她的时候的感觉,而近几年我不再这样想了,我想的是: 
  “她一定死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反正她一定是死了,临死的时候,她的表情是什么?她不再追究了吗?她至死不能闭眼吗?” 
  我遇见她,约在十二年前。 
  那时我偶然在香港开会,一个绝早的冬日清晨,我因会开完了,心情很好,沿街漫行,顺手买了一份英文的《南华日报》。把报展开,她的号陶悲痛扑面而来,我被这张脸吓呆了,一时僵立路旁,觉得自己像一个急需什么法师来为我收惊的孩子。 
  那样悲惨凄苦无所告诉一张老肚,枯发蓬飞,两手扒心,五官扭曲如大地震之馀的崩瘫变形,她放声的哭号破纸而出,把一条因绝早而尚未醒透的大街哭得痉孪起来。 
  她是谁?她碰到什么事,因何如此大恸?多年来中文系的教育有意无意之间无我同意了“温柔敦厚”,让我相信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是比较好的境界,然而这老妇的一张脸却不是悠扬的钟声或和鸣的弦柱,她是捣烂铜钟摔碎古琴的一声绝响,是观之令人恻肺闻之使人伤肝的大号啕,如乐器中的筚篥,尖拔逼人,无可问无可告,只这样直声一叫,便把天地鬼神都惊起。 
  那报上写是故事是这样的: 
  香港有个“索债会”,是一些在中日战争中的受害人发起的,年年向日本提出无助的要求,请他们补偿自己的损失。 
  那妇人是一个小贩,卖肉粽,在旺角火车站,战争时期她死了儿子,年年,她悲啼着要求还债。 
  我站在路边,一字一字读那对我而言艰涩难苦的语言,以及语言文字背后更为艰涩难苦的讯息。我来自学院,这样的事件如果送到研究所去,便是史学研究所的一篇硕士或博士论文,题目我也知道,叫《中日战后东亚地区受害人民之仇日心态》。而且,为了客观,撰写论文的人很快会发表另外一篇,题目是《战后亚洲人民亲日心态之研究》,而一篇篇论文加起来,叠成厚厚的一本著作,那题目我料得到,叫《战后亚洲人民与日本关系之研究》。 
  学者有时有其大慈悲,却也每每因冷静而近乎残酷啊!此刻记者或因摄得这张杰作而蒙编辑嘉许,研究院中的院士正请助手剪辑资料归档,而谁肯陪伴那妇人一哭?谁去赔偿那妇人的儿子?谁去使天下后世历史不要再重演,不要再让另一个垂暮的妇人扒心扒肝的哭她死于战争的儿子? 
  我不能,我只能流泪走开。从此避免去旺角,必须去的时候,绝不走近火车站,而且低头回目,避免看到任何小贩,我怕碰到那老妇人。我可以面对历史课本上记载抗战史的累累伤亡数字,却不能面对一个死者的母亲,一个活生生的垂老无子的母亲。 
  仅仅是报摊上的一照面,她却恒在我心中,而且,像真的人一般,一日日衰老萎缩,后来的她不知怎么样了?其实她是没有“后来”的,索债会注定是索不到债的,所欠太多,让京都奈良的所有古寺诵经百年,让所有的松下、铃木、丰田等等财团尽输其财,也无法补偿一妇人的儿子啊!世间女子就算坏到身坠阿鼻地狱如唐人变文中的青提夫人,听到儿子目莲来了,也不免含泪叫一声:“我的一寸肠娇子啊!” 
  世上的大债务,无论是大恩大仇都是报不成的啊!那在旺角卖粽的老妇人最后是否收泪吞声而终呢?裕仁天皇是还不起你的儿子的!所以他只能在御花园里徘徊,在红蕊翠叶间沉思,而终于成了一个昆虫专家,荒谬啊!几千万中国人死者化为血海骨岳,上亿的中国生者哭成泪人盐柱,只为了一个名字,而那个名字如今优雅的活着,和昆虫联在一起。天皇啊,不要研究虫豸好吗?研究研究在你眼里比虫更不起眼的债主们吧! 
  世上的事,果真能索能赔也就好了,然而不能啊!一生不能,累世也不能啊!那老妇终于被悲痛开释而去了吗?或是她仍在叨叨念念她失去的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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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做什么




  咖啡初沸,她把自烘的蛋糕和着热腾腾的香气一起端出来,切成一片片,放在每个人的盘子里。 
  “说说看,”她轻声轻气,与她一向女豪杰的气势大不一样,“如果可以选择,你想要做什么?” 
  (可恶!可恶!这种问题其实是问不得的,一问就等于要人掀底,好好的一个下午,好好的咖啡和蛋糕,好好伫立在长窗外的淡水河和观音山,怎么偏来问这种古怪问题!) 
  她调头看我,仿佛听到我心里的抱怨。 
  (好几个月以后,看到她日渐隆起的圆肚子,我原谅她了,怀抱一团生命的女人,总难免对设计命运有点兴趣) 
  “我——一定得做人吗?”我嗫嚅起来。 
  “咦?”她惊奇地搅着咖啡,“好吧!不做人也行!那你要做什么?做小鸟吗?” 
  “老实说,”我赖皮,“‘选择’这件事太可怕,‘绝对自由’这件事我是经不起的,譬如说,光是性别,我就不会选——只这一件事就可以把我累死。” 
  我说完,便低下头去假装极专心地吃起蛋糕来。 
  然而,我是有点知道我要做什么的…… 




  行经日本的寺庙,每每总会看到一棵小树,远看不真切,竟以为小树开满了白花。走近看,才知道是素色纸签,被人打了个结系在树枝上的。 
  有人来向我解释,说,因为抽到的签不够好,所以不想带回家去,姑且留在树上吧! 
  于是,每经一庙,我总专程停下来,凝神看那矮小披离的奇树,高寒地带的松杉以冰雪敷其绿颜,温带的花树云蒸霞蔚一副迷死人不偿命的意味,热带的果树垂实累累,圣诞树下则有祝福与礼物万千——然而世上竟有这样一株树,独独为别人承受他自己不欲承受的命运。 
  空廊上传来捶鼓的声音和击掌的声音,黄昏掩至,虔诚礼拜的人果然求得他所祈望的福禄吗?这世上抽得上上签的能有几人呢?而我,如果容我选择,我不要做“有求”的凡胎,我不要做“必应”的神明,钟鸣鼓应不必是我,缭绕花香不须是我,我只愿自己是那株小树,站在局外,容许别人在我的肩上卸下一颗悲伤和慌惴的心。容许他们当不祥的预言,打一个结,系在我的腕上,由我承当。 




  “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岑参诗中对化为火场灾域的长安城有着空茫而刺痛的低喟。但痛到极致,所思忆的竟不是人,不是瓦舍,甚至不是官廷,而是年年秋日开得黄灿灿的一片野菊花。 
  我愿我是田塍或篱畔的野菊,在两军决垒时,我不是大将,不是兵卒,不是矛戈不是弓箭,不是鲜明的军容,更不是强硬动听的作战理由____我是那不胜不负的菊花,张望着满目的创痕和血迹,倾耳听人的呻吟和马的悲嘶,企图在被朔风所伤被泪潮所伤被令人思乡明月所伤的眼睛里成为极温柔极明亮的一照面。在人世的惨凄里,让我是生者的开拔号,死者是定音鼓。 




  “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远之迹……初造书契”,我愿我是一枚梅花鹿或野山羊的蹄痕,清清楚楚的拓印在古代春天的原隰上,如同条理分明的版画,被偶然经过的仓颉看到。 
  那时是暮春吗?也许是初夏,林间众生的求偶期,小小的泥径间飞鸟经过,野鹿经过,花豹经过,蛇经过,忙碌的季节啊,空气里充满以声相求和以气相引的热闹,而我不曾参与那场奔逐,我是众生离去后留在大地上的痕迹。 
  而仓颉走来,傻傻的仓颉,喜欲东张西望的仓颉,眼光闪烁仿佛随时要来一场恶作剧的仓颉,他其实只是一个爱捣蛋的大男孩,但因本性憨厚,所以那番捣蛋的欲望总是被人一眼看破。 
  他急急走来,是为了贪看那只跳脱的野兔?还是为了迷上画眉的短歌?但他们早就逃远了,他只看到我,一枚一枚的鸟兽行后的足印。年轻的仓颉啊,他的两颊因急走而红,他的高额正流下汗珠,他发现我了,那些直的,斜的,长的和短的线条以及那些点,那些圆。还有,他开始看到线与线之间的角度,点与点之际的距离。他的脸越发红起来,汗越发奔激,他懂了,他懂了,他忘了刚才一路追着的鹤踪兽迹,他大声狂呼,扑倒在地,他知道这简单的满地泥痕中有寻不尽的交错重叠和反复,可以组成这世上最美丽的文字,而当他再一次睁开不敢完全置信的眼睛,他惊喜地看到那些鹿的、马的、飞鸟的、猿猴的以及爬虫类的痕迹——而且,还更多,他看到刚才自己因激动而爬行的手痕与足印。 
  我愿我是那春泥年经上生活过的众生的记录,我是圆我是方我是点我是线我是横我是直我是交叉我是平行我是蹄痕我是爪痕我是鳞痕我是深我是浅我是凝聚我是散。我是即使被一场春雨洗刷掉也平静不觉伤悲、被仓颉领悟模仿也不觉可喜的一枚留痕。 
  可爱的仓颉,他从痕迹学会了痕迹,他创造的字一代一代传下来,而所有的文字如今仍然是一行行痕迹,用以说明人世的种种情节。 
  我不做仓颉,我做那远古时代春天原野上使仓颉为之血脉贲张的一枚留痕。 




  日本有一则凄艳的鬼故事,叫“吉备津之釜”(取材自《牡丹灯》),据说有个薄幸的男子叫正太郎,气死了他的发妻,那妻子变成厉鬼来索命。有位法师可怜那人,为他画了符,贴在门上,要他七七四十九天不要出来,自然消灾,厉鬼在门外夜夜詈骂不绝,却不敢进来。及至四十八天已过,那男子因为久困小屋,委顿不堪,深夜隔户一望,只见满庭乍明,万物登莹,他奋然跳出门来,却一把被厉鬼揪住,不是已满了四十九天吗?他临死还不平的愤愤,但他立刻懂了,原来黎明尚未到来,使他误以为天亮而大喜的,其实只是如水的月光! 
  读这样的故事,我总无法像道学家所预期的把“好人”“坏人”分出来,《佛经》上爱写“善男子”“善女人”,生活里却老是碰到“可笑的男子”和“可悲的女人”。连那个法师也是个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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