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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部分

张晓风经典散文集-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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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忘了一件事,养鸡可以嫌钱却也可以赔钱,他不幸属于后者。 
  为了投考艺专,仅读了二年半书而没有报考资格的他,只好制造假证件。他用肥皂、自己刻印,他这件罕见的罪行也被识破,主事人一眼看穿,是上天见怜吧,那人拿起笔来批了几个字:“姑念该生,有志向学,准予报名。”他欣喜欲狂,捧着批示,心里想: 
  “我不是违法的了,我现在是合法的了!” 
  大专联考后不久,他到摊子上吃了碗阳春面,然后,就真正的一文不名了。他去找赵老理由。 
  “赵老师,我没钱了……” 
  “没钱?哈哈,”赵老师朗声大笑,“没钱,那算啥?” 
  天气热,他把席子铺在地上,两人一起身着聊天: 
  “孙超,我说没钱,我来问你,你卖过血没有?” 
  “卖血?没有。” 
  “哈哈,连血也没卖过,那还不叫真没钱呢!” 
  赵老师为他找了工读的机会,但他真正受益而不能忘的还是那不在乎的大乎: 
  “哈哈,没钱?没钱算个啥!” 
  果真,那个当年离开面摊后就一文不剩的退役兵便这样活过来了。二十多年后,坐在淡水三芝乡的小山头上占地百坪(地坪相当于四平方公尺或三十六平方尺)的房子里和你说这番话,等于同时让你看“预言”以及“预言的印证”。在部队的那段日子,他学了两项绝活,其一是射击,其二是针炙,两者都是准确精密的艺术。这两项本事也让他获益不少,作为“神射手”,他的刻板的军旅生活稍获一些弹性特权,让他有一点点余裕来作“自己”。第二项本领让他因而认识了后来的妻子。 
  孙超似乎是一个对准确精密着迷的人,在这世上的百行百业里,如果有什么是比陶艺家更适合他当的,那就是“圣贤”这一行了。两者都是讲究唯精唯一的事业。迷上结晶釉以后,他守在窑门口,竟像圣贤守住一颗心似的慎重,虽然窑外有仪器表,窑摧有探测,锥,两者都可以知道温度,但都不是最精准的办法,最精准的办法还是靠目测。有一次,看得忘形,竟致瓦斯中毒,全身高烧到四十一度,上荣总医院躺了两个礼拜。等身体好了,他依然时时刻刻去看窑,只是改良通风设备,并且加买了防毒面具和眼睛的防护镜。 
  有一次和朋友聊天,无意间打听另一位朋友的近况。 
  “他呀,他不成的,上帝不帮他的忙。”朋友是四川人,口才极好。 
  “为什么?”孙超一向实心眼,不知一个人为什么遭天遗弃。 
  “因为他变来变去嘛——结果上帝也搞不清楚他要干啥子!” 
  朋友说的只是一句笑话。他听了,却如受棒喝,一个人如不能本分务实,今天东明天西,连上帝也弄糊涂了,要帮也无从帮起! 
  他于是更专心的守住他的窑,以及心爱结晶釉。 
  第一次碰陶,是因为工作的需要(在艺专读书选的是雕塑,而陶艺只是美工科的专利),地时他在故宫博物院的科技室,和宋龙飞先生一起兴致勃勃的去做黑陶、彩陶……买了许多书,累积了许多资料,对于陶瓷这种“窑门没打开之前,完全不敢肯定”的刁钻性格,他深深折服了。面对艺术加科学的双重难题,他变得斗志昂扬起来。生平喜欢困难的东西,像二十岁的时候,读那本胡适的《古代哲学史》,便是一场硬战。自己没有基础,没有时间,更没有老师,唯一的信念是反正中国字是认识的,人家写都写出来了,我难道看也看不懂吗,于是把书塞在口袋里,演习或训练途上停车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不懂就查字典,一本书看了半年,总算生吞活剥咽下去了,懂不懂不敢说,但至少以后看类似的书就不再觉得困难了。 
  醉心于寻根究底,醉心于百分之百的投入,日子原来也就这样过下去了,不料有一天忽然后山山崩,整个科技室都埋在土里,他拨开水泥砸碎后的屋顶钢筋爬出来,再次捡回了一条命。所有精心收藏的书,所有曾经爱恋的资料全埋掉了,三个助手也死,还记得一位助手在里面急急哀哀叫着:“孙先生啊!孙先生啊!快啊!” 
  生命原来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啊!经此一劫,他决心要作最无情的割舍,把其他都抛开,只专心致意弄一种结晶釉吧! 
  日本人有时把陶瓷艺术叫成“炎艺术”,让人看了不免一惊。世上的艺术,有些真的是要经千度的火来煅,万分的情来炼,才能成形成吕的啊!陶瓷艺术就是这一种。陶是奇怪的东西,既可以是小儿无心的玩捏,也可以是一生探之不尽、究之不大学问。看来人也是大化或工或拙的塑吧?否则为什么人也是如此单纯又如此复杂的个体?为什么人也是探针指测不明,形制规范不尽,釉彩淋漓不定的一种艺术?人本身也是一种成于水、成于火、且复受煎熬于火的成品吧? 
  艺术理论上有人颇以为作品因个人的境遇而有悲喜,其实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莫里哀一生穷愁潦倒,最后死在舞台上,却是喜剧圣手。莫扎特贫病交加,英年早逝,其乐章却华美流畅,如天际朝霞,花溪春水,浑不知人间有忧愁。有的人是奇怪的战士,受创愈重,流血愈多,他愈刻意掩藏怆痛,只让你看、也只许你看他的微笑。孙超似乎也是这种人,看到他的结晶釉,清澈美丽,透明处是雪,艳异时似紫水晶原矿,令人想起云母,想起冰河,想起菲薄匀整的细胞切片图。我虽因性情所趋,一向比较偏好质木素朴之美,也不得不承认孙超所经营的精致无暇的艺术,这种精纯唯美,几乎可以解释为一种赌气。命运,你要给我砂砾吗?好,我就报之以珍珠。命运陷我于窑火吗?我就偏偏生出火中莲花。一只陶皿,是大悲痛大磨难大创痕之余的定慧。那些一度经火的器皿,此刻已凉如古玉,婉似霜花。经过火——但不要让你看到烟熏火燎之气,经过火——但只容别人看到沉静收剑的光华。 
  我说到哪里了?是孙超的半生?还是他的火中取莲的结晶釉?我自己也弄不分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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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词

  灯火猝然亮起的时侯,我发现站在台上的不是别人,竟是我自己,惊惶是没有用的了,别人说:“你表演呀,发什么愣。” 
  我并非矫情做作,可是,人人都喜欢听离奇的、五彩的故事,可惜,我的故事只有万顷平湖,在一片清波之仍然是一片清波,编不出一段奇峰突起的情节。这当然是很抱歉的。 
  四岁以前的事我是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不知为什么却也还有几幅画面模糊地悬在记忆的廊里,成为我自怡的资料。 
  就在四岁那年。有天母亲把我打扮得整整齐齐,对我说:“你看,那条马路,等下公共汽车经过的时候,会有一个人走下来,他就是你爸爸呢!” 
  我很惊愕,那一阵子我的生活时里差不多是不需要有一个父亲的,每天母亲给我梳小辫子,每天扎蝴蝶结儿,每天讲故事给我听,每天我到鸡棚里去捡粉红色的鲜蛋,并且听妈妈的话一口气把它喝下去。每天我坐在院子里,抱着苏打饼干的盒子,做一个小孩儿的梦。 
  可是父亲回来了,从很遥远的美国,这似乎是我早期生命中最大的一件事,他带来许多稀罕的东西,那些美丽的衣服令我欢欣若狂,可是,他自己最得意的东西却是我和母亲都不感兴趣的,那是大包大包的鱼肝油丸和奎宁丸,他说:“这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你想,如果我们亲友有人得病了,这东西不是比什么都宝贵吗?”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非常务实际的人。 
  而我完相反,我宁可去玩母亲为我剪制的小鸡、小狗,我敏感而沉迷于幻想的性格是来自母亲的。 
  一直到我很大了我才知道,那次父亲的行囊时有一样东西是为我买的———架计算尺。我一直没有能用它,至今想起来,情感上就不知道应该怜悯他们还是怜悯自己。 
  他们对我想必有过很大的期望的,我从中山国校毕业的那年,糊里糊涂地撞进了一女中的大门,我自己也很愕然(那一阵子实在并不用功,花在课外书上的时间倒比正课多),最使我难堪的是父亲一见人总是说:“这孩子,读书倒是很顺利,她小学毕业时考四个学校就取四个呢!”当时我实在很受不了,我对陌生人的打量是颇有屈辱感的。可是,这些年来,我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对我怀着那样热切的希望了——除了我的丈夫,还不时用情人式的盲目在人前称赞。 
  身为六个弟妹的长姐,我是不容令人失望的。不过,这种自觉却是到上大学以后才逐渐明显的。中学时期,我仍然只过着一种似梦似诗的日了,特别是由于搬家。我由一女中转学屏东女中的日子,骤然接触到满城的棕榈,和遮天的凤凰花,我天性中对自然的热爱一下子都爆发了。学校中有参天的古木,大片的草坪,黄花压枝的夹道树,以及一畦畦的菜园,我学会种菠菜、白菜和豆荚,那一段时间我总是起得好早,巴巴地赶到学校去,一桶桶地浇水,我生平最大的成功恐怕就是那个小小的豆棚了,蝶形的豆花满满地开了一架,一种实在而又丰富的美丽。 
  屏东,一个不能忘的稻香之城,那段闲适的、无所事事的日子竟是过去了。中午坐在花园的清荫里,和几个女孩子一起读诗的日子也过去了。 
  1958年的秋天,我进入东吴大学,念的是中文系。那时候,我才忽然感觉到我需要开始我的奋斗了。离开家,我才明白自己的家庭比想象中贫困,我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军人,黄埔六期的少将,我小时候老以为少将是很小的官,不然我们为什么那么穷呢?可是一个住在家里的孩子并不见得了解什么是真正的穷,一旦离开家才忽然明白连一张床也是一宗财富。 
  我仍然眷恋着十六岁的时代,但我却不得不面对现实了。有一天,我看见杨躺在榻榻米上,跷着两只脚,很怡然地啃着一块钱买来的杠子头,那就是他的全部午餐了。他自我解嘲地唱着一首自己编的歌:“我今天吃了一个杠子头,一个杠子头,也不甜,也不咸,也不甜,也不臭,也不酸,也不辣。……”我们都笑起来,把黯淡的心情藏在豁然的大笑里。 
  那段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像无酵的杠子头,没有滋味但却很坚实。 
  靠着母亲的东拼西凑和工读金,我读完了大学,我督促着自己,做一个踏实的人,我至今看不得乱花钱的人和乱花时间的人,我简直就鄙视他们。 
  未读中文系以前不免有过多的幻想,这种幻想至今仍能从大一新生的眼睛里读到,每读到那种眼神就使我既快乐,又心痛。我知道,无论经过多少年代,喜欢文学的年轻人是永远存在的。但不久他们会失望,他们在学院里是找不到文学的。 
  我第一篇文章发表于中的时候,距离我大学入学还有一个月,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是八月二十三日,那以后我从来没有间断过,(却也从来没有多产过,我带着喜悦写每一件东西,我写的时候心里实在是很快乐的,写完就开始不满意,等发表出来就简直不愿意提了,可是人就有那么矛盾,我还是每次送它去发表。我从来不读我自己写的书——我宁可读别人的。 
  对于家务事,我有着远比写作为高的天才。我每次坐在餐桌前,看他贪馋地把每一碟菜吃得精光,心里的喜悦总是那样充实。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许多女孩子的写作寿命总是那么短。要不是那些思想仍然不断地来撞击我的心,心许我早放弃这一切了——可是,当然我是不会放弃的。 
  对于一个单纯的女孩子而言,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描绘的了。我们的时代不是只凭一张巴掌大的履历片就能解决许多事了吗?繁言简直就是一桩罪恶了。 
  是的,我的戏仅止于此,如果我的表现太平凡,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原来就是这样的角色。要紧的是,让我们有一个热闹的戏台,演着美好的戏剧,让我们的这一季,充满发亮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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