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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

曹禺全集3-第30部分

小说: 曹禺全集3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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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相当像样的,用砖和洋灰修建的房屋,厅内的门窗都是既高大又厚实,连
窗门上紫铜的钮把也擦得暗黝黝地发光。两扇门旁的高玻璃窗,擦得透亮,左右两窗各打
开一扇,淡灰色的麻纱窗帘,像黎明的轻翼斜垂下来,垂到窗下矮矮的书柜上。这两个书
柜是放在两个高窗下面的。柜上各放一盆姿态经过修剪颜色葱翠的小柏树,其中一个柜上
还放着工程蓝图。柜内部很整齐的并列着各种颜色装磺关于钢铁的书籍。

台前偏左(以演员左右为左右)横放一张油亮露出木纹的楠木会议长桌,桌腿粗实
地落在地上,摆得稳如泰山一般。桌上正中间放着一个蓝白二色磨花玻璃缸。桌左端一张
高背皮心有扶手的椅子,两边放着同样的椅子,但没有扶手。右墙正中有一人高全部磨光
黑石的壁炉,大理石的炉架上放一钢壳座钟,钟右一只白色厚玻璃水瓶,和儿只厚玻璃杯,
放在垫着细白麻布中的盘子里。近台口一门,门上侧钉着楠木白漆字“总经理室”木牌。
壁炉上墙壁挂着懋华钢铁公司各厂地形分配图。背朝壁炉有一张宽大讲究的黄皮沙发,沙
发靠背上铺了两块雪白的细麻布枕中,扶手上随意放着两把细芭蕉扇,大沙发左边有两张
小沙发并放,一张面向观众,另一张正向壁炉,三张沙发中间有一张约二尺高八方矮桌,
也铺了细白麻布桌中,上置江西磁茶具和本公司钢制的纪念烟盘。左墙前里面放一架楠木
高玻璃柜,里面分门别类地有:钢管、钢元、弹簧钢、合金钢、不锈钢、工具钢、高速度
钢。。整齐地陈列着。油过的楠木,光可鉴人,柜顶放着两个亮亮的约一英尺高的小迫击
炮炮弹钢壳。靠外近台口一门,门上侧钉着同样木牌系“协理室”,门边小圆儿上置手摇
电话机,玻璃柜与协理室之间,壁上也挂着公司出品和矿区分配的图表,与对墙壁炉上蓝
图皆用黑漆镜框。
〔开幕时,公司的干部人员正三三两两地从开着的一扇门走出,厅内还剩下几位或坐或
立;百无聊赖地都在这大厅里仿佛在等着什么。
〔姚国栋——机器配备厂厂长——一个精神饱满,圆脸小眼睛的矮胖子,四十许,身穿工
厂蓝布制服,十分合身。他坐在会议桌边,面向观众,短粗的胖手,中指套一只金箍子,
不停地敲着桌上苹帽的边缘。他回头一望,会议厅里又走了两个同事,犹豫不决地觑视一
下壁炉上的座钟,才发觉蔡厂长还在沙发面前徘徊。


姚国栋(忽然下了决心,站起来)蔡厂长,我看我们剩下的这几位也散了吧。
〔蔡厂长是一个瘦长脸,两鬓斑白,戴着银丝眼镜的瘦高个儿。相貌清秀,说话文声文气,
带一点江浙口音,见人总像有些腼腆,办事敏捷,而言语却十分蹇难。他也穿一套工厂旧
制服,白衬衣袖露出一点点,制服裤也烫得笔挺,从上到下都很整洁。

蔡世安(稳住了步子,低头望望腕上的金表)已经两点半了。
〔工务处刘处长,中等身材,三十多岁,黑脸,高鼻梁,声音洪亮,穿着灰色洋服止站在
左窗下书柜前翻阅手里的报告,不停地挥着草帽驱热。

刘玉山(这时阖起报告)走吧!虎头秘书不是说何董事长又改坐汽车来么?
〔总务处余处长,正立在左面协理办公室门侧打电话。一个瘦骨嶙峋,有些伛偻的中年人,
穿着灰色蚂蚁布中山服,白皮鞋,精细周密,十分干练,一脸世故的笑容。他摇着蒲扇,
手持电话耳机。

余涤凡(很客气地)。。是,我是懋华钢铁公司,我。。我总务处余处长,。。
嗯,请王主任说话。。
〔大家以期待的眼光望着他打电话。

刘玉山我看我们的新董事长说不定还没有上汽车呢。

姚国栋(戴上帽子)好,——那,——

蔡世安(讷涩)那么还,还是等余处长问明白再走吧。

姚国栋(眯着小眼睛)也好,省得从办公楼跑回厂,又得从厂跑回来。

刘玉山(嘲讽)嗯,也留点力气增加生产。
〔吴天长是公司里最会说笑话,也最有幽默感的人,山东籍贯,年轻时在北平读书,以后
在唐山读“冶炼”。出了大学,就一直没有离开炉子,大大小小地管理过上十个“炼铁炉”
——即“鼓风炉”——一切技术上管理上的毛病和诀窍,他都了若指掌。混了十几年,在
钢铁界中,他可算是一个“老门槛”了。一脸是突梯滑稽,不可捉摸的笑容,心里时常压
抑着一种愤世嫉俗的怒火。只因入世太深,尽可能地忍耐,为着应付他心中藐视的,“那
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训练就一套“嘻嘻哈哈,得开心便开心”的本领。然
而逼得忍无可忍时,他会一脚踢破了饭锅,闹得天翻地覆,没有一点留恋地离开。他多少
保留一些中国传奇中的英雄性格,爱交个“义气朋友”,出了事情也真有个担当,虽然早
年的科学洗礼,和自己天生的幽默感,把这些倾向也冲淡了不少。他好喝口酒,好听段京
戏,听戏是在北平时代染成的嗜好,——哦,杨小楼是他最崇拜的人物——喝酒是日夜守
着鼓风炉的炼铁工程师们,大都难免的职业习惯。喝了两口酒,就耐不住一声:“唉,我
们干冶炼的,就是天天在锅底下过日子的人!”然而眨眨眼,晃一晃脑袋,他大嘴一咧,
又酣畅香甜地对你笑起来。事实上,他个人的事业始终没有怎么顺遂过,依人作嫁,做几
个小型钢铁厂的工程师,一度集资办机器厂也没有成功。于是他再也不想做“创办企业”
的梦,就老老实实地“在锅底下过日子”。他的子女多,负担重,但从来他没有一点忧戚
之色。加入慰华当炼铁部主任,他很快地成了大家最欢迎的人物。他和年轻的沈工程师—
—总经理的儿子——做了朋友,他喜欢这个人的认真、爽快和聪明,他也佩服这个年轻人
的学识。但他决不容忍人对他有所误会,以为他是巴结上司的儿子,在这一点,他又是很
计较的。
(他个儿不矮,可叫人感到又圆又粗,像只铁桶。永远红光满面,小圆头鼻子,一脸青胡
根,大嘴一咧,就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头顶已经半秃,稀疏的头发向后拢过去。
他穿着工厂制服,现在正立在右窗前面,叉着腰,弯身向外瞭望。

吴天长(掏出一块绉缩的淡黄手帕,擦揩脖颈上的汗水,满口爽朗有劲的山东腔——在全剧中他
一直说山东话——滔滔不绝地)这个要人有个当头嚷,一会儿说坐着轮船来
了,(谐音读若“里啊”下仿此)一会又说坐汽车来了;来了;来了;他还


是没(读若“姆”)有来!俺们这些“猴儿孙”足足等了(读若“喽”)一
点一刻钟,这就是七十五分,四千五百秒,全公司四厂三室六大处,
还有俺这小小的炼铁部,厂长,处长,主任,停止工作,都到齐了
等,就等我们何老先生来到,给我们训他一话,喂,总务长,余先
生——

余涤凡(忽然抓紧话机)对不起,吴先生,(对着电话)怎么?哦!您是王,王主
任!我是懋华公司,余涤凡。何董事氏,就要来了吧?哦!还在会
客,没有上车?(有点为难)可现在已经过——(陪着笑脸)是是是是,
不要紧,不要紧,何董事长的卢秘书已经来了,搭了专轮先来布置
了,还有一些客人。是,是是是,那么也只有半点钟就能来了。哦,
是,是,是,劳神,劳神。再见,王主任。(放下电话,回首谦逊地〕诸
位厂长,处长听见了没有?(大家面面相觑)

吴天长(不满地)至少还有半点钟!
姚国栋(无可奈何)走吧!
蔡世安(拿起公事包)玉山兄,机电厂停了好久,现在技工不够,似乎——
刘玉山是,(也卷好摊在书拒上的蓝图)顺路到我们工务处谈谈好不好?
蔡世安最好。
姚国栋(短短的胖手在空中晃了晃)辛苦了,余处长。
余涤凡(摸起小圆桌上的一张便条在看,抬头,笑着)不,姚厂长。白白劳了诸位辛苦


一趟。一会儿请诸位先生,在公司会客厅聚齐,此地太热,太挤。

已经走了那十几位,我再派人通知。
姚国栋
蔡世安(同时)嗯——好——好——再见。
刘玉山

〔沉静的下午,远远由公司码头上,忽然荡来一两声轮船的汽笛。
姚国栋(有些踌躇)别是他忽然坐轮船来了。
余涤凡(带着笑容)不,不,(指着窗外)这还是那条专轮。
刘玉山(烦躁不耐)是虎头秘书坐来的!
吴天长(对姚,嘻嘻哈哈地)大概轮船也等得不耐烦了。(回身向窗外看)

〔蔡、刘由双门下。
姚国栋怎么样,老吴,还不走?
吴天长(大眼一瞪)我?(脖颈子一挺)我还要等!(清脆响亮)这叫“来了车子不

上”,我等上瘾啦!
姚国栋(一笑)那你就等吧。

〔姚刚从双门向廊子迈了一步,忽然“腰肢”一扭,转身跑来。
姚国栋(小胖手又抵住嘴唇,严重警告)来了,来了,来了!
吴天长(愕然)谁?
姚国栋(又回头望一下,低声自语)来了,来了!
吴天长谁呀?
姚国栋(一脸又想笑,又怕事的神色,轻声)“古广东”,“古广东”来了。

〔刚一回头,古恭完气冲冲地走进来。
〔古恭宪,广东人,是公司轧钢厂厂长,学识造诣很深,战前在欧洲儿个钢铁厂当过工程
师,抗战后一年,才由沈总经理延聘回国。他的父母都是南洋华侨,幼时把他送回中国读
过书。不久,他就到欧洲深造,多半时间留在德国,以后很少与国内工业有实际接触,应


聘之后,他把太太“装”——按照他的话——到美国,孑然一身,来到后方。
在此地他无亲无故,整天是工作,试验,书本,发脾气,很少与人来往。他的秉性倒是爽
快,率真,甚至于简单,却也实在古怪,固执,急躁。见解偏,对祖国的人情世故又十分
隔阂,所以时常与同事们冲突,而自己毫无所觉。初来时员工们完全把他当做洋人看,这
使他非常气恼。于是苦学国语,几乎废寝忘餐,半年后,等到国语教师走了,他张开嘴,
还是一口广东官话。然而他已经诩诩自得,毫不吝惜自己的气力,见人就讲。
〔他年约四十余,壮实有力,黑中透紫的脸,厚嘴唇,扁鼻子,双目凹进,炯炯有神,时
常叼着一支烟斗,口袋里总装着烟草火柴,高兴起来连连用烟斗敲着手心,大笑不已。
〔他穿一身旧黄咔叽西装,敞口白衬衫,戴一顶黄色软木帽,进门就直僵僵地取下来,铁
灰色的头发粘在汗水淋漓的额头上。

古恭宪(进门就瞥见姚,依然虎起脸)姚先生!

姚国栋(善观风色)古厂长,再见!
〔姚把革帽一扬,肥胖的屁股向外一扭,很伶俐地走了出余涤凡(摊开笑脸)古厂长,怎
么这么晚才来,通知送到了吧?

古恭宪(十分气愤,一概不理,此时一口广东官话说的分外吃力)余处长,我刚要找你谈
一谈。

余涤凡(温文有礼)好。


古恭宪(劈头一句)我们公司“是”(读若“系”,下仿此)不“是”停工了好久了?
余涤凡(摸不着头脑)是,是。
古恭宪(暴雨点似地一气泻下来)我们是不是现在又要出钢?
余涤凡(虚弱地)是——是。
吉恭宪我们是不是现在就要轧钢轨?
余涤凡嗯嗯。
古恭宪修铁路?
余涤凡嗯。
古恭宪我们是不是要听政府的号令,增加生产?
索涤凡(益发莫明其妙,满嘴)哦,哦——当然,当然当然。
古恭宪(一顿)好,今天贝氏麦炉要出钢,我们轧钢厂正忙得要“死”(滇若

洗),要死!可是——(实在恼怒,霍地一转身。对着正在笑望着他的吴天长,没头

没脑地)哦,Damna …tion!吴先生,哪里来的这一大群男男女女?
吴天长(敛起他的幽默面孔,一怔)我怎么知道?
古恭宪(倒拿着烟斗,在空中乱晃)余处长,一大堆男男女女(把软木帽敲得山响)男

男女女。在我厂里穿来穿去,抽纸烟,乱说话,东张张西望望,叽

哩瓜啦,叽哩瓜啦!
吴天长(眼一转)是不是里面男的都有点像狗熊,女的都像狐狸精?
古恭宪(逼视)你认得?
吴天长(摇摇头)我不认识,我想余处长——
余涤凡这大概是何董事长专轮里面的客人。
古恭宪(一愣)董事长?
余涤凡不过我可是派了赵科长领着他们参观的。
古恭宪(诧异)参观,他们参观?瞪他们,他们也不走。一个小狗熊拿着。。 Stick

指指点点,就把我的汽压表点断了。余处长,你知道不知道?这不
成,这不成,这不成。董事长,牛长,马长都不成!你们出资本,
我办厂,可是这厂不是个玩意,不是个动物园,不是个马戏班子。

余涤凡(圆滑)古厂长,我立刻派人去查看一下,总叫你满意,一定叫你满意,
再见,古厂长。

〔余处长依然谦和有礼地弯一弯腰,笑着走出去。
古恭宪(连叫)余处长,余处氏!
吴天长算了吧!
古恭宪(摇头)吴工程师,这个人我不欢喜。滑头!办总务的都是滑头。
吴天长(诚诚恳恳)古厂长,你在中国的日子少,你还是个外国脾气。你不懂

应付这一批特种国难商人多么麻烦。
古恭宪(不了解)那么总经理为什么要招待他们?
吴天长咦,他们是官,是商人,是,是本公司的股东,老远地来了,你不理

成么?
古恭宪(不通情理)我不管,我很失望,我走了。(戴上软木帽就走,走了两步,忽然

转身)总经理在不在?
吴天长(晓得他又去发牢骚)怎么?
古恭宪我要跟他谈谈,我的邻居(咬着嘴唇)那个坏东西!请他搬家!
吴天长哦——(心眼儿一转)他不在。(挑问)怎么,杨味斋又偷轧钢厂的电啦?
古恭宪(忍不下说)嗯。(说了就走,刚迈了一步,想想着实气恼,忽然用烟斗指着吴天长的脸,


痛骂起来)吴工程师,杨味斋是,是个大“衰仔”(坏蛋的意思)!上次
我把他的电线剪断,今天他居然公开派人来接我厂里的电,我说“不
成”!他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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