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一个帝国的背影-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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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道理来干预?洋人的照会实在是对帝国国家权力的凌辱!今日帝国臣民理当合力同心,奋勉杀敌,以报国家,永杜外人欺侮。康熙皇帝应许洋人自由进入中国传教,此举过于仁厚,成为后来帝国忧患的根源。洋人自恃兵力强大而肆无忌惮,前日天津法国领事居然索要大沽炮台,无礼到了至极的地步。帝国数千万之义和拳民,皆已奋起效卫国家!咸丰十年,英法联军走得太容易了。那时若有一得力之军,截而杀之,帝国实可转败为胜。但至今日,帝国雪耻的时候终于到了!
如此朗朗的强硬之音,回响在勤政殿的殿堂之内,帝国的官员无不肃穆。
慈禧问身边的皇帝:“帝意如何?”
光绪皇帝“迟疑良久”才说:“此乃大事,不敢做主,请太后决断。”
军机大臣赵舒翘上奏:请发上谕,将内地洋人一律杀光,“以免其为外国间谍泄露国内之事。”
慈禧说:“明白通知各使,有愿今晚离京者,即由荣禄送至天津。”
最后,慈禧令:一、准备祭祀太庙;二、将《宣战诏书》传给各剩召见结束。
至此,中华帝国对各国宣战的准备工作全部完成。
除了口号、决心和对胜利的展望之外,帝国没有对军事问题做出任何部署。
这一天,北京城内还发生了两件关于洋人的事:一、清军在街上抓了个洋人,“以刀向之,洋人口中咭咭呱呱,不知所说何语,”带到庄王府邸之后,立即砍了头,此头悬挂在东华门上,可谓真正的“敌首悬于国门”。二、根据端郡王的命令,被杀的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戮其尸,悬于东安门”,但是,被太常寺卿袁昶把尸体“抢走”了,并且“已经棺殓”。有人大骂袁昶,袁昶说:“吾在总理衙门,亲认德使,不忍其暴尸于外。”并且引出中国经典中的一句话:人皆有不忍之心。(《景善日记》1900年农历五月二十六日。0第二天,慈禧从颐和园回到紫禁城,沿途由义和团护送保驾。慈禧对此颇为感动,她对载漪说:“洋人命该绝矣!”
感动的心情还未平复,慈禧接到了南方官员张之洞、刘坤一的电报。张之洞在电报中说:“臣等随时听候朝命,带兵北上御敌。”而刘坤一在电报中却极力主张围剿义和团,并且声称:“苟御外侮,则臣当立即带兵北上;若屠使馆孤立之数洋人,则不愿以堂堂中国之兵队做此用也。”(同上)正是这一天,荣禄,这个帝国最难以捉摸的官员,给南方各封疆大臣发了一封电报。这是一封口气和观点都万分奇怪的电报,因为荣禄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最坚决的“反战派”。
电报原文同样出自《景善日记》:
尊电敬悉。以一弱国而抵十数强国,危亡立见。两国相战,不罪使臣,自古皆然。祖宗创业艰难,一旦为邪臣所惑,轻于一掷可乎?此均不待智者而后知也!上自九重,下至臣庶,均以受外欺凌至于极处。今既出此,义和团竟以天之所使为词,区区力陈利害,不能挽回一二。因病不能转动,假内上奏片七次,无以免。力疾出阵,势尤难挽。至诸王、贝勒、群臣、内侍,皆众口一词,谅亦有所闻,不敢赘述也。且两宫诸邸左右,半系拳会中人,满汉各营卒中,亦居大半。都中数万,来去如蝗,万难收拾。虽两宫圣明在上,亦难狃众。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嗣再竭力设法转圜,以图万一之计。始定再总署会晤,亦可稍有转机,而是日又为虎神营兵将德国使臣击毙。从此事局又变,种种情形,千回万转,至难尽述。庆邸仁和,尚有同心,然亦无济于事。区区一死不足惜,是为万世罪人,此心惟天可表。恸恸!本朝深恩厚泽,惟有仰列圣在天之灵耳。时局至此,无可如何,沿江沿海,势必戒严,尚希密为布置,各尽全力。禄泣电复。(《景善日记》1900年农历五月二十六日。)《景善日记》,清史笔记大多有收,全篇完整无缺。后人考证,此日记为荣禄伪造,因其内容均是描述荣禄在混乱的局势下如何“力挽狂澜”,如何反对开战主张言和的。如果确系伪造,荣禄的才智可谓千古罕见,帝国官员中竟然有这样一位神谋奇虑者,可惊可叹。而他伪造《景善日记》的目的是给洋人们看,以逃脱罪责。此日记的来由以及如何被洋人们发现,颇有一番故事。
1900年6月21日,中华帝国《宣战诏书》发表。负责起草诏书的人是军机处的一位普通官员连文冲,据说端郡王伪造的那封“洋人照会”也是出自他的手笔,此官员擅长写这样的文字。
《宣战诏书》全文:
我朝二百数十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迨道光咸丰年间,俯准彼等互市。并乞在我国传教,朝廷以其劝人为善,勉允所请。初亦就我范围,讵三十年来,恃我国仁厚,一意拊循,乃益肆嚣张,欺凌我国家,侵犯我土地,蹂躏我人民,勒索我财物。朝廷稍加迁就,彼等负其凶横,日甚一日,无所不至,小则欺压平民,大则侮谩神圣。我国赤子,仇怒郁结,人人欲得而甘心。此义勇焚烧教堂,屠杀教民所由来也。朝廷仍不开衅,如前保护者,恐伤我人民耳。故再降旨申禁,保卫使馆,加恤教民。故前日有拳民皆我赤子之谕。原为民教解释宿嫌,朝廷柔服远人,至矣尽矣。乃彼等不知感激,反肆要挟,昨日复公然有杜士立照会,令我退出大沽口炮台,归彼看管,否则以力袭龋危词恫吓,意在肆其猖獗,震动畿辅。平日交邻之道,我未尝失礼于彼,彼自称教化之国,乃无礼横行,专恃兵坚器利,自取决裂如此乎?朕临御将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孙,百姓亦戴朕如天帝。况慈圣中兴宇宙,恩德所被,浃髓沦肌,祖宗凭依,神■感格,人人忠愤,旷代所无。朕今涕泪以告先庙,慷慨以誓师徒,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口,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连日召见大小臣工,询谋佥同。近畿及山东等省,义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数十万人。至于五尺童子,亦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彼尚诈谋,我恃天理;彼凭悍力,我恃人心。无论我国忠信甲胄,礼义干橹,人人敢死,既土地广有二十余省,人民多至四百余兆,何难翦彼凶焰,张国之威!其有同仇敌忾,陷阵冲锋,仰或仗义捐资,助益饷项,朝廷不惜破格茂赏,奖励忠勋。苟其自外生成,临阵退缩,甘心从逆,竟做汉奸,即刻严诛,决无宽贷。尔普天臣庶,其各怀忠义之心,共泄神人之愤,朕有厚望焉。(罗敦融:《庚子国变记》,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31~132页。)这真可谓一篇千古奇文。此文从外国人传教直接跳跃到帝国宣战,表明中国人是为了某种信仰遭受欺辱而“忠愤”难耐到了“旷代所无”的程度,不得不“人人敢死”,“执干戈以卫社稷”,至此,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一下子辉煌了起来。而“彼尚诈谋,我恃天理;彼凭悍力,我恃人心”,说得又是“普天臣庶”无不且悲且壮。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彼等”一词,它最为令人魂魄震撼——自从这个世界有战争以来,就有宣战书。各种文字、各种风格和各种样式的宣战书几乎都有文字可查,可世界上再不会有一封宣战书能与大清帝国1900年6月21日发布的《宣战诏书》相提并论了。因为,无论什么样的宣战书,矛头所指的对方都十分明确:某部落、某国家或者某将领,而此《宣战诏书》表示,大清帝国的战争的所指仅仅只有两个字“彼等”。
“彼等”——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的外部世界。“彼”,如果没有特别的说明,中文的意思是泛指与自身相对的其他;而“等”,是帝国汉语中带有蔑视情绪的另一种泛指,指与自身相对的一切。
也就是说,中华帝国要向它面对的整个外部世界宣战了!
第四章 翠扳指
1、一个俘虏的可怕神情
在世界各国的国家军队中,身份最为含糊、处境最为尴尬的,莫过于帝制下的中华帝国的正规军了。
还是冬天的时候,帝国北方的一个身材魁梧、表情淳厚、穿着蓝色棉上衣和黑色肥大布裤的青年农民决定入伍。家里人口太多,土地太少,连续三年歉收,更重要的是,这个已经长大懂事的青年饭量太大,当他在从锅里盛野菜稀粥的时候,已经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那众多的弟妹们充满敌意的目光。有一天,他和村里的族长一起吃了几袋旱烟之后,决定去吃军饷。母亲泪水涟涟,为了把一块生牛皮缝在儿子的草鞋底上,她花费了整整一个晚上,而多病的父亲在那个晚上干脆烂醉在村头的小酒馆里了。黎明时分,青年朝着集镇的方向走去,连头也没回。
入伍的考场设立在集镇土地庙前的空地上,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准备参加考试的青年农民。在等待考试的时候,他把携带的最后一块干粮吃了,并且喝下了一大瓢井水。他觉得有点儿把握了。
日上三竿,一声锣响,考官来了。考官骑的是一匹鬃毛蓬松的矮小的红马,官帽上的翎子也是红色的。衙役开始唱名,被唱到的青年集中在一起,没有队形地站成黑压压的一片。考试有三个内容:刀和盾的格斗、射箭和力量测试。
衙役给了青年一根木棍和一只藤编的盾牌,并且让他向另外一个只拿棍子而没有盾牌的现役军人进攻。青年咳嗽了一声,脸上的温和的表情顿时消失,浑身结实的肌肉绷了起来。他不会刀术,但会打架,他知道打架的要领。于是,没等考官发出口令,他就把木棍抡起来,冲了上去。对手后退躲闪,但是两根棍子相碰的时候,一声脆响,双方的棍子都折断了。青年农民的凶猛让考官很感兴趣,水烟袋也停止不吸了。突然,青年扔掉了盾牌和折断的棍子,扑了上去,和对手扭打在一起。他们在呛人的尘土和众人的喝彩中滚动,一直到滚到考官的座椅下面。考官伸出脚,在青年的脑袋上亲切地踹了一下,锣声跟着就响了,格斗考试完毕。接着是射箭。青年拉了拉那张硬弓,眉头皱了皱,嫌弓软。他跟本村的族长学过射箭,拉的是铁弓。结果,三支箭有两支射中五十步之外的靶子,另外一支射飞了,但是恰恰射飞的箭引起了喝彩,因为箭飞出去了很远很远。最后是力量的测试。青年的面前是一堆大小不一的乱石头,他选择了其中最大的一块,哼了一声,抱起来,齐着裤裆,但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尴尬时刻他的脸色绯红,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没等他换一块小一点儿的,考官便扔下来一块表示录取的木牌:“那边去!”
青年从尘土中急忙把木牌拾起来,握在他那骨节粗大的手掌里。
近年,帝国不少地方的入伍考试都增加了步枪射击的项目,但是由于绝大多数青年农民没有使用洋枪的经验而作罢。至少在这个考场上,没有洋枪的影子。
帝国士兵的选拔,其程式和内容,从汉武帝时起一直是这样,千年未变。
就这样,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在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里,一个魁梧的北方青年农民的名字便和整个帝国的安危联系在了一起了。
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那双生牛皮底的草鞋,昨天还在田野里耕种的青年扛着一支崭新的德式毛瑟枪,夹杂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里,上前线了。
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这个世界没有理由忽视中华帝国军队的威力。
帝国国家军队的建立早于任何西方国家的正规军,原因很简单:这是一片国家的历史极其悠久的土地。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军队像中国军队那样经历了那么多次的血腥战争,也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兵法理论像中国的军事谋略那样深奥而完备。从国家种族构成的角度上看,这个东方帝国是由东方若干发源和历史不尽相同的种族混合而成的,但是,无论是南方的还是北方的种族,都奇特地成功统一在一个大文化的背景之内了。当满族人掌握了帝国统治权的时候,帝国所有省份和军队的所有重要职务都是由满族人担任的,但是,没有人能够察觉出满汉两个民族的差别——这就是东方文化极大包容性的绝好实例。无论是满族的骑士还是汉族的官兵,都以能征善战闻名世界,荒凉的沙漠戈壁、巍峨险峻的高山和广袤无垠的平原之上,帝国所有的疆土都需要他们驻扎。上千年来,帝国官兵的热血遍洒疆场,中国军队以面对苦难和牺牲所表现出来的惊人的承受力和忍耐力,使中华帝国这个世界上版图最广袤的国家的万里边防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固若金汤。
中华帝国的军队是世界上少有的纯粹用于防卫的国家军队。帝国士兵的使命永远是防御而不是进攻。帝国的军人相信:他们的国家有足够的资源而不需要征服,肥沃的土地和丰富的出产足够供养和支持他们来保卫这个国家了。帝国的军人愿意把防守型的长城当做自己形象的象征。穿着蓝色和灰色土布制作的军装,帝国的士兵们站在长城的垛口背后,用嘲笑的神情望着长城外那些骑着瘦马、手持弯刀的异族人困惑的面容,并且戏谑般地在墙砖的缝隙中向外部世界射箭。异族人在横在他们面前的这堵世界上最长的大墙上寻找着可供攻击的弱点,但是,这座叫做长城的著名的墙几千年来几乎无懈可击,如同帝国的军队一样。
尽管中国是世界上发生血腥战争最频繁的地区之一,但是,其实中国人并不是一个特别好斗的民族。春秋时期是温和的儒家学说尚在襁褓中的时期,因此,那个时期战斗中的士兵还保留着原始的凶猛,但是,儒家学说一旦成为这个帝国的精神支柱,中国人的尚武精神就渐渐丧失了,除了东北西北西南的少数民族之外,帝国的男人即使吵架也和女人相像起来。大多数中国人不喜欢凡事情绪冲动,连同帝国的士兵在内,大家都遵循“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祖训。有人曾经把中国人和同样是东方民族的日本人的性格做过比较,结果是:日本农民的身上,永远隐藏着一种军人式的凶猛表情;而在帝国士兵的脸上,永远隐藏着一种农民式的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