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笔记 作者:[英]多丽丝·莱辛 陈才宇 等译-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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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不是客人。”摩莉说。
她故意等到理查看清了她以后才懒洋洋地在阳光下挪了挪身子,把头转过来朝向他,口气和蔼地问:“来点葡萄酒吗,理查?还是来点啤酒?咖啡?或者来一杯茶?”“如果你们有威士忌,就来点吧。”“就在你那边。”摩莉说。
显然,他觉得喝威士忌更具男子的风度,说过这句话后他便坐下一动不动了。“我这次来是为商量汤姆的事。”他看了一眼安娜,她这时正用舌头舐她的最后一颗草莓。
“我听说这事你已跟安娜商量过了,我们现在可以三个人一起谈谈了。”
“这么说安娜已经告诉你……”
“没有。”摩莉说,“我们还是第一次有机会促膝谈心。”
“这么说我把你们第一次促膝交谈给打断了。”理查说,并竭力装出快活的样子忍住自己的性子。但他的口气是傲慢的,两个女人听了后觉得既开心又不安。理查突然站了起来。“这就走?”摩莉问。
“我去把汤姆叫来。”她俩都感到他正准备盛气凌人地叫起来,摩莉于是及时地阻止了他:“理查,别对他大吼大叫了。他已不再是个孩子。再说,我想他不会在屋里。”“他肯定在屋里。”“你怎么知道?”
“他一直在楼上窗口边往外张望。他真奇怪你竟然会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不在家。”
“这又怎么啦?我总不能看住他吧。”
“那太好了,但你把他管教成什么样子了呢?”两人面面相觑,显然充满了敌意。把他管教成了什么样子?对于这个问题摩莉是这样回答的:“我不想跟你争论他受到什么样的管教,在我们决出胜负以前,还是让我们看看你的三个孩子是如何长大成人吧。”
自由女性Ⅰ(7)
“我不是来跟你讨论我的三个孩子的。”
“为什么不呢?我们已经讨论过上百次了。我想你跟安娜也讨论过了。”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两人都在克制自己的怒火,谁也没有想到他们间的敌意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这两人的关系是这样的:他们于一九三五年相遇。当时摩莉正热衷于西班牙共和党人的事业。理查也是。(但是,正如摩莉在理查提起自己关心异国的政治纯属误入歧途时常常说的:那时候谁不是这样子呢?)波特曼家是个富户,他的父母把这事当做他具有永久性的共产主义倾向的证据,于是就停止寄钱供养他。(正如摩莉所说:我的天哪,他们一分钱都不寄给他了!理查自然很高兴。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他。凭此他很快申请到了一张党员证。)理查此人一无所长,只会挣钱,但这方面的才能当时也还没有被发现,因此,摩莉供养了他整整两年。在此期间,他一直想做一名作家。(摩莉发话了———当然那是数年以后的事:你能不能想点更平凡的工作做做呢?理查显然只能做点平凡的工作。每个人都想做大作家,那能行吗?你知不知道共产主义又有些怎样不可告人的丑事———即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呢?事实上你能想像这些人———这每一匹为这垂暮的党服役的战马都是多年以来除了那个党别的什么也没考虑过。每个人都大吃大嚼那些旧文稿和诗篇。每个人都想成为当代的高尔基和马雅可夫斯基。这不令人可怕吗?这不让人觉得可悲吗?人人都成了失败的艺术家。我确信任何事只要有人知其所以然,便有它自身的意义。)出于善意的蔑视,摩莉在离开理查以后仍供养了他好几个月。他对左派政治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也就在那个时候,他认定摩莉是个不道德的、水性杨花的放荡女人。然后他便回到了波特曼家族的怀抱,接受了一份工作,用摩莉那既亲切又蔑视的语言来说,即“城里人的工作”。她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理查一旦决定继承家业,就会成为一个极其能干的人。理查后来娶了马莉恩,一个年轻、热情、可爱、文静的女孩,生于一户略有名望的人家。他们生了三个儿子。
而具有多方面才能的摩莉那时候跳过舞———但她的体型并不真正适合做一名芭蕾舞演员。她在一个滑稽剧中扮演过既歌又舞的角色———但又觉得太没意思。后来她学起了绘画,战争开始时将它放弃,当了一名新闻记者。随后又放弃新闻业,从事一项共产党的户外文化工作。由于同样的原因———每一个像她这样的人都无法忍受这项工作的枯燥乏味———她又弃之而去,成了一个二流演员。经过无数不快的经历以后,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她充其量不过是个艺术爱好者。她那么自尊自爱,其根源在于———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一直不愿屈服,不愿钻进某个安全的地方去,即一直没有钻进婚姻这个安全的避风港里去。
她内心得不到安宁的个人根源在于汤姆,为了他,她与理查争斗了许多年。他尤其不能赞同她的做法:把孩子留在家里,自个儿一出去就是一年。
他现在就愤愤不平地说,“在过去的一年中,你把汤姆撇下不管,我因此能经常见到他……”
她打断他的话头:“我一直在解释,或者说我一直想解释———此事我认真考虑过,觉得留下他也有好处。你为什么老是把他当做一个孩子看呢?他已经过了十九岁了,我把他留在舒适的家里,钱和其他的一切都给他安排好了。”
“你为什么不说,只要没有汤姆的连累,你就有更多的时间周游欧洲呢?”
“当然我会有很多时间,我为什么不应该有呢?”理查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摩莉不耐烦地说,“哦,我的天,自从生了孩子以后,我才第一次有了自由,这我当然很高兴。为什么不呢?你又怎么样?你把马莉恩这个小女人的手脚拴在孩子身上,自己却为所欲为———这是另外一回事。我一直想向你解释,但你从来不听。我想让他摆脱我的束缚,得到自由。是的,先别笑,我们两人一起待在这幢楼里,始终那么接近,始终那么了解对方所做的一切,这并没有什么好处。”
自由女性Ⅰ(8)
理查恼怒地扭曲着脸,说,“是的,你那一点理论我知道。”
安娜这时插嘴说,“不仅仅是摩莉———我知道所有的妇女都如此———我是说真正的女人都担心她们的儿子会不会长成那种样子……她们有理由这样担心。”
听到这话,理查将敌意的目光转向安娜;摩莉严密地注视着他俩。“什么样子,安娜?”
“我想说,”安娜有意以甜美的口吻说,“他们的性生活不就是一件令人不快的小事吗?你是不是说这是很严重的事呢,嗯?”
理查脸红了,红得很难看,随后又转身对摩莉说,“行了,我并没有说你故意做了你不应该做的事。”“谢谢你。”
“但孩子到底有什么错呢?他从来不能像样地通过一次考试,他进不了牛津,如今他就那样闲坐着,整天胡思乱想……”
安娜和摩莉都哈哈大笑起来,她们笑的是“胡思乱想”这句话 ① 。“这孩子使我很担心,”理查说,“他真让人放心不下。”
“我也很担心他,”摩莉诚恳地说,“这也就是我们正打算商量的事,不是吗?”“我一直向他提供帮助。我请他参加各种活动,好让他在那些地方接触到对他有好处的人。”摩莉又笑了起来。
“好吧,你笑吧,你嘲笑吧。但事情已经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好笑的呢?”
“当你说到‘对他有好处’时,我心里就真的往‘好处’想了。我总是忘了你是那么个自命不凡的势利小人。”
“你的话伤害不了什么人,”理查以出乎意外的威严的姿态说,“你想骂就骂吧。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现在要说的是,我一直在向孩子提供某些帮助———几乎是他需要的一切。但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如果他跟你在一起能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那就不一样了。”
“你说起话来好像我竭力想让汤姆跟你作对似的。”“你是这样做的。”
“如果你指的是我经常说到你的生活方式,你的价值观,你生意上的成功等等这一切,当然,那样的话我是说过的。我为什么应该对自己所相信的那些闭嘴呢?我是经常说,你的父亲就在那种地方,你必须学会理解这个世界,它毕竟是存在着的。”“你真能吹!”
“摩莉经常督促他多去看看你。”安娜说,“我知道她是这样做的。我也督促过他。”
理查不耐烦地点点头,那意思是说,她们所说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在孩子问题上你太傻了,理查。他们并不愿意看到家庭的解体。”摩莉说,“看看他跟我一起所认识的那些人吧———艺术家,作家,演员,等等。”
“还有政治家。别忘了那些同志们。”
“为什么要忘掉呢?他长大以后会理解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那比你常挂在嘴边的几个场所———伊顿 ① 啦,牛津啦什么的强多了,是这样的,抵得上你所说的一切。汤姆什么都懂。他不会把世界只当成个上流社会的小鱼塘。”
安娜说:“你俩这样吵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她显得有些恼火;她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惟一能得出的结果是:你们两人本来不该结婚,但你们结婚了;或者至少不应该有一个孩子,但你们有了———”她的声音再次显得有些恼火,然后又再次缓和下来,“你们难道没有意识到这些事你俩已反反复复说了许多年吗?为什么不承认这个事实:你们再也无法取得一致,还不如干脆撇开算了呢?”“汤姆的事明摆着,我们怎么能撇开算了呢?”理查生气地说,声音很响。
“你只会大喊大叫吗?”安娜说,“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听见你们所说的话呢?也许那是他的错。他肯定已感觉到你们争吵的关键了。”摩莉赶紧走到门口,打开门倾听着。“没有的事,我听见他正在楼上打字。”她回转身来说,“安娜,你如缄默不语,那真要把我给烦死了。”
“我讨厌大喊大叫。”
“我是个犹太人,我喜欢大喊大叫。”
自由女性Ⅰ(9)
听了这话,理查显然觉得很不自在。“是的———你称自己为雅各布小姐。小姐,想想你的自由权和自己的身份吧———先别管这是一种什么‘身份’。但汤姆的母亲就是‘雅各布小姐’。”
“你反对的不是其中的‘小姐’,”摩莉开心地说,“你反对的是‘雅各布’ ② 。是的,就这么回事。你始终反对犹太人。”“哦,见鬼!”理查不耐烦地说。
“告诉我,你的私交中有多少人是犹太人?”
“我没有你所谓的私交,我只有商务上的朋友。”
“当然不包括你的女朋友。我很有兴趣地注意到:在我以后你有过三个犹太女人。”
“我的天,”安娜说,“我要回家了。”她真的从窗台边站了起来。摩莉笑了,站起来按下她的身子。“你必须留下来。做我们的会议主席吧,我们显然需要一个主席。”
“好吧,”安娜安下心来说,“我来做主席。那就不要再争吵下去了。但到底要商量什么呢?事实是,我们已达成一致,我们所能提的也只是原先的建议,不是吗?”“是这样吗?”理查问。
“是的,摩莉觉得你应该在你所谓的那些‘帮助’中给汤姆提供一份工作。”与摩莉一样,安娜说话时对理查那个圈子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蔑视的意味。理查恼恨地咧了咧嘴。“我的那些‘帮助’?你们同意了,摩莉?”
“如果你让我也有机会说话的话,我会说‘是的’。”“这就对了,”安娜说,“根本就没有争吵的必要了。”
理查这时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显得既幽默又有耐心;摩莉等待着,也显得很幽默,很有耐心。
“这么说事情就都解决了?”理查说。
“显然还没有,”安娜说,“因为还得汤姆自己同意才行。”
“这么说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来了。摩莉,我可不可以知道为什么你要反对你的宝贝儿子跟那么多财神爷打交道呢?”
“因为我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把他带大的———他是个好人。他一切正常。”
“他不可能被我带坏吧?”理查抑制住自己的怒火,笑着说,“我可不可以问问:你为什么那么肯定自己的生活理想呢?———在过去的两年中,他们已经蒙受了很大的打击,不是吗?”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那意思是说:他一定要提起这件事,那就让他说去吧。
“你没有想到过,汤姆真正的不幸在于他一生中有一半时间生活在共产主义者或所谓的共产主义者中间———他所认识的绝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跟共产主义有牵连。但如今他们都打算退党,或者已经退党———你不以为这对他会产生什么影响吗?”“这是显而易见的。”摩莉说。
“显而易见,”理查愤怒地咧咧嘴,“就这么回事———但你的宝贵的生活理想又有什么价值可言呢?汤姆不就是在光荣的、美好的自由的苏维埃祖国长大的吗?”“我不想跟你讨论政治,理查。”
“当然,”安娜说,“你不应该讨论政治。”
“当政治脱不了干系的时候,为什么不讨论呢?”
“因为你不会讨论政治。”摩莉说,“你只会照搬从报纸上得来的口号。”
“我可不可以这样说:两年前还看得见你和安娜忙进忙出,参加这个会,组织那个会……”
“我根本不是那样。”安娜说。
“别回避事实了。摩莉确实就是那个样。现在又怎么样了呢?俄国已经失势,那些同志们如今又有什么用处呢?据我所知,他们中大多数的人已精神崩溃,或者正在大把大把地捞钱。”
“问题的关键是,”安娜说,“社会主义在我们国家还不成气候。”“其他地方也是。”
“好了。如果你是说汤姆的一大不幸是他被培养成了社会主义者,而做一个社会主义者就不会有安宁的日子———当然,我们都同意这一点。”
“你这‘我们’指的是保皇派还是社会主义者?还是仅仅指安娜和摩莉?”
自由女性Ⅰ(10)
“就这次争论的立场而言,是社会主义者。”安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