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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金色笔记 作者:[英]多丽丝·莱辛 陈才宇 等译-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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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耸了耸肩膀,并把双手摊开。“我并不在乎自己的命运跟您相似,原因不在这里。许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在听您的朋友们说话,你们,你们所有的人似乎都陷入了困境。如果那不是困境,我想那一定也是比困境更糟的一种局面。”他说,一边皱着眉头,每说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我并不在乎这些,但这是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你们也并不认为我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您和安娜即使某个时候想过有这种可能,一定也甚至大感诧异。哦,可事实上我已成为那样的某一种人了,是不是?”
  安娜和摩莉相互笑笑,又朝他笑笑,承认是这么回事。
  “那好,”理查高兴地说,“事情解决了。如果你不喜欢成为安娜和摩莉这样的人,那还有别的选择。”
  “不,”汤姆说,“我还没有把话说清楚,否则您就不会这样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你总得做点什么事吧。”摩莉叫了起来,那声音毫无幽默可言,只是听起来很刺耳,吓人。
  “您还没理解我的意思。”汤姆说,好像这都是不言而喻的。“但你刚才说你并不想成为我们这样的人。”摩莉说。
  “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觉得我不能够。”随后他转身面对他的父亲,耐心地向他解释,“母亲和安娜的问题是:人们不会称她们为作家安娜?沃尔夫和演员摩莉?雅各布———除非你不了解她们。她们所从事的工作———我要说的是———她们并不是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所代表的那类人;但如果我跟您在一起工作,我就只能成为我的职业所表示的人了。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坦率地说,不明白。”
  “我要说的是,我倒宁可……”他说得很吃力,于是停顿了一会,咬了咬嘴唇,皱起眉头,“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因为我知道我必须向你作出解释。”他耐心地说下去,随时准备接受父亲无理的质问,“像安娜或摩莉这样的人并不只属于一种职业,而是属于许多职业。我知道,她们可以变来变去。从事别的什么工作。我并不是说她们的性格会变来变去,而是说她们没有限制在一个模式里。我知道,如果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发生了什么变化,如革命什么的……”他停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理查怒气冲冲地对“革命”一词发出一声尖刻的嘘声,然后再接着说下去,“只要形势所迫,她们可以成为别的什么人。但你就永远无法改变了,父亲。你始终得按现在的方式生活。而我却不愿自己成为那种样子。”他把话说完了,然后咬起嘴唇,撅起嘴巴。
  自由女性Ⅰ(17)
  “那你会很不幸福的。”摩莉说,几乎在呻吟。
  “是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汤姆说,“上次我们什么都讨论过了,最后你说,噢,你会不幸福的。好像这是最糟糕的一件事。但是,如果说到不幸福,我倒不打算把您或安娜称为幸福的人,但你们至少比我父亲要幸福得多。至于马莉恩就不谈了。”他轻声补上了最后这一句,直接谴责了他的父亲。
  理查怒气冲冲地说:“你为什么只听马莉恩的一面之词,而不听听我的话呢?”
  汤姆没有理睬他父亲,继续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甚至在开口说话之前我就知道我会显得很天真。”“你当然很天真。”理查说。“你不是天真。”安娜说。
  “上次跟你谈过话以后,安娜,我回到了家里,当时心里就在想‘安娜一定觉得我非常天真。’”
  “不,我不这样看。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你似乎没有理解的是:我们都希望你比我们更有出息。”“为什么我应该那样呢?”
  “我们也许会有变化,也许会变得比现在好。”安娜怀着对青年一代的敬意说。她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出了这种意思,于是笑了起来,说道:“我的天,汤姆,你难道没有意识到你已使我们感到受过一次审判了吗?”
  汤姆第一次显示出了他的幽默感。他确切地看着她俩,先是安娜,然后是他母亲,并笑了起来。”你忘了我曾经听你们两人谈论我的全部生活。我了解你们,不是吗?有时候我的确觉得你俩非常天真,但我宁可……”他没有看他的父亲,话说到这里就停下了。“真遗憾,你们始终不给我一点说话的机会。”理查自怜地说。汤姆作出的反应是迅速而执拗地从他身边退开,然后对安娜和摩莉说,“我宁可像你那样经历一次失败,而不要成功什么的玩艺儿。但我并不是说我有意要选择失败。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人会选择失败,是不是?我知道什么东西是我不想要的,只是不知道什么东西是我想要的。”
  “请允许我提一两个实际问题。”理查说。安娜和摩莉都在苦涩地思考“失败”这个词,这个孩子所使用的那层词义与她们所使用的完全一样。她们已很长时间没有用它来说对方———因为这个词至少不是太合适,也不是决定性的。“你打算以什么为生呢?”理查问。
  摩莉生气了。她为汤姆提供了一个可供他思考人生的安全的环境,她不想让汤姆因理查的挖苦而放弃这种思考。
  但汤姆却说:“如果母亲不介意,我倒不在乎离开她生活一段时间。我毕竟几乎什么事都没有经历过。但如果我不得不去挣钱,我完全可以去做一名教师。”
  “你将发现,那份谋生的职业要比我提供给你的艰难多了。”汤姆显得局促不安。“我想你没有真正理解我要说的话。也许是我没有把话说准确。”
  “你这样还是上咖啡馆做乞丐好了。”理查说。
  “我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样说无非是因为你喜欢的只是那些有钱人。”
  这时,三个大人都不出声了。摩莉和安娜不出声是因为她们相信孩子有能力为自己抗争,理查是因为担心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过了一会,汤姆说:“也许我想成为一名作家。”
  理查发出一声呻吟。摩莉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只有安娜叫了起来:“哦,汤姆,这个好主意还是我给你出的呢。”
  他友好地看着她,但说话的口气却很固执:“你忘了,安娜,关于写作我并没有你那么多复杂的观念。”“什么复杂的观念?”摩莉严肃地问。
  汤姆对安娜说:“你说过的那些话我一直在思考。”“什么话?”摩莉问。
  安娜说:“汤姆,你这人真让人吃惊。人家说了几句,你就把它那么当真。”
  “你说的时候当真了吗?”
  安娜很想开一个玩笑避开这个问题,但她还是说:“是的,我是当真的。”
  “不错,我知道你当真。因此我就思考了你所说的那些话。你说话时很有点自负。”“自负?”
  自由女性Ⅰ(18)
  “是的,我想是自负。我两次来看你,都跟你谈了话。我把你说过的话全部联系起来,觉得你的话听起来很有点自负,或者说蔑视也可以。”
  另外两位,摩莉和理查,就坐在他们背后,一边笑着,一边抽着烟。他们成了局外人,相互交换着眼色。
  安娜这时只想着这位男孩对她的一片诚意,于是下决心将她的老朋友摩莉撇在一边,至少暂时如此。
  “如果我的话听起来带有蔑视的意味,那么,我想我当时一定没有把话解释清楚。”
  “是的。这表明你不那么信任人。我想你是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安娜问。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太外露了,尤其当着理查的面。她的喉咙变得又干又痛。
  “孤独。不错,我知道这话在你听起来有点滑稽:与其为了摆脱孤独去结婚,你宁可选择孤独。但我指的是另外一层含义。你害怕写你所感受到的生活,因为那时你也许会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暴露的地位。你得暴露你自己,你会感到孤独。”“哦,”安娜有气无力地说,“你是这样想的吗?”
  “是的。如果你不是害怕,那就一定是蔑视。当我们谈到政治问题时,你说过,在你还是一个共产党人时你就懂得了一个道理: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政治领导人不讲真话。你说,任何一个小小的谎言都能扩大为谎言的泥沼,从而毒化一切———你不记得了吗?你当时对此谈了很长时间……你是在说到政治问题时说这个话的。你为自己写书,但没有人能读到它。你说世界上许多书都锁在抽屉里,那些书都是为作者自己写的———甚至在说真话很危险的国家里也不例外。你还记得吗,安娜?好了,这就是一种蔑视。”他没有正视她,只是向她所坐的方向投去认真的、阴郁的、自我探索的一瞥。他看见她脸红了,感情也被刺痛了。但他的心情已平静下来,并急切地问:“安娜,你当时所说的正是你所想的吗?”“是的。”
  “但是,安娜,你确实没有想过我对你所说的一切会有所思考吗?”安娜把眼睛闭上了一会,苦涩地笑了起来。“我想我低估了———你是怎样认真地看待我的话呢?”
  “那是同一回事。与对待你的写作一样。我为什么不应该认真地看待你的话呢?”
  “我不知道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写作。”摩莉硬是插上一句。“我没有写。”安娜赶紧说。
  “你又来了,”汤姆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
  “我记得曾经对你说过,我有一种可怕的厌恶感,以及无用感,心情一直为此而苦恼。也许我并不喜欢把这些情绪散布开去。”“如果安娜使你对文学事业充满了厌恶,”理查笑着说,“那我从此就再也不必跟她争论了。”
  理查说话的口气显得那么虚伪,汤姆干脆不去理睬他,他只是极有礼貌地克制住自己的窘迫,径自说下去:“如果你说感到厌恶,那你一定真的感到厌恶。你为什么不假装一下呢?但关键在这里,你讲究的是责任。这也是我所感到的———如今人们相互间并不讲责任。你说过,社会主义者不再是一种道德的力量,至少暂时如此,因为他们不讲道德的责任。只有一部分人例外。你当时是这样说的,不是吗?你在自己的笔记里不断地写啊写,把你对生活的感受说出来,但你同时又把它们锁在抽屉里,这本身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很多人会说传播厌恶感,或者无政府主义,或者某种迷惘的思想是不负责任的。”安娜微笑着说,装出一副哀愁的样子,竭力想把他的注意力引到这方面来。
  汤姆即刻作出反应:闭上嘴坐了下来,表示安娜辜负了他。她跟大家一样,显然使他失望了———这从他耐心而固执的神态中看得出。他又回到了原先的状态,说道:“不管怎么样,那都是我下楼来存心要说的一些话。我准备继续无所事事地过上一两个月。这开销比起按你们的意思去上大学毕竟省得多。”“钱不是问题的关键。”摩莉说。
  自由女性Ⅰ(19)
  “你会明白钱正是关键,”理查说,“等你改变了主意,打电话给我。”“不管怎样我都会打电话给您。”汤姆以他应有的礼貌对他父亲说。“谢谢。”理查简单地说,很有点不高兴。他站了一会儿,恼怒地朝两个女人笑笑说,“过几天我再来,摩莉。”“什么时候都行。”摩莉亲切地说。他冷冷地朝安娜点了点头,用手拍了拍他儿子的肩膀。后者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理查走了,汤姆也突然站了起来,说:“我要回到楼上房里去了。”他走了出去,脑袋向前伸着,一只手伸向门把手。那门只开了一半,仅容得下他的身躯:他似乎是从门缝里钻出去的。她们又听见楼上传来了颇有规则的脚步声。“好了。”摩莉说。
  “好了。”安娜说,准备接受盘问。“看起来我不在时发生了许多事。”
  “我对汤姆显然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话。”“也许说得还不够。”
  安娜强打起精神说:“我知道你希望我跟他谈谈艺术一类的问题。但是我觉得事情并非……”摩莉只是在等待,神情显得有点疑惑,甚至尖刻。“如果当它是一个艺术方面的问题来谈,那倒容易多了,是不是?那时我们完全可以就当代小说问题进行充满智慧的交谈。”安娜的声音充满了苦恼,但还是尽量装出笑容。“你那些日记里写了什么?”“那不是日记。”
  “不管它是什么吧。”
  “乱糟糟的东西,就这个。”
  安娜坐在那里,看着摩莉扭动着她那双白嫩的手,然后绞在一起。那双手似乎在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的感情呢?———但如果你坚持要这样做,我也只好忍着。
  “既然你写了一本小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应该再写一本。”摩莉说。安娜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而她的朋友的眼里早已噙满泪水。“我并没有嘲笑你。”
  “你一点也不理解我,”摩莉强抑住泪水说,“虽然我自己不行,但你应该写点什么,这是我非常关心的。”
  安娜差一点执拗地脱口而出:“我又不是你的附属物。”但她知道,这样的话只能对自己的母亲说,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就被她忍住了。安娜已经不怎么记得起她的母亲;她很早就去世了。但每逢这样的场合,她心目中总会出现某个强大的、支配他人的、她不得不与之抗争的人物形象。
  “你那么恼恨某些人,我简直不知道如何同你说话好了。”安娜说。“是的,我很恼恨。我很恼恨。我所认识的那些白白浪费自己的精力的人我全都恼恨。不仅仅是你。是很多很多的人。”
  “当你不在时,这里发生了一件让我觉得很有趣的事。你认识巴塞尔?雷恩吗?———我指的是那位画家。”“当然。我过去就认识他。”
  “他在报纸上发表了一项声明,说他从此再也不画画了。他说,他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这个世界太乱太糟了,艺术成了与世无关的东西。”安娜沉默了好一会,然后问摩莉,“这对你有什么触动吗?”“没有。当然,即使有也不会是从你这儿得来的。你毕竟不是光写人的情感的小说家,你写的是生活的现实。”
  安娜差点又要笑起来,但她随即严肃地说:“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所讲的许多话都只是他人的回音?你刚才所说的话就是共产党的文学批评的回音———而且还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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