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卷2-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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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呈民”〔2〕,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十五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段祺瑞政府枪击徒手民众后,作《淡淡的血痕中》”。
〔2〕 “天之呈民” 语出《庄子。大宗师》。呈,原作戮,呈风,
受刑戮的人、罪人
一觉〔1〕
飞机负了掷下炸弹的使命,像学校的上课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飞行。〔2〕每听得机件搏击空气的声音,我常觉到一种轻微的紧张,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
隐约听到一二爆发声以后,飞机嗡嗡地叫着,冉冉地飞去了。也许有人死伤了罢,然而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窗外的白杨的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也比昨日开得更烂漫。收拾了散乱满床的日报,拂去昨夜聚在书桌上的苍白的微尘,我的四方的小书斋,今日也依然是所谓“窗明几净”。
因为或一种原因,我开手编校那历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给一个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
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阿,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两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学的教员预备室里,看见进来了一个并不熟识的青年〔3〕,默默地给我一包书,便出去了,打开看时,是一本《浅草》〔4〕。就在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许多话。阿,这赠品是多么丰饶呵!可惜那《浅草》不再出版了,似乎只成了《沉钟》〔5〕的前身。那《沉钟》就在这风沙肮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鸣动。
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我记得托尔斯泰〔6〕曾受了很大的感动,因此写出一篇小说来。但是,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间,拚命伸长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劳枯渴的旅人,一见就怡然觉得遇到了暂时息肩之所,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沉钟》的《无题》〔7〕——代启事——说:“有人说:我们的社会是一片沙漠。——如果当真是一片沙漠,这虽然荒漠一点也还静肃;虽然寂寞一点也还会使你感觉苍茫。何至于像这样的混沌,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在编校中夕阳居然西下,灯火给我接续的光。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了,身外但有昏黄环绕。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8〕在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指名的形象。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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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十五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
〔2〕 一九二六年四月,冯玉祥的国民军和奉系军阀张作霖、李景林所部作战期间,国民军驻守北京,奉军飞机曾多次飞临轰炸。
〔3〕 指冯至,河北涿县人,诗人。当时是北京大学国文系学生。
《鲁迅日记》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载:“午后往北大讲。浅草社员赠《浅草》一卷之四期一本。”
〔4〕 《浅草》 文艺季刊,浅草社编。一九二三年三月创刊,在上海印刷出版。共出四期,一九二五年二月停刊。主要作者有林如稷、冯至、陈炜谟、陈翔鹤等。
〔5〕 《沉钟》 文艺刊物,沉钟社编。一九二五年十月十日在北京创刊。初为周刊,出十期。一九二六年八月改为半月刊,次年一月出至第十二期休刊;一九三二年十月复刊,一九三四年二月出至第三十四期停刊。主要作者除浅草社同人外尚有杨晦等。
〔6〕 托尔斯泰(N。H。ToOcoH,1828—1910) 俄国作家。著有长?∷怠墩秸牒推健贰ⅰ栋材取た心崮取贰ⅰ陡椿睢返取U饫锼档摹耙黄∷怠保钢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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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无题》 载于《沉钟》周刊第十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
〔8〕 烟篆 燃着的纸烟的烟缕,弯曲上升,好似笔划圆曲的篆字(我国古代的一种字体)。
朝花夕拾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六年所作回忆散文十篇。
一九二八年九月由北京未名社初版,列为作者所编的《未名新集》之一。一九三二年九月改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小引〔1〕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月以前的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机〔2〕。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觉》。现在是,连这“一觉”也没有了。
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3〕,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砂?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
前天,已将《野草》编定了;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4〕上的《旧事重提》,我还替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文体大概很杂乱,因为是或作或辍,经了九个月之多。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5〕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离中〔6〕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7〕挤出集团之后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鲁迅于广州白云楼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五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十期。
〔2〕 参看本卷第225页注〔2〕。
〔3〕 “水横枝” 一种盆景。在广州等南方暖和地区,取栀子的一段浸植于水钵中,能长绿叶,可供观赏。
〔4〕 《莽原》 文艺刊物,鲁迅编辑。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创刊于北京。初为周刊,附《京报》发行,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出至第三十二期休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起改为半月刊,由未名社出版。一九二六年八月鲁迅离京后,改由韦素园接编。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至第四十八期停刊。
〔5〕 北京寓所 指作者在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的寓所。现为鲁迅博物馆的一部分。
〔6〕 流离中 一九二六年三一八惨案后,北洋政府曾拟通缉当时北京文教界人士鲁迅等五十人(参看《而已集。大衍发微》),因此作者曾先后避居山本医院、德国医院、法国医院等外。避居德国医院时因病房已满,只得住入一间堆积杂物兼作木匠作场的房子。
〔7〕 学者们 指当时在厦门大学任教的顾颉刚等人。
狗。猫。鼠〔1〕从去年起,仿佛听得有人说我是仇猫的。那根据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兔和猫》;这是自画招供,当然无话可说,——但倒也毫不介意。一到今年,我可很有点担心了。我是常不免于弄弄笔墨的,写了下来,印了出去,对于有些人似乎总是搔着痒处的时候少,碰着痛处的时候多。万一不谨,甚而至于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2〕,或者更甚而至于得罪了“负有指导青年责任的前辈”〔3〕之流,可就危险已极。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大脚色是“不好惹”〔4〕的。怎地“不好惹”呢?就是怕要浑身发热〔5〕之后,做一封信登在报纸上,广告道:“看哪!狗不是仇猫的么?鲁迅先生却自己承认是仇猫的,而他还说要打‘落水狗’!”这“逻辑”的奥义,即在用我的话,来证明我倒是狗,于是而凡有言说,全都根本推翻,即使我说二二得四,三三见九,也没有一字不错。这些既然都错,则绅士口头的二二得七,三三见千等等,自然就不错了。
我于是就间或留心着查考它们成仇的“动机”。这也并非敢妄学现下的学者以动机来褒贬作品〔6〕的那些时髦,不过想给自己预先洗刷洗刷。据我想,这在动物心理学家,是用不着费什么力气的,可惜我没有这学问。后来,在覃哈特〔7〕博士(Dr。O。DaMh?睿瑁幔颍洌簦┑摹蹲匀皇返坠裢啊防铮芩惴⒓四窃蛄恕>菟担钦饷匆换厥拢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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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耳曼人〔8〕走出森林虽然还不很久,学术文艺却已经很可观,便是书籍的装潢,玩具的工致,也无不令人心爱。独有这一篇童话却实在不漂亮;结怨也结得没有意思。猫的弓起脊梁,并不是希图冒充,故意摆架子的,其咎却在狗的自己没服力。然而原因也总可以算作一个原因。我的仇猫,是和这大大两样的。
其实人禽之辨,本不必这样严。在动物界,虽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样舒适自由,可是噜苏做作的事总比人间少。
它们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辩话。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有自鸣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正义”〔9〕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进步;能说话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能写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然而也就堕落,因为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说空话尚无不可踔劣诹约阂膊恢?道说着违心之论,则对于只能嗥叫的动物,实在免不得“颜厚有忸怩”〔10〕。假使真有一位一视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么,对于人类的这些小聪明,也许倒以为多事,正如我们在万生园〔11〕里,看见猴子翻筋斗,母象请安,虽然往往破颜一笑,但同时也觉得不舒服,甚至于感到悲哀,以为这些多余的聪明,倒不如没有的好罢。然而,既经为人,便也只好“党同伐异”〔12〕,学着人们的说话,随俗来谈一谈,——辩一辩了。
现在说起我仇猫的原因来,自己觉得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一,它的性情就和别的猛兽不同,凡捕食雀鼠,总不肯一口咬死,定要尽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厌了,这才吃下去,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同。
二,它不是和狮虎同族的么?
可是有这么一副媚态!但这也许是限于天分之故罢,假使它的身材比现在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种态度。然而,这些口实,仿佛又是现在提起笔来的时候添出来的,虽然也像是当时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