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痴 (乌衣巷第二部)-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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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然推开他,独自立在雨中,呆呆地望着天空。
第二十五天。
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不错是第二十五天。
他有二十五天没有见到,不,应该是没有近距离地看到姬末其了。
皇帝遇刺事件,朝野上下,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人,这其中还包括两名御医和姬末其自己,对外只是说皇帝生了病,暂停几天朝事,到第五天,姬末其又开始临朝,景臣站在群臣中,远远地看着被人抬了上来的姬末其,半坐半倚在龙椅上,身体更见消瘦,然而处理政事仍是清醒机敏,看来损伤的是他的身体,除此之外,仍就是那个精明厉害的皇帝陛下。
但是总有些不一样了。
最大的不一样,是他再也没有踏进过那间他无比熟悉的宫殿,再也没能亲吻过他,抱过他,他们之间,像真正的皇帝和大臣的关系。
谣言纷纷而起,大多数人已经敏锐地发觉,当朝第一权臣的谢景臣已经失宠了,最重要的证据是,皇帝不再单独召见他,处理政事的时候也不再像以后那样总是要询问谢景臣的意思。
各种各样的流言纷至沓来,这些对景臣并没有什么作用,他唯一感到痛苦的是,他不知道姬末其究竟怎么样了,受那样的伤,不过五天就撑起来上朝,他知道那具身体这样糟蹋下去的话,撑不了多久的。
这令他心痛如绞,然而却全然没有办法。
他甚至都不能见到他。
雨在渐渐变大,他的身上已经湿了大片,家人再次撑着伞跑向他,他回身怒目而视道:〃我叫你不要过来,我不要伞!〃
那家人从没见过他这样生气,吓得立刻站住脚,结结巴巴地道:〃公。。。。公子。。。。。,宫里的宫里的黄公公来。。。。。来。。。。〃
可怜的结巴的家人话还没说完,他家公子已经一阵风一样地掠过他身边,奔向前厅去,家人张嘴结舌地立在雨地里,像这样快步奔跑,对这个个以成稳内敛而出名的谢大公子来说,大概是已经有十年没有出现过的行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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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干什么?〃
没能控制住自己,谢景臣脱口而出。
他衣裳和头发都还沾着雨水,好像他就是这么一路淋着雨跑来的,屋外的雨声,屋内的灯光,还有坐在榻上的那个人,都清楚而明白地提醒他,他没作梦。
然而面对眼前的诡异场面,景臣还是觉得有一种噩梦般的感觉。
姬末其穿着薄薄一层寝衣,裤腿挽至膝盖处,露出两条光滑的小腿,赤着双脚,一个人正跪在地上,轻轻捧起一只脚,慢慢浇了水上去,替他洗脚。
这本来没什么好奇怪,景臣也无法想像姬末其会自己洗脚,然而替他洗脚的人,实在是叫景臣吃了一惊,那个人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着姬末其一只脚,好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脸上的神情甚至有些陶醉。
景臣竭力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调:〃海平?你。。。。。。〃
当代大儒的儿子,也算得是颇有名声的风流才子,郭海平竟然跪在这里替姬末其洗脚。
〃他在替朕洗脚,你没有看明白吗?〃姬末其冷冽而淡漠的声音说道。
景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愤恨地看着姬末其,甚至忘记了这是他的陛下,他还没跪下来叩拜,他颤抖着声音道:〃你。。。。士可杀不可辱。。。你。。。。。你杀了他就是了,竟然如此折辱他。。。。。陛下,你。。。。。。。〃
姬末其看到景臣脸上又是那种他熟悉的神情,痛心,惊讶还有一点点愤恨,很奇怪他心里很平静,真的没有一点动怒的意思。他微微笑了一笑,轻声道:〃郭海平,朕在折辱你吗?〃
郭海平仰起脸来,景臣吃惊地发现,这张三分肖似杜少宣的脸上,完全看不到一点被践踏尊严的屈辱感,那脸上焕发的神彩。。。。可以说。。。。简直就是快乐,开心,似乎行走在云端。
这次轮到景臣张口结舌了,他根本没听清郭海平回答了一句什么,他只听得出那语气里的满足和幸福。
景臣觉得自己一定是要疯了,他甚至完全忘记了他到这里来是为什么。
姬末其拍了拍郭海平的肩道:〃可以了,你出去吧。〃郭海平答应了一声,细心地擦干净姬末其脚上的水渍,套上鞋,这才端着水出去。
姬末其站起身来,走到呆立着的谢景臣身边,低声道:〃怎么样?景臣,仇恨化解起来是不是很容易?〃他咬了下牙:〃只要你够本事,这世上没有化解不了的事。〃
〃是,陛下是用什么化解的?富贵前程?还是。。。。。你的身体?〃谢景臣几乎是愤怒地说,他压抑不住,这比让他看到姬末其暴虐地残杀两万降兵还叫他愤怒。
姬末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很好心情地笑了笑:〃何须用身体,对这种人,只需要一个脚趾就足够了。〃
〃所以陛下就那么让他捧着你的脚陶醉?〃
姬末其似乎心情很好,他吃吃地笑出了声:〃你在吃醋吗,谢将军?〃
他的笑声嘎然而止:〃叫你来,是因为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的父亲,也是就是朕的老丞相给朕上了一道折子,说你的婚期推迟了这么久,他要朕来替你操办一下,朕已经答应了,为了不让你们谢家面上不好看,朕已经答应你父亲,加封你的岳父为二等候,赐宅弟一所,号长信侯。婚期定在下月初五,到时候朕会亲自驾临,替你操办的。〃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一个真正爱惜大臣的好君王一样,一心一意替臣子打算着婚事,景臣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感觉,这个近在咫尺的人,这个占据他全部身心的人,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又或者,这个人的心从来。。。。。。。就没有靠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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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景臣沉默着,一直沉默,泥胎木塑般呆呆站着,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全部像乱麻一样在脑子里纠缠,他的思绪一点点地被理清楚,慢慢有一条清晰明了的线索出来,他的眼睛里聚起一小簇明亮的光芒,他抬头看向姬末其。
也许他是不了解姬末其。他想。
姬末其的一切和他的思维如此格格不入,他过去一直都在回避这个事实,他不是杜少宣,他没有陪他一起长大,没有陪他经历过生死,但那不代表他就永远不能了解他。
他曾经卑微而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他们的关系,但他总是不能了解,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极端,这样暴戾,他总觉得他太残忍,他却并没有真正试图去了解,这是为什么。
他叫他去结婚,并且许给他岳家高官厚爵,尽可能地给予他荣耀和同光,他是想将自己摆到一个纯粹的君主对臣子的地位上来,景臣觉得很奇怪,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好像在这一瞬间全部都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包括他对郭海平的态度。
他的脸色恢复了平静,目光沉稳而紧定地望向他的年青的皇帝陛下:〃陛下,我要拒绝这门婚事。〃
他吐字清晰,毫不含糊地说道。
姬末其吃惊地看着他,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瞬间,他看出景臣不太一样了,他目光坚定,神情从容,依稀又是当年那个谈笑间令敌军灰飞烟灭,七战七胜,直捣长安城的谢大将军,这样的神情,他很久没有从景臣脸上看到。
多年以来,景臣似乎一直是微微低着高大的身子,紧跟在自己身后,沉默寡言,如影随形,他耐心体贴,周到细致,眉目间却总挂着一丝谦卑,然而此时,那一点谦卑已经完全看不到,景臣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明亮过,神情也从来没有如此从容过,姬末其恍惚间觉得这神情似曾相识,是的,是像某个人。
那个人,从来是这样从容自如地面对自己,那是他曾经爱入骨髓却总终究亏负过的人,那是杜少宣。
景臣有着与杜少宣绝然不同的轩丽五官,然而此时却像极了那个人,这绝不是因为他们模样相像,那只能是因为,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那个小心翼翼的谢景臣,那个他的机枢大臣,禁卫戍大将军,而是。。。。姬末其觉得这绝不是错觉,谢景臣看他的神情,简直是明明白在告诉他,他爱他,他是他的爱人。
姬末其觉得自己胸口的伤处又痛了起来,不然为什么他透不过气来?呼吸变得滞重,谢景臣大步走到他面前:〃我不会成亲的。绝不会。〃
姬末其强自镇定:〃是吗?你想要抗旨吗?〃
景臣摇了摇头:〃不,因为,我心里有人了,再娶一个女人过来,那是背叛,陛下,我不打算再继续背叛我自己的心。〃
姬末其的脸色变得苍白,几乎不能回应他的话。
谢景臣伸臂揽住他:〃陛下,请你。。。。相信我。〃
姬末其微微挣扎了一下,发觉要挣脱这位将军的怀抱对他来说很困难,他便不再挣扎:〃抗旨是重罪,你想清楚没有?〃
景臣低头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请陛下降罪。〃
姬末其咬牙低声道:〃放开我,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景臣啊地一声低呼,连忙放开他,姬末其皱着眉头手抚住胸,低头咳了起来,景臣上前轻轻捶着他的背,过了好一阵,姬末其才止住咳:〃两条路,要么,去成亲。要么,去北越平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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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末其很奇怪,他觉得他明明积蓄了足够强大的力量,准备要断绝掉这位和他自己完全不能沟通的将军的关系。他孤独过很久,寂寞,疲惫和无助,这些都是他一个人咬牙忍受过的痛苦,直到谢景臣来到他的身边。
然而他受够他了,他总是拿出一付迂腐的神情来面对自己,用和那些外朝老臣一样的陈词滥调来劝阻自己,他似乎不明白自己是一个皇帝,而不是一个善人。他不断地强调仁道仁义,他实在是受够了。
对一只软弱无助的小白兔他或许可以心存怜惜,可是对着一群恶狼总不能也当好人吧,如此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这位谢大公子就是不能够明白?
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而谢景臣看起来也不像一个容易改变主张的人,在谢府上被刺的那一刀,就像狠狠砍在他们之间脆弱关系上,将姬末其一点缠绵的心思全部斩断,他要断掉和这个人的一切纠葛。
他相信谢景臣大概也是如此。
彼此都受够了对方。
然而无论如何,重回那样孤寂落寞的日子,都不是能令他开心的一件事。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做事从来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他向来把握很准的,看准目标出击,绝不落空,为什么这一次却落空了?
他眯缝起一双狭长秀美的凤眼,手扶着桌案,他受的伤很重,即使过了这么多天,伤口仍然会痛,有时候会让他咳得喘不上气来, 这时候他觉得全身力气都在失去,但他仍然咬着牙说出来:〃两条路,要么,去成亲,要么,去北越平乱。〃
也许谢景臣留下来才是他真正需要的,可是他不打算让他留下来,他不能允许自己改变主意。他觉得他给了他很多机会,可是对方都完全无视,那么现在,他也要无视他所见到的一切,他什么也没发现,
景臣扶住他,将他扶到床上躺下:〃陛下,臣去平乱。请陛下静候佳音,千万。。保重身体。〃
他的手掌在姬末其的脸上停留了一下,然后说道:〃海平。。。。。。,陛下不要作弄他了,他只是个傻孩子,他承受不住。〃
姬末其猛地坐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缕嫣红,眼光冷酷而森严,面上却持着嘲讽的笑容:〃谢景臣,你是在吃醋?〃他昂起头来,〃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他是朕的子民,还是个该死的背逆的家伙,朕高兴怎么样便怎么样,他承受得住还是承受不住,与朕无关。〃
他语气工甚至是恶毒的,景臣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他侧身坐在榻边,握住姬末其搁在床边的手,那手指冰冷, 姬末其手一甩,想要甩开他,景臣手上加劲,姬末其涨红了脸,却怎么也甩不开那只手。
景臣将那只手贴在脸边,极力想要使那只手变得温暖,姬末其挣脱不开,咬住牙背过脸去道:〃你走吧,朕不想看到你。〃
景臣轻轻吻了吻他的手指,然后将那手送回床上,身子前倾,伏在姬末其耳边道:〃陛下,景臣去替你平定叛逆,然后再回到这里来,只要景臣不死,总归还是要回来的。〃
姬末其背对着他,一动没动。
景臣站起身来,望着姬末其的背影,他不会弃他而去的,绝不。
不管有多少痛苦挣扎,离开他才是最不可忍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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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前三天,他都忙到不可开交,甚至连家也没有回过一次,直到料理完所有的事,第二天就要出发,他才得空回到家里。
他很累,有些消瘦,但是自己感觉却十分好,双目有神,心里甚至很期待有这么一战,平定天下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五年了,他有时候作梦会回到那枕戈待旦的日子,醒来里会很惆怅,他觉得似乎血也流得比平时快了数倍,除了不得不离开姬末其一段时间令他痛苦外,他简直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
他刚刚在门厅下了马,便有家人过来说:〃大公子,老爷来了。〃
老爷,就是他的父亲谢石,曾经权倾一时的丞相,至今也是外朝的丞相。只是自从姬末其建立内朝后,外朝诸臣便都成了摆设,这些大臣多是出身公卿世家,尚好游玩,呤诗作画,或者狂歌放浪,姬末其深感这些人全无用处,所以另设了内朝,而内朝诸臣,除了景臣,大部分都是寒门庶士,却精于政事,个个机敏能干。
朝中实际大权都在姬末其与内朝诸臣手里,公卿世家们渐成了一个虚名,各世家都有些颓落之势,虽然不至于完全破败,到底风光也不比从前,唯有谢家外有谢石,内有景臣,却仍是炙手可热的当朝第一家族。
迁都长安后,姬末其便封景臣为禁卫戍将军,另赐了宅邸,景臣便与父亲分府而居,一向是他去父亲处请安,谢石却甚少踏足他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