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2期-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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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湖》的序曲奏响的时候,陈青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她感受到的只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那些轻盈旋转着的舞蹈演员,在她眼里只是一朵朵掠去的浮云。舞剧尚未结束,徐一加起身离开。他走前悄悄把一张名片递到陈青手上。陈青觉得拿到手中的就是一扇朝她打开的门。
在是否与徐一加联系的问题上,陈青踌躇了近半个月。最初的一周,她每天一次地乘车到紫云剧场,就像要接近一个人一样,先是远远地看,然后才走近了细细打量。每当她触摸着那座竖琴风格的建筑时,都会怦然心动。手触之处明明是坚硬的石材,可她却有抚摩到了富有弹性的肌肤的感觉。第二周,她每天下班就回到宿舍,吃了睡,睡了吃,一页书都不读。她吃东西的时候眼前有徐一加的影子,而她睡着了的时候,徐一加又跑到她的梦境中去。两周以后,陈青终于在周末拨通了徐一加的电话。
那个周末,陈青没有回曼苏里。她和徐一加在一家西餐店吃过晚餐后,徐一加对她说,我有一间工作室就在这附近,想去喝杯茶吗?陈青明白这个夜晚他们将成为彼此的一杯茶。她去了。徐一加打开工作室的门后并没有开灯,而是直接把她抱到了床上。窗外漫进来的邻家灯火和路灯的微光给他们的裸体镀上一层乳黄的光泽,他们实在是太渴了,狂热地啜饮着对方。陈青觉得自己以前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是堵塞的,如今它们却如遇到了春风的花朵,狂放地开了。当他们安静下来的时候,徐一加对她说,有的女人虽然年轻,但却好像是放在了樟脑箱子中几十年的衣服一样,身上总有股俗气和旧气;你呢,我一眼就看出是能把一潭浊水净化了的可爱的小石头!
从那以后,陈青很少回曼苏里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只要徐一加没有出差,他们经常会在周末的夜晚在他的工作室幽会。有两次凌晨起来,她发现徐一加不在,他一定是趁她午夜熟睡时,悄悄溜回家了。陈青知道他有一个做中学语文教师的妻子和一个六岁的儿子。那两次,她有受到羞辱的感觉,很想在走的时候将工作室的门大敞四开着,让狂风进来吹乱他桌上的图纸,让尘土飞进来扑向他那张床。可她真正离开时,还是忍不住为徐一加把门安全地关上了。
他们彻底分开,缘自徐一加的一句话。他们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总是搂在一起,有说不完的情话。可后期在一起时,当那个节目上演完之后,两个人就像看过了一场乏味的戏,无精打采地各自像僵尸一样平躺着。就在那个令人压抑的时刻,徐一加突然对陈青说,其实我觉得你可以考虑嫁给一个律师,这职业如今很吃香;或者是嫁个医生,健康有保障。
陈青从来没有要求徐一加为了自己而抛妻弃子,她明白他这样跟她说话,等于告诫她:我是不可能娶你的!陈青故作轻松地说,啊,比起律师和医生,我更乐意嫁个厨子!徐一加说,贪嘴!陈青接着说,我出来时匆忙,可能忘了关电炉子,我得回去看看,不然引起火灾可就麻烦了。徐一加动也没动地说,好的,你打个车回去吧,我裤兜里有打车的零钱。这是徐一加留给她的最后的话了。
陈青一关上工作室的门,便泪水横流。她明白,她再也不会进这样的门了。
那其实就是一扇第三地的门。
陈青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雪花飘飘的冬夜,她没有回宿舍,周末的夜晚,杜雅鹃一定是和男友相拥在小屋的床上。她独自在街上走来走去,没有可去之处了。那时她是多么渴望拥有一个真正的家啊!那样的家门可以在白天时大大方方地向外敞开着,门上跳跃着活泼的光影;那样的家门还可以请亲友们来谈天说地,而不像第三地的门只为两个人而设。夜深了,雪大了。陈青站在一盏路灯下,看着雪花像飞蛾一样,毛茸茸地扑在灯罩四周,她觉得世界是如此的寂静和寒冷。她就这样瑟缩着在路灯下徘徊,直至黎明。
这个冬夜的遭遇使她感染了风寒,高烧成肺炎,病休了半个月。这期间徐一加没有给她打一个电话,而她也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了。那曾在她耳边留下的温存的求爱声、那曾印在她额头的热吻以及他们水乳交融时激荡起的动人的波涛声,都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凝固了。陈青在一种近于麻木的状态中捱过了冬天。转年春天,她认识了马每文。
马每文那年四十岁,而她三十二岁。陈青与马每文相识时,他的前妻已经去世六年了。那天他带着十五岁的女儿,去医院为她矫正牙齿,而陈青是去治疗龋齿的。口腔科诊室外走廊的长椅上,坐满了候诊的人。陈青正好坐在马每文身边,他正神色怡然地翻阅着一份《寒市早报》。一般的读者只喜欢浏览社会新闻和文体新闻,但马每文却把目光停留在“菜瓜饭”版面上,这让陈青很感动。马每文看着看着,竟然兀自笑了起来。那天刊登了一篇诙谐的文章,题目叫《海苔窗》,说是有位画家画了二十多年的画儿,其作品虽然功力深厚,但一直得不到美术界的承认。画家郁郁不得志,以酒解忧。有一日他饮酒时以海苔做下酒菜,酒至半酣,一时兴起,揭起一片薄如蝉翼的海苔,对着窗外的阳光照着。结果,他发现了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是那种满眼的绿:墨绿、油绿、翠绿、黄绿,它们深浅不一地错落呈现,他在里面看见了山峦、湖水、飞鸟和行人的影子。画家从中获得灵感,把家中的墙壁打掉,安上一扇又一扇窗,把大块小块的海苔拼贴在窗子上,将其居室命名为“海苔舍”,一时名声大振,追捧者趋之若鹜。《海苔窗》的故事,在艺术越来越符号化的今天,其寓意之深刻不言而喻。陈青在自然来稿中发现它后,如获至宝,当即发排。这篇文章能引起读者共鸣,使她很受安慰。她正想跟马每文打个招呼的时候,他的女儿戴着银光闪烁的牙套从里面出来了。那是个又高又瘦的女孩,细眉细眼,鼻子娇俏,樱桃小嘴,披着中分式的长发,穿一件黑白格子相间的蝙蝠衫。她相貌上的古典与气质上的现代让陈青眼前一亮。马每文抖擞着那份报纸大笑着对女儿说:宜云,爸爸投的《海苔窗》登出来了,看看吧,你爸现在是个作家了!我怎么跟你说的了,你爸想做的事情,没有成不了的!
就这样,在候诊的走廊上,陈青像一个垂钓者终于钓到了一条大鱼一样,满怀欣喜地向马每文伸过手去:认识一下吧,我就是“菜瓜饭”的编辑,叫陈青。马每文怔了一下,先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然后才去握陈青伸过来的那只手。陈青注意到,马每文的灰色棉绒衫的胸口处溅着几点油污,她暗想这个需要下厨的男人也许已没有老婆了。
这次握手把他们的生命联系到了一起。交往两次后,陈青知道了马每文的妻子已经亡故,这使她与他的接触更为自然了。那是一种不需掩饰的、自由自在的阳光下的交往,那种心灵的舒展感令她陶醉。那段日子中,她在徐一加的工作室感染的阴郁之气被一扫而空。
他们频繁地约会,一起下馆子、看电影、郊游、健身。马每文那时已拥有一家为中学生提供营养午餐的盒饭厂、一个烟酒专卖的超市,而且贷了一大笔款,准备在机场路上开设塑钢窗厂。他是市人大代表,受表彰的民营企业家,事业可谓蒸蒸日上。陈青觉得马每文有些俗,但她想俗人能疼人就好,因为不俗之人往往疼的是自己或上帝。
他们在相识半年后的一个冬天的日子结婚了,陈青终于从蜗居了十年之久的单身宿舍搬了出来,让她有冲出牢笼的感觉。尽管马每文上初三的女儿马宜云百般抵触他们的婚姻,并且把自己的姓更改了,随了亡母的姓,叫蒋宜云了,也没有破坏她结婚的兴致。
新婚之夜,当马每文拥抱着她时,陈青悄声问,你是结过婚的人,我们又交往了这么久,怎么没见你对我冲动过,是我不性感吗?马每文说,你当然性感了,我所以忍着,就是为了等今天这个日子,这才是最庄严的时刻啊。陈青以为马每文把她当做了处女,就委婉地提醒他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大学里谈过恋爱。她想如果马每文追问,她会把初恋男友的事情告诉他,至于徐一加,她只想把他遗忘,因为那段感情在她看来是罪恶的。马每文当然明白陈青那句话的含义,他吻着她的眼睛,说,你的过去与我无关,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新娘了。陈青很感动,她正想说一句表达爱意的话,但马每文用热吻堵住了她的嘴。尽管她回应着他的吻,但当他真的一头撞入她的隐秘小屋时,她却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不安。她主动吻着丈夫,想激荡起自己的欲望,然而无济于事。她的小屋中,似乎还有徐一加留下的袅袅炊烟。那一刻她非常恐慌,心底明白她对马每文是不爱的。这种负罪感使她对马每文产生了哀怜之情,她更加温柔地待他,马每文似乎毫无察觉,他就像一匹找到了一片青草地的马儿一样,一门心思地撒着欢儿。那个夜晚,马每文睡得很沉,陈青却一夜无眠。她很早就起床去厨房了。那是个有雪的早晨,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翩跹飘舞的雪花,陈青想起了她与徐一加分手时,在街头度过的那个寒冷的长夜,她在煎鸡蛋时,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泪水溅在油锅上,劈啪劈啪地响,她的婚姻生活就在这样的响声中开始了。
马每文很知足地忙着生意上的事情,陈青在报社懒散地种着“菜瓜饭”。虽然蒋宜云不断刺激陈青,譬如她把生母的照片摆出来;譬如她不断地挑剔陈青煎的蛋,说她要吃七分熟的,蛋黄的中心要有微微的汁液。炒菜中不能搁花椒,鱼汤中不可放香菜;譬如她常当着陈青的面,钻入马每文的怀中,“爸爸爸爸”地叫着撒娇,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动摇陈青对马每文的态度。在彼此的信赖中,她已经逐渐培养出了对丈夫的好感,他们的家不乏温馨情调。每到周末,陈青会去菜市场买上马每文最爱吃的排骨和鲫鱼,把笋干和排骨放在一起红烧,用砂锅慢工细火地熬鲫鱼豆腐。马每文呢,他无论多么忙,也会开车去花店买上一束玫瑰或百合,先是把它们放在晚餐桌上,陪着他们一起吃饭。然后在入睡前,为着周末夜晚卧室中必然上演的节目,马每文会把花挪到床头柜上。有一回他在激动时碰翻了花瓶,水流到床头,一束带刺的玫瑰划伤了他的脸,事毕马每文说她应该授予他一个“英雄”称号,因为他是“带伤作战”,把陈青笑得难以入眠。他们夫妻间的感情,就在这柴米油盐的浸润和熏染中,在调侃而又透着浪漫的话语声中,一天天地加深起来。他们已不可分离了。
陈青记得第一次跟丈夫谈起第三地的话题就是在一个周末的夜晚。她说张灵又去第三地了,这次是跟一个京城的音乐人到洛阳去幽会。马每文说,流浪的人才去第三地呢!陈青问他,你不想有第三地生活?马每文吻了一下妻子,将手探向她的私密处,轻声说,这就是我永远的第三地啊。陈青湿了眼睛,她对丈夫愧疚地说,我的第三地不够好。马每文说,我觉得它越来越好了,过去它是干燥的塔里木盆地,现在可是海风湿润的大连港的码头啊!陈青捏着丈夫的鼻子说:好啊,你一定在大连有过风流艳史,一想美事就想到了那里!以后我不准你去那儿!马每文笑着说,好,一言为定,哪怕大连港的码头摆着一摞金砖,上面刻着我马每文的名字,我也不动心!
他们分居了,但未分餐。
马每文虽然不在家吃早饭了,但他晚餐时会准时回来。他还像过去一样风风火火地走进屋子,只是见到陈青时会愣一下,好像见到了陌生人似的。他坐在餐桌前也不像过去那么谈笑风生了,他吃东西很矜持,夹菜时小心翼翼的,喝汤也不敢弄出响声了。他们也谈话,话语的内容多是媒体报道的近期发生的国内外的灾难性新闻:矿难、水灾、山体滑坡、地震、龙卷风或是由宗教信仰不同而引起的流血冲突。他们冷静客观地评判着这一切,如两个训练有素的新闻评论员。
很奇怪,分居后,尽管陈青还像过去一样精心地做饭,可端到桌上的晚餐连她自己吃了都会蹙眉头。笋干会烧老了,吃起来发柴;海米冬瓜汤滋味寡淡,虽然说调料放得一样不差;她最为拿手的鲫鱼豆腐也煲出了腥气,大概是鱼鳃忘了掏出的缘故。总之,菜的味道大不如从前,火候掌握得不对,熟的熟过了头,生的生得发愣。而且菜的品相也变了,颜色暗淡、陈旧不说,形态一派萎靡,像被老鼠给糟蹋过了似的,筷子触着时有碰着了垃圾的感觉。马每文常吃得发出叹息声。不过饭毕,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终于职守地帮着陈青把油腻的碗筷拾进厨房,用清水冲刷了,各就各位地放在洗碗机里。做完这一切,他就回自己的卧室了,而陈青则走向她的卧室。
他们这套房子共有四间卧室。一间大卧室,是她和马每文同床共眠时用的。三间小的:陈青、马每文和蒋宜云各一间。蒋宜云如今是寒市有名的蚂蚁装饰有限公司最年轻的首席设计师,她在外有了自己的单元房,一年回不了几次,她的房间多半闲着。马每文和陈青没有分居前,他们各自的卧室也基本空着,除非马每文因为生意上的应酬回来得特别晚,且又沾染了一身的酒气,他怕影响陈青休息,又怕酒气熏着了她,才会悄悄到自己的卧室凑合一夜。不过到了天色微明时,他会像小孩子一样赤着脚,跑进他们的卧室,钻进陈青的被窝求温存。陈青的卧室呢,她只住了两次。一次是患了重感冒,昼夜咳嗽,她怕把病菌传染给丈夫,说要把自己给隔离起来。结果到了夜半时分,当剧咳把她折腾得一阵干呕时,马每文在黑暗中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跑进来,说,你都把我咳嗽醒了,我可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儿,听到你的咳嗽我的心直哆嗦!陈青发着高烧,马每文就像捧着一块刚出炉的点心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回大床上。还有一次,是他们